初春時的北河以東,再靠南一點,天氣還算是爽利,冬來的快,去的也快,一些個枯枝泥土,已是冒了不少的新芽出來,再配上朝陽初生,那股子春意盎然,濃的緊。
走了一夜夜路的邱楚子和十一,此時迎著天邊一隅泛黃,默默行走在官道大路上,置冬換語。
若聞朝露,寒蟬不顯凄切。
阿彩才醒,瞧見已是天微明,哪里還不知一夜趕路,與她無關,慌慌張張地趕忙從十一背上跳下來,羞赧道:“公子,怎么不喚阿彩一聲?都怪阿彩,睡的太沉了些。”
又急急拽住十一,“先生,我們先找地方歇息吧?公子他一定很累了。”
說到后面聲音細如蚊吟,顯然是覺得自己做了錯事,一雙小手緊緊攬著十一胳膊,不敢抬頭。
十一咧嘴一笑,寵溺地摸了摸這丫頭的頭發(fā),“公子我可是個二境武夫,這點疲苦,不礙事的。”
阿彩頭一下低的更低了,十一這句無心話讓她更加愧疚,連話都不敢再繼續(xù)說。
丘楚子瞧著面前不遠,在朝陽下影影綽綽,炊煙裊裊的小鎮(zhèn)輪廓笑罵道:“行了,你家寶貝公子沒那么嬌脆。”
阿彩的頭都快要埋得胸脯里了,全當羞于她。
丘楚子哈哈一笑,“等到太陽升起的時候,就到了,到時候帶你們去吃香噴噴的大包子去,大爺跟你們說,大爺走遍這座天下五陸,連河中陸大爺都去了不知幾多次,天底下的山珍奇妖,吃了不知幾多,可到頭來,還是這劉大爺家的包子,最是饞人。不是大爺吹,這天底下最好吃的包子,就是劉大爺家的大包子,大爺每次回來,第一個就要去的地兒,就是劉大爺家的包子鋪,不吃上他幾個大肉包子,渾身不費勁,跑路都沒力氣。”
十一和阿彩在一旁聽的面面相覷,想笑又不敢笑,劉大爺的包子有多好吃,他們沒怎么聽出來,倒是這個大爺和劉大爺,印象深刻的緊。
傻傻分不清楚。
不過不說吃的還好,一說吃的,趕了一夜夜路和睡了一夜的少年少女,肚子都很配合的咕嚕咕嚕起來,餓了。
三人加快了些趕路的腳程,雖說有著處變不驚,遇事不慌的修行教誨,可為了自己的肚皮溫飽,二者還是可以稍稍往后放放的不是?
彩泥鎮(zhèn)在紫竹林的西北角大概兩百多里左右的地方,算是去紫竹林途徑的唯一一座小鎮(zhèn)。
小鎮(zhèn)不大,十里方圓,但五臟俱全。
鐵匠鋪子,藥鋪子,還有些糕點鋪子,以及酒鋪子,沒有哪一家不是上了許久年份掛起自家字號的老招牌。
至于那間劉大爺的包子鋪,牌子最是老,店也最是小,開張也最是早。
三人到了小鎮(zhèn)上時,只有劉大爺家的包子鋪開著,其余的店家人家,雖已有掌燈起床的,可明顯是還在拾掇自己,并未開門。
三人迎著朝陽朦朧,向劉大爺家的包子鋪走去,一路上盡聽了丘楚子怎么怎么夸贊包子鋪的好,兩個小娃娃心里早就癢癢的不行,琢磨著至少要吃上四五個,那才算沒白走了這一晚上,沒白白遭了這一晚上的辛苦罪。
進了包子鋪,邱楚子大喇喇地喊道:“劉大爺,還這么早啊?快出來瞧瞧是誰回來了?”
這么一嗓子喊出來,給個十一和阿彩驚得是目瞪口呆。
這是丘楚子?
十一不禁有些迷糊,到底那個時常對著他們兩個呼來喝去,喝酒吹牛,左一句大爺,右一句大爺是邱楚子啊,還是那個在寒冬深夜,一身落魄詩意與自己講些修行道理的是他,還是那個在紫金獸王城那個打的龐褚連手都還不了的半圣煉氣士是他,還是現在這個閑得無聊出村遠游才回來的鄉(xiāng)野村夫是他?
包子鋪有兩間屋子,里屋廚房,外屋客堂,客堂有五張六尺寬窄的榆木桌子,桌邊有長凳,墻上還掛了三幅山水畫,分別是懸崖峭壁蒼勁古松立,寒江孤舟獨釣蓑笠翁,最后一幅是枯藤老樹昏鴉和小橋流水人家。
三幅畫都是尋常筆墨,沒有落款,沒有提名,若是一般人,甚至是一般修士過來瞧,也絕對瞧不出有什么特別之處,只要是修行過水墨丹青的文人騷客,大都畫的出。
可是十一在瞧見這三幅畫的第一眼,便猛然瞪大了眼,呼吸一促!
因為這三幅畫他都見過!
第一幅的懸崖峭壁,分明是他在九曲黃泉中瞧見那枯枝槐樹后邊的石頭山!
第二幅的寒江孤舟,分明是他在九曲黃泉中乘坐的那一葉孤舟!
第三幅的小橋,哪里是什么小橋,分明是截取了一小段的往生橋!
他不信世間會有如此巧合的事存在,修士向天修行,講究個心誠則靈,那些阻于大道向前的“萬一”之事,是世間萬眾修士的頭等大忌!
三幅畫均和九曲黃泉有著聯系,這讓十一忽然就有些慌亂,有些不知所措,隱隱的還有些期待。
只是他掩飾的很好,隱匿之道可不是只有收斂氣息,隱匿身形這么簡單,還可以隱匿心間想法,任憑暗流洶涌,表面上卻是古井無波。
他將這份慌亂埋藏在了心底,用隱匿之道小心遮蓋。
倒不是說他到現在為止還是信不過丘楚子和阿彩,不是那回事,而是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小鎮(zhèn)不尋常,說不得便是有哪些個上古那場大道崩殂之戰(zhàn)后遺留下茍延殘喘于世間的幸存大能,或是別的什么。
不過不管怎么說,九曲黃泉和手中“亂世”也于他有緣也有恩,不至于害他才是。
其實丘楚子察覺到自家弟子所表現出的異樣,畢竟堂堂一個半圣,若是連一個才不過二境的武夫都看不透,那也太掉身份了些。
只是大道崩于眼前而不驚的他,并未在意許多罷了。
最重要的是他并不清楚那三幅畫和九曲黃泉所代表的含義。
“楚子?是楚子不?”人未見,聲先至,這劉大爺的聲音雖很是蒼老,可中氣十足,顯然是時常干慣了力氣活,身子骨硬朗著呢。
不太像槐樹老爺爺的聲音啊。
一個圍著滿是油子的圍裙的老頭,掀開簾子從里屋走了出來。
這老頭滿頭花白頭發(fā),臉比較寬也比較長,臉上皺紋橫生,眼睛很小,也很渾濁,鼻子也不大,唯獨一副嘴唇很是肥厚。
總之就是丑了些,但又顯得很是慈眉善目,感覺比較怪。
老頭出來瞧見邱楚子,神情比較激動,“真是楚子?快快快,坐坐坐,這一年你去哪了?連過年都不回來?你張嬸子過年還給你留了兩件新衣裳,還有個漂亮姑娘說要說給你,結果你倒好,玩起了失蹤...”
老頭說到這探起身子,試探問道:“這回,不走了吧?”
絮絮叨叨,噓寒問暖,不外如是。
像極了從小瞧著邱楚子長大,關系還極為要好的街坊鄰居。
只是接下來,十一和阿彩卻呆呆地連話都說不出。
邱楚子竟有些不好意思,四載過來,說話頭一次嚅囁起來,“劉大爺,外面還有些孩子要教,明兒就走,這不,這兩個人也是,十一,阿彩,叫大爺。”
十一和阿彩只得乖乖地應了聲大爺好,然后繼續(xù)悄悄的。
“誒,好,好。”老頭嘆聲道:“楚子出息了,出息了啊,可咱鎮(zhèn)上的孩子你也教得啊。不過也是,年輕人,該從咱這小地方走出去,多瞧瞧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不然一直留在這,一輩子終了,也就這一畝三分地的轉悠,沒出息。”
邱楚子嘿嘿一笑,一把將十一拽到身邊,指著他說:“劉大爺,你急啥?我這不帶他回來,就是來安排這事呢么?以后學塾開課的時候他都能在,咱鎮(zhèn)上那些需要識字啟蒙的孩子,以后都歸他教,錯不了。那些過了啟蒙年紀的,都讓他們出去負笈游學去,所謂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也不能總在咱鎮(zhèn)上啃那幾本書不是?”
老頭一瞪眼,十一一瞪眼,阿彩也一瞪眼。
老頭氣得一拍大腿,不滿道:“楚子,你是不以為大爺不識字就不懂這些理理道道是不?他自己還是個孩子呢,你讓他去,那不是胡鬧嗎?那到時候一群小玩意打成一片了,給個學塾弄得雞飛狗跳的,那到底是顧得學啊還是顧得玩啊?那要是這樣,咱小鎮(zhèn)的娃娃以后干脆全下地干活去得了,還能省下些盈余過年的時候多添置幾件喜人的東西呢。”
邱楚子還沒說話,十一那頭先點的跟小雞啄米似得,“對對對,師傅,大爺說的完全對。”
邱楚子一巴掌他頭上,沒好氣道:“去去去,閉嘴,這沒你插嘴的份。”
老頭更急眼了,“楚子,你別在這給我插科打諢的,這事兒你得給我說清楚!不然我就讓張嬸子直接給那姑娘推挺嘍,我可告訴你,那姑娘可俊俏著呢,配你是綽綽有余的。而且人家可還說了,就是喜歡什么吟詩作賦的讀書人,一直等你來著。”
十一和阿彩兩人旁邊強忍著笑,差點憋出了內傷來。
邱楚子大慌,連擺了擺手解釋道:“大爺你和張嬸子這么多年過去了,怎一點沒變的,就愛亂點鴛鴦譜,你看東街的蔡小哥,這些年讓他那婆娘給打的,回回回來我都不敢瞧他,那叫一個慘。當初還不是您二老...”
這劉老頭顯然也是個急脾氣,聽到這馬上就火冒三丈,差點跳起來,直接指著邱楚子鼻子罵道:“你小王八蛋玩意,還敢跟大爺頂嘴了!那是他蔡小子自己不知福,瞧見漂亮姑娘就挪不開眼,我要是他婆娘,我打的比保證比她還狠!”
“行了,別跟大爺扯這些有的沒的,先把孩子的問題給大爺解決了,這事你得擔著,別想著跑。”
邱楚子連忙解釋道:“劉大爺,這話楚子真沒瞎說,他真的行的,你別看他歲數小,心里邊熟著呢。教個啟蒙沒問題,再說了大爺,楚子啥時候給咱鎮(zhèn)子辦過壞事了?你還信不過楚子嗎?”
“這倒也是。”劉大爺聽到這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神秘兮兮道:“大爺聽說外邊仙家神仙遍地走,楚子,是真的不?”
話雖是這么說,可那小眼睛卻是一直往十一身上瞟,意思很明顯,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仙家神仙,看著歲數小,實際上人家是返璞歸真的?
十一很想指著邱楚子說,大爺,他就是,而且還是最頂尖的那一群神仙之一。
邱楚子狠狠瞪了他一眼,意思很明顯,不許亂說。
阿彩在一邊強忍著笑,不言語。
邱楚子避重就輕,將折扇和酒葫蘆一起放在桌上,道:“大爺,還有包子沒?我們仨趕了一天的路,餓都餓死了。”
劉大爺明顯是個有一出就是一出的主,一聽說包子,連神仙都顧不得問了,立馬一拍大腿,道:“有有有,大爺這就給你拿去,既然你明兒就走,那一會大爺給他們全叫來,咱小鎮(zhèn)唯一的書生好容易回來了,怎么也得瞧瞧不是,一會大爺得好好跟你喝一頓,你個小混蛋這次可不能悄悄跑了。”
“不跑,不跑,大爺快去吧,早就想上你這大包子了。”
劉大爺眉開眼笑,“好嘞。”
趁著劉大爺去端包子的功夫,邱楚子又好好叮囑了兩人一番,叫她們別露出了修行之人的馬腳。
十一卻忽然正色,細如蚊聲問道:“師傅,這三幅畫哪里來的?”
“三幅畫?”
邱楚子面色也跟著一凝,自家弟子的心情他自然極為了解,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十一不會擺出這么樣一副姿態(tài)。
可邱楚子思來想去,也沒想象出這三幅畫從來路,到手法,再到因果有什么不同之處。
甚至為了防止自己大意,邱楚子還一遍又一遍地用神念在這三幅畫上掃了許久,也未發(fā)現半點端倪,只得無奈道:“這三幅畫,自我來到這小鎮(zhèn)上那天,就一直有,從未換過,也從未摘下來過,太具體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邱楚子還想再問,可劉大爺已經“適時”地端著包子出來了,“楚子,還有兩個小家伙,嘗嘗大爺的手藝。”
十一暗地里仔仔細細地瞧了好一會,也沒瞧出個什么來,只得作罷,附和著吃些包子,將這些有的沒的疑問先放肚子里。
不過這包子確實好吃,大餡皮薄,味美多汁,連時常吃不怎么多的阿彩,今天都破天荒地吃了三大個足有兩個手掌大的包子,相當于這小妮子時常兩頓飯的飯量了。
眼瞅著天漸明,小鎮(zhèn)上的人們都要起來吃些早飯,開始一天的生活勞作,這包子鋪也就要開張了,劉大爺便繼續(xù)去忙乎,說待到晚上,將那些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都叫過來,一起樂呵樂呵。
不過也是邱楚子打一開始便挑明了說要帶著十一和阿彩兩個小娃娃先一個一個拜訪過去,最起碼先見見,該有的禮數可不能丟了。
劉大爺一拍大腿說是這么個理兒,該去,還說你們讀書人就是懂得多,雖然那些條條框框的規(guī)矩罷咧的,就是讓人不自在,可若是真受著的時候,別說還真就挺受用的。
十一和阿彩何其聰明,尤其是這幾載和邱楚子呆久了,這場面幾乎天天見,算不得什么惹人面面相覷的古怪場面。
于是趕忙躬身施禮說多謝劉先生款待。
這回連大爺都不叫了,直接改先生,捧得高高的。
就這么一句話,以后再去劉大爺包子鋪吃包子,半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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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中有乾坤一方,黃泉有人間一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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