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血咒鐐銬做縛、眾人又幾天沒吃飽飯,因此砸向少年腳邊的石子不疼不癢,充其量只是在雪白狐裘上留下來些許灰印。
站在張青嵐身邊的男人瞇著眼睛笑了笑,抬手扶正頭上帶著的貂皮軟帽。頗有些嫌棄地瞥了被石子砸中而飛濺起來的雪沫一眼,整個人揣著暖爐向后退去幾步。
石子埋進積雪,發出“撲”的悶響,張青嵐無奈,只得先直起身,停在竹筐旁一動不動。
敖戰斜靠在屋棚單薄門板上冷眼看著面前的鬧劇,唯獨在石子砸中少年衣角的時候,那張冷若冰霜的臉才會有些許表情變化。
如此僵持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眼看著暖手銅爐的熱度一點點消退,男人撣了撣自己肩上落著的雪花,面色愈發難看。
方才只是一眼,張青嵐在看清敖戰模樣的瞬間便將視線重新移到了別處。如今少年雙手攏在衣袖里,小半張臉埋進一旁的毛絨領子,偶爾呵出來的白氣很快消散于寒風之中,半瞇起眼、一副試圖蒙混過關的模樣。
幾個侍衛跟在那中年男人身后,被外面的冷風吹得苦不堪言。
終于忍不住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男人額間青筋跳了跳,咬著牙把手從暖爐旁抽出來,接過一旁近侍遞來的手絹擤了一把鼻涕。
終歸還是比不上少年人的身強體壯,渾身橫肉的男人沒過多久便撐不住了。
冷笑一聲,那胖子無視掉從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的仇恨目光,挺著肚子走到少年身邊,低聲耳語道:“三少爺,這是家主之命,若是再不動手……會有什么下場,您可得想好嘍!
放完狠話,男人朝著旁邊的侍衛揮揮手,吩咐道:“你們幾個留下來,給咱們的世子打打下手!
說完還不忘提一把自己肚皮上掛著的翡翠腰帶,趁著風雪未大,快步轉身離開。
在男人走遠之后,原本一直如石雕般動也不動的少年這才晃晃腦袋,余光瞥向漸行漸遠的幾個背影,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留下來的兩名帶刀侍衛一左一右,分別站在張青嵐兩旁。
見小世子絲毫沒有行動之意,侍衛對視一眼、點點頭。隨即“唰”地一下抽出腰間佩刀,壓著嗓子道:“還請三少爺速速動作,不要違抗家主之令!
少年看著雪白雙刀輕嘆一口氣,眼看著便要上前彎腰,從筐子里撿出來幾塊餅子。
這樣的動作惹得四周憤恨更盛,帶著腳鐐的俘虜們紛紛向前聚攏、手里緊緊捏著石塊,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
敖戰不動聲色,打量著對方此時的情態。
因為彎腰,少年此時鬢邊長發紛紛順著肩膀滑落下來,將神情臉色遮擋了大半……唯一能夠窺見的,是在直起身的一瞬間,對方唇角勾起來的一點弧度。
就在所有人都未來得及反應時,只見少年身形如電,一個矮身向后疾退幾步,躲過兩旁侍衛的刀鋒。
緊接著腳尖在雪地上劃出半圓,炸裂一般的氣勁將地面上的積雪揚起,飛濺形成一道半人高的雪幕。
電光火石之間,在雪幕遮擋下只聽到兩名侍衛的痛呼,隨即便響起刀刃相撞時候發出來的聲聲脆響。
圍聚在附近的眾人見狀紛紛放下手中石塊,訝異地望著紛揚白雪,沒再繼續上前。
敖戰挑眉,原本只不過是懶散倚在門板上,如今被少年和侍衛之間的打斗提起興趣,于是看得更認真了些。
少年一身狐裘雪白,如今雪幕接二連三地揚起,將他整個人隱藏其中,叫旁人看不真切。趁此時機閃現至侍衛背后,猛然抬腿,將人直接撂倒。
長刀出鞘,卻是沒有挨上張青嵐的半片衣角,侍衛每每在迷眼風雪之中大力劈砍,不是擊空、便是不小心誤傷自己人。
眼看著殷紅鮮血一點一滴地落在雪地上,頓時凝結成一片。反觀少年,除了臉色更加蒼白了些,渾身上下毫發無傷,甚至連衣袖都沒有出現半點褶皺。
少年神出鬼沒,腳上功夫了得。甚至還未出手,便讓那兩名侍衛因為受傷失血而昏迷倒地,長刀倒插在松軟雪地之中,握柄上系著的淺藍刀穗微微搖晃。
張青嵐看著倒在自己面前的兩人,輕舒一口氣。
之后拍干凈衣袖上不小心沾上的雪沫,想也不想便朝敖戰所在的屋棚走去。
圍觀眾人還未從震驚之中回過神來,神情之中提防詫異皆有之。如今看見那少年朝著人群走過來,紛紛目露警惕,下意識地捏緊了手里的石子。
少年愈走近,四周的將士便將他圍得越緊。
見他神色仍是一如既往的輕松,敖戰伸手攔下來時刻準備朝少年發難的副將,朝著兩旁士兵沉聲道:“行了,都住手!
話音剛落,聚攏在張青嵐身邊的兵將們紛紛停下動作,抬頭望向敖戰,神情茫然。
見敖戰終于肯出言維護,少年原本冷淡如同玉雕的一張臉上這才浮現出來一絲于尋常時候不同的軟和神情。
“喂,”少年眨眨眼,鴉羽一般的睫毛在眼瞼處撲下來一小片陰影,扯扯敖戰衣角,隨即純良微笑道:“此處天寒地凍,人多眼雜,不如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眼看著眼前的小少爺笑出來一口小白牙,敖戰沉默垂眸,喉結微不可察地動了動。
又過了片刻,眾人聽到男人的低沉嗓音響起:“可以!
……
熊熊火光倒映在敖戰黝黑瞳仁之中,只見一只表皮被烤得金黃的野雞正整個串在木棍上,不停地于火堆面上翻轉。
少年隨意扯了幾張寬大干枯的樹葉墊在身下,盤腿坐在篝火之前,手里握著的木棍不停翻轉,讓烤雞得以受熱均勻。兩頰原本的蒼白被暖意驅趕,覆起來一層薄紅。
深林之中,兩人相對而坐,其間火光跳躍,在二人面龐上映出來斑駁光影。
聞著愈發濃郁的肉香,敖戰雙手搭在膝上,刻意扭過頭,盯著附近樹干上的裂紋假裝出神。
張青嵐對于對方這種行為恍若未見。待到火候差不多了,揪下來一個雞腿,從懷里掏出來小半包辣椒粉和粗鹽灑在肉上,之后便直接上嘴啃起來,含糊道:“敖將軍,你還有什么想問的,趁現在問罷!
敖戰看著小少爺手上的雞腿,半瞇起眸子:“你知道我是誰?”
“知道,”少年兩頰塞滿了雞肉,薄唇上沾著滿滿油光:“我爹是晉陽的裕國公,朝堂之事,我自然略知一二!
說完這句話,一只雞腿也下了肚。少年舔舔指尖不小心留下來的碎肉渣滓,還未等敖戰說些什么,又扒下來塊烤得流油的雞翅,嗷地塞進嘴里。
敖戰看他這副跟餓死鬼投胎沒什么差別的吃相,無奈道:“世家子也吃不飽飯?”
“吃不飽,”張青嵐搖搖頭:“不然我在林子里設下陷阱是為何!
“你以為就你們挨餓?”少年人抹一把嘴,趁著男人不注意,扯下來一塊肉塞進對方嘴里:“那胖子名喚邱倡,是大祭司身邊的走狗,也是我大哥為了監視我插下來的暗樁。”嗓音淡淡,好似早已經習慣一般。
少年笑笑,眼底卻如幽潭般波瀾不驚。兩頰鼓起來、像只囤食的小松鼠:“今日把兩個侍衛打暈之事……你若是幫我保密,下次便還請你吃烤雞!
敖戰并未立刻承應,反問道:“這么多人看見了,你要怎么堵住他們的嘴?”
張青嵐聞言將串著烤雞的木棍從篝火堆上取下,十分大方地分了一半遞至敖戰手中:“你既是太吉將領,我相信自然會有辦法。”
敖戰終于被勾起了興趣,望向少年的眼神有了細微的變化,意有所指道:“斬草不除根,恐有后患!
看著小少爺嘴角沾著的油漬肉渣,還有同風雅半點沾不上邊的吃相,敖戰捧著烤雞若有所思。
張青嵐比他心大,不太在意道:“無妨,那兩人辦事不利,回去一樣要受刑司懲罰!
“若是他們真蠢到主動暴露,那才是真正的無藥可救。”
少年人面龐尚且稚嫩,說出來的話倒是熟練又老成。
野雞肉在烈火炙烤之下變得噴香,嚼在嘴里比什么干糧餅饃要有滋味得多。敖戰一邊大嚼,一邊不忘時刻觀察對方言行。
“小世子,”男人臉上沾了些柴灰,劍眉星目的一張臉上盡是桀驁:“真算起來,你我二人可是世仇死敵……同敵國敗將說這些話,世子怕不是過于天真了些?”
張青嵐吐出來一根雞骨頭,凝視面前赤紅火光:“攻打太吉的是國君和大祭司,讓你們戰敗的是晉陽兵士,無論怎么算,都同我這個飯也吃不飽的世子毫無干系!
“敖將軍,”少年純良一笑,盯著男人臉上的黥。骸氨臼雷由磉呥缺個貼身近衛!
敖戰放下手里啃得差不多的雞骨頭,直到這個時候才認真起來:
“哦?”
……
揮揮手告別了敵國的大將軍,少年神色十分輕松,反手挖起來一堆白雪將燃盡的木柴和吃剩下的雞骨頭一齊埋進其中。
從袖中扯出來根絲絹軟布,張青嵐慢條斯理地擦干凈了指尖沾著的油漬,隨即起身,一個縱躍便踏至旁側樹上枝椏。
整個人輕盈如鶴,腳尖發力,幾下便踩著枝干向前、一路飛速穿梭于樹葉枝干之間。
如此奔躍了小半盞茶的時間,直到來到密林邊界,少年選中一顆巨木、跳到上邊橫梗著的粗長枝椏上,這才停坐下來、從懷里掏出巴掌大的葫蘆酒盅。
目光如炬,緊緊盯著不遠處雪地上突兀出現的一個深坑。
沒過多久,原本還毫無動靜的坑底忽然傳來一聲痛呼呻/吟,再之后便瞧見兩只胖手搭在坑邊,手背充血,指尖還泛著青紫。
此時邱倡腦袋上的貂皮軟帽已經沒了蹤跡,露出來底下稍顯稀疏的幾根頭發絲。額角約莫是在坑底摔破了,鮮血流了滿頭滿臉。
少年居高臨下,滿眼淡漠,同方才那個所謂“天真無邪”的小世子半點相似也無。
半靠坐在樹杈旁,冷眼看著邱倡好不容易從坑底爬上來,渾身上下的錦袍玉衣廢了個徹底,形容狼狽、氣喘吁吁地坐在雪地上罵娘。
緊接著便打開酒盅,于天寒地凍中飲下一口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