燁城內,不同于幾月前的死氣沉沉,如今城中彌漫著一股清苦的草藥味,街上熙熙攘攘,家家戶戶門前都點上了一盞黃銅鑄的蓮花燈。
銅燈不過巴掌大小,早晚有專人巡街為其添滿燈油,以保燭火長明不滅。
日日得見有人攜老帶小,拿了絲絹白布,沾上清水仔細擦拭著每一盞銅燈上的花瓣,力求纖塵不染。
百姓們如此盡心盡力,個中緣由,還數城中說書館子里的那個老書生最清楚。
頭幾日這老書生尚因為毒瘴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待到家里妻兒從敖家開的藥堂里領回來的所謂“南疆神藥”之后,服下沒幾個時辰,身上的暗瘡爛肉便痊愈了。
第二日便忍不住穿著一身病袍在書館里拍起了驚堂木,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說起他先前見著的“奇遇”來。
有了能夠治病救命的神藥做噱頭,自是引來了許多人蹲在書館的門前樹后,就為了能夠聽一耳朵這老書生講故事。
書生捻著他的白胡子,飲一口茶,說一段話。
唾沫星子橫飛之間,說的是前夜他親眼瞧見了敖老爺從南疆游歷一趟,回城時跟了漫山遍野的天兵天將作守衛,整隊人馬從天而降,氣勢磅礴。
隊伍中的護衛人人手里都提著這樣一盞蓮花燈,星點橘黃火光將燁城周邊的深林高山映亮,燈燭連成長龍,化作聲勢浩大的一片。
又說之所以敖老爺能夠深入南疆后平安而返、為百姓們求回神藥,是因為他為天定之人,定居此處是為了救燁城百姓于水深火熱之中。
老書生雙頰因為激動而充血通紅,將當日自己所見所聞稍加潤色后一通胡亂吹捧……在場之人聽得津津有味,且深信不疑。
畢竟在敖戰回城后,毒瘴竟是就那樣輕而易舉地被驅散了。城中百姓輕傷者不藥而愈,重傷者則可派人前去王府領回藥包,養傷治病。
染上毒瘴的百姓悉數痊愈,積壓在燁城之中的沉重氣氛也終于因此煙消云散。沒了性命之憂,眾人又覺得寂寞難耐,開始想著要有些寄托才好。
有些人好似忘了當時自己在王府周圍是如何極盡威逼之能一般,商量著要給敖戰修建生祠,最好是能日日上供,奉香祈福。
連帶著老書生口中的“青銅蓮花燈”也成了能夠保佑家宅平安,無病無災的神物。
人人都請了鐵匠鑄燈,在自己家門口點燃起來,不僅如此,在路過那些花燈時神態都是萬分的恭敬虔誠。
……燭火幽幽。
***
午后陽光正好,管家正慢吞吞地爬至水塘旁邊,四肢往殼子底下一縮,瞇著兩只黑豆眼曬太陽。
本應是悠然自得的小憩時光,王管家卻萬萬沒有預料到花園側門會在這個時候被猛地撞開,發出來嘎吱一聲叫人牙酸的動靜,順帶著掀翻了半塊草皮。
“大哥!你在哪兒呢大哥!”敖定波風風火火地闖進來,手里似乎還提溜著一根翠綠青草。
青年滿臉興奮,即便身上還纏著小半紗布也沒能阻擋他吵吵嚷嚷的一張嘴。
路過院中的小池塘時不慎一腳踹翻了個硬/物,只聽見噗通一聲,待到敖定波再低頭時眼前已是空空如也。
敖定波無意觀察到底水面上多冒起來的有幾個氣泡,眼看著便要朝敖戰臥房埋頭沖進去——
卻是在邁步的瞬間被濕淋淋的老王八一口咬住褲腳,搖了搖頭:“小王爺哎,莫急,莫急。”
小王爺是當年自己寄住在東海時仆從們對他稱呼,乍一聽到這道熟悉的聲音,敖定波提溜著草藥愣在原地,瞇起眼睛打量起腳邊的綠殼王八。
片刻后才高高興興地蹲下/身,伸手戳了戳龜殼:“王叔,是你呀。”
一道白霧蒸騰而起,王管家有些佝僂的身形便這樣出現在里面,衣袍上還沾著為褪的水漬,著實有些狼狽。
“對不住啊,王叔。”敖定波笑得露出來兩顆小尖牙,指了指自己握著的那根蔫頭巴腦的草根道:“前些日子說的勞什子還魂草,我從昆侖山上給他偷來了。”
“我哥不在府里么?為什么不讓我進去。”
“說來話長啊,”王管家從袖子里掏出來一條錦帕,摁干凈額前的池塘水,聞言輕輕搖頭,長嘆一口氣道:“小王爺,您先跟我來。”
……
隔著窗柩,能勉強看清的只有一個光線昏暗的空曠房間。
屋子里甚至沒有點燈,落著厚重的布簾紗幔,晌午的陽光被阻攔在外,只能透過窗縫隱約地落下小片光暈。
好似被清空了一般,東海龍王偌大的房間正中竟是擺著一個碩大的扇貝殼,周圍則是一片空曠。
貝殼瑩白如玉,質地溫潤,周身散發出細碎熒光,將原本暗淡昏沉的房屋照亮。
在微弱光芒的映照下,細微浮塵在空氣中飛舞跳躍。貝殼上堆疊著無數金光閃閃的絲綢,柔軟蓬松的布面正中妥帖地安放著一片黝黑龍鱗。
鱗片堅硬光滑,周身被道道靈氣纏繞,鱗甲上的青蓮紋飾明滅閃爍,亮暗不定,光華流轉之間在柔和靈力的包裹中緩緩浮沉。濃郁靈氣宛若潮水,絲毫不吝惜地朝那片龍鱗倒灌而去。
——正當此時,只見白玉似的貝殼上忽然多出來一條黑乎乎的龍尾,將貝殼整個環繞著卷起來,往盤纏的龍身之中攏了攏。
那長龍稍有動作,這才讓人發現了屋子里不止是那孤零零的一只貝殼。
青龍盤踞在貝殼四周,身形碩大,渾身鱗甲青黑,隱匿在昏暗房間之中竟是叫人一時間不能察覺。
……
“哦哦,”敖定波撅著腚趴在窗框上往里瞧,見了里面孵蛋似的大青龍,神情稍顯猥瑣:“原來大哥這些日子天南地北亂飛,是為了收集藥材,救人性命。”
王管家則是背手跟在他身后,聞言點點頭:“是呢。”
“那位公子的神魂封存在能夠暫存靈體的真龍鱗甲之中,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敖定波聽了嘀嘀咕咕:“一片護心鱗,一片避厄甲……大哥還真是不心疼。”
王管家孜孜不倦地揭龍王的老底:“那日主上從外歸家后震怒,砸了一地的瓷瓶盆碗,之后又下東海把藏寶閣掀了個遍,這才拎出來一個能夠溫養神魂的寶器。”
“從那日起,除了尋醫問藥,主上便再沒從這屋子里出來過。”
“屋子里”的敖戰聽到動靜,蒼翠妖瞳登時睜開了一條縫。
他張開口,緩緩將埋在絲綢之中、一直緊貼著那枚青蓮龍鱗的金丹收回自己的丹田。
墨綠色的龍眼珠子轉過來,銳利視線落在了那條不安分的窗縫上,緩緩眨眼。
敖定波偷看被當場抓包,嚇得一個踉蹌,隨后才賠笑著拉開木窗,觍著臉喊了一聲“哥”。
“你在做什么?”
“王叔帶我來看看你,順便還把還魂草偷……呃不,取來了。”
青年把手里緊攥著的草藥遞出去,有些緊張地望著對面的男人。
敖戰瞥他一眼,并未多說什么。隨后化作人形,走至窗邊,接過對方遞來的那把青草,沉聲問:“傷好了?”
敖定波是個慣常記吃不記打的主兒,聽到大哥關心自己時便換了副臉孔,大著膽子湊上去探頭探腦:“好了好了,連昆侖山我都全須全尾地回來了,簡直不能再好。”
敖戰挑眉,指尖撐在赤龍眉心,把人不安分的一顆腦袋給頂出去,冷臉道:“既然你這么閑,不如再去西海一趟,讓姑姑將那鎮魂丹分本王一顆。”
“這就不必了吧大哥,”敖定波頓時拉下臉:“那母老虎……哇啊!!!”
他一句話且只說了一半,便抱著被敖戰戳紅的額頭,一手指向屋子里的什么東西,瞪大了雙眼磕巴道:“大大大大大哥,動,動了!動了!”
敖戰甚至還未轉身,便瞬間理解了敖定波話里的意思。
男人神情一厲,一陣狂風刮過,霎時將臥房的門窗緊緊關閉。
敖定波只覺得冷風迷眼,忍不住后退幾步離開窗柩,再睜眼時,已是同王管家一起被敖戰送到了王府正院,再看不見男人身影。
……
此時此刻,臥房之中靈氣四溢,將四面八方的絲綢帳幔吹得亂七八糟,紛紛揚揚地在空中飄揚浮散。
敖戰死死盯著那正不斷震顫的龍鱗,頸邊青筋凸起,雙手垂在身側緊握成拳。
龍鱗上的蓮花印記一改往日有條不紊的閃爍節奏,如今竟是長明不暗,在嗡鳴震動之中瘋狂汲取著周圍靈氣。
男人衣袂翻飛,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眸子里是強壓下的癲狂神色,屏息凝神,惡狠狠地凝視著那托盛張青嵐神魂的鱗甲,同時外放出大量精純靈氣,填補著那一直不停吞噬靈力的無底洞。
臥房外被蒼龍施加了一道又一道的結界……畢竟是死而復生,幾乎算得上是逆天而行,敖戰并不想讓對方經歷一次和自己相同的、被天雷灌頂的痛感。
不知過了多久,待到臥房之內變得滿地狼籍,木屑紛飛——
那吸飽了靈力的鱗片竟是緩緩褪去了原本的墨青暗色,變得同翡翠一般潤澤透明。
終于!靈光乍現。
渾身光/裸的瘦弱美人緩緩落至貝殼正中,他跪坐著睜開雙眸,就那樣朝眼前人望去一眼……
一眼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