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天正在膳房大廳中指揮些瑣碎事宜，將那些游手好閑的家丁下人們抓來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計，或是洗菜，或是搬些木炭鍋碗瓢盆之類的。

十一拉著阿彩進來時，立即就被面前熱火朝天的熱鬧景象給驚呆了，膳房不算大，也就是五十丈方圓左右，人卻不老少，足有一二十人在膳房忙忙碌碌。

賀天立即就發現進來的十一和阿彩，“哎呦”一聲，連忙將十一和阿彩拉了出去，畢竟膳房的空氣中可全是辛氣和油子，小少爺單薄的身子骨哪能承受這等辛酸苦辣的摧殘？

況且小少爺一直可都是老爺和夫人的寶貝疙瘩，這事兒若是讓老爺和夫人知道了，那還不大發雷霆去？

“小少爺，有事吱會一聲下邊人就行，老奴自會過去，膳房也不是小少爺該來的地方啊。”賀天將十一和阿彩拉到庭院中，叮囑道。

十一咧嘴一笑，但眼眸深處的擔憂和祈盼卻怎么都掩飾不住，賀天老于世故，如何看不出？

于是賀天恍然問道：“小少爺是來問老爺和夫人的事吧？”

十一點點頭。

賀天安慰道：“小少爺無需擔心，想必老爺和夫人和那老友久不相見，突然見面，自是要多絮叨上幾句，想來就在最近時間便要回來，到時說不定咱白府還要大擺宴席，迎客呢。”

十一面露驚喜，“真的？”

賀天哭笑不得，“老奴何時欺騙于過小少爺？”

十一點著頭卻面露憂心，“天爺爺，我和阿彩剛剛過來的時候瞧見乾叔，乾叔的目光好像要吃了阿彩一樣。阿彩都嚇壞了，十一以前也從未見過乾叔那樣。”

十一想到這個便下意識打了個寒戰，心有余悸。

賀天面色微凝，但很快便舒緩開來，“無妨，小少爺無需多慮，對了，阿彩小姐怎么樣？”

十一回頭瞧了一眼正瞧著自己的阿彩，伸手摸了摸頭，語氣出奇的溫柔了下，“阿彩很厲害的，以前我剛開始認字那會，可沒有阿彩學的快。”

賀天突然促狹地盯著他看，也不說話，就像之前他大言不慚講雜戲時，父親瞧著他的目光一模一樣。

十一臉騰地就紅了，強行辯解道：“天爺爺，阿彩讓我警告你，小心眼睛長針眼！”

隨即便拉著阿彩逃也似的跑了，只留下賀天在庭院中哈哈大笑。

暮色里，白府的下人們，總能瞧的見讓他們搖頭啞然，卻又由衷祝福的這么一幕，一個喘著粗氣，臉上卻滿是紅暈的消瘦錦衣少年，拉著一個總是疑惑，但一雙眼睛卻從未離開過少年的華服少女，在白府院中，跑來跑去，為這少女介紹這，講述那。

院中少年少女一奔一隨，留下長影成雙，歡音久久不散。

......

夕陽斜影長成雙，如若陽月懸成對。

......

十一的心思并不復雜，有了賀天的保證后，也算是吃了定心丸。

他現在心思里在想著，等到父親母親回來后，他要如何告訴他們阿彩被那道長改天換命，脫胎換骨，要如何告訴他們他也如阿彩一般，也被得道仙人改天換命，雖然他依舊修煉不了家族的練氣法門，修武的根骨也不是太好，但好在他似乎還是勉強可以修武的，至少健健康康的活下去，應該是沒問題了。

他已經在幻想著父母聽到這個消息時該有多開心，也猜測著說不定父親會大擺三天三夜美酒佳宴，再派人快馬加鞭地告訴正奔波在外負苦修行的哥哥姐姐們，小十一大好如初！

他還在想著父親和娘親拉著他到家族的藏寶閣中，將所有的武修典籍一股腦的全拿出來，然后堆在自己面前，父親更是豪氣云天地大笑道:“隨便挑！”

還有以后每日早晨，他也可以跟著天爺爺后面，隨著家族下人們一起，呼哧呼哧著白氣，汗流浹背的“哼哼哈哈！”

每天暮色中，阿彩坐在老槐樹下打坐冥想，修身練氣，他就在院中虎虎生風，拳打腳踢！

他想了很多，自己都不知道他嘴角揚起的弧度，都快要如那戲命師一樣，咧到了耳朵根子上了。

只是不曾想，他不過是才想到戲命師，也不知是不是他真的被那槐樹老爺爺改了命格，天可見憐，故意補償于他，總之，他便真的就見到了那戲命師。

十一拉著阿彩，踩著步伐路過白府正門口時，正巧遇見戲命師正從自家門口緩緩走進，而正門外面，守門的阿奴和阿亮，一起倒在血泊中，兩顆大好頭顱滾落在一邊，像是兩顆無人問津的過時皮球，再無聲息。

十一眼睛有些直楞，他還能記得起阿奴和阿亮在他每次出門時，都會親切的叫上一聲“小少爺慢這些。”，每次回來時，也都會親切的陪上一聲，“小少爺回來啦？”或者是“小少爺玩的可開心？”

而每次十一也都會掛上笑回上幾句。

這些簡單又溫馨的小畫面，十一想起時還猶生在眼前。

現在，當著他的面，阿奴和阿亮就這么簡簡單單的便和他陰陽兩相隔，甚至他都還沒來得及和他們二人好好道上一聲別。

十一記得，阿亮的媳婦前些日子才生了娃娃，阿奴也才不過娶了妻幾天而已。

在大多數人眼中的人生里，不管是不是可以修行那些可以飛天遁地的長生道法，也不管是不是可以爭得到世間那些莫須有的榜單名頭和大道仙位，至少他們兩個的人生就已經圓滿了一半有余。

試問有多少人從生開始斬斷親緣，姻緣，凡塵之緣，只為求得那虛無縹緲的大道成仙，數載閉關，一朝生死，身死道消，所留下的，也不過一捧黃土，甚至大道逆天修行，可能連轉世輪回的機會，也都沒有。

現在，都沒了。

十一臉上沒有表情，他不知該表現出怎樣的表情出來，或是悲哀，或是憤怒，或是不舍之類的，都沒用。

戲命師臉上掛著笑，“很巧，小家伙，我們又見面了。”一張涂滿了油脂的血紅大嘴，直接咧到了耳根，或許他自認他這笑意溫文爾雅，但在十一看來，這笑意反倒是可怖至極。

戲命師緩緩向門內走來，手中提著一個圓圓的黑色布兜，布兜下有血跡滲出，一路走來，血跡滴落在地上的“滴滴答答”的聲音，明明很輕，不仔細聽得話，該是聽不見的才對，可偏偏聽在十一耳朵里，如雷炸響。

十一死死盯著戲命師手中提著的那個黑色布兜，小手緊緊握著阿彩的小手，手心已是浸出了汗，瘦小的身體如灌鉛，嘴巴如被封，講不出話，邁不出步。

偶有微風過，刮起青絲幾根，打在臉上，如血沾身。

戲命師臉上頓時笑容更甚，徑直向十一和阿彩緩緩走來時，還不忘起些氣氛地搖頭晃腦尖細著嗓子喊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

十一心里一顫，一股從心底慢慢延伸而出的熟悉感，讓十一下意識的想問上一句，“可是先生？”

不過話到嘴邊，讓他生生咽了回去，臉上反而掛起一抹讓他心驚肉跳的疑惑來，卻依然不敢多言一語。

戲命師伸緩緩出手，又伸出食指，左右地搖了搖，然后放在嘴邊，比了個禁聲的手勢，張嘴自顧自地輕聲回答了句，“遠朋先生還來找你，小家伙。”

十一不解，但在那本《大西國度市井野史》中，是有如此講過，說戲命師在雜戲班子中，因其角色的特殊性以及大受萬眾愛戴，所以扮演者在戲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也因其常年混跡于高腔嘹亮，臺調婉轉的戲音中，所以其生性也是有著喜怒無常，且不自勝的癲狂感。

就像是現在十一面前的這一位，惟妙惟肖。

戲命師走到距離十一和阿彩只有一丈許的距離時，輕聲道了句，“噓...送你個禮物...”

然后將其手中提著的那個圓圓的黑色布兜，緩緩放在地上，再將那黑色布兜緩緩地打開，每一步的動作都做得極近優雅，似是為雜戲的表演效果增添些動人的姿色和那誘人的觀賞性，又似是為了調動十一這個小觀眾的好奇心和觀看情緒，嘴里還自配了首自認不錯的打油詩，“暮下陰陽發兩支，血親有恙近色來，晚冬雪盡人聲消，大好頭顱作禮奉。”

戲命師提著黑色布兜的最后一角，起身躬身施禮一手撫腹，一手背后，優雅至極的躬身施禮道：“先生也要向你講上一句，來而不往非禮也，所以你還是將那本泛黃的線裝書，送給先生，怎么樣？你送給先生，先生一定為你再送一禮，保證是你想不到的驚喜，小家伙，你說可好？”

隨即戲命師手松開，黑色布兜“啪！”地落了地——大好頭顱人面正朝十一，還未閉起的眼眸，也正盯著十一瞧著，似是在說，快逃！

十一驟然間如遭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