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浩浩蕩蕩,轉身從凈蓮寺中離開。
玄瀾只帶了圓明圓正兩名師弟隨行,同敖戰張青嵐并排走著,身前身后則都守著幾個于家的家丁侍衛,防止他們突然發難。
刀疤臉騎著黑馬兀自走在隊伍的最前方,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時不時回頭,狠辣陰沉的目光掃過身后。
只見馬匹身上套了繩索,拖著其后的板車前進,板車上則立著一個木籠,方才一直凄慘哭訴的女人便被關在其中。
年輕女子跪坐在囚籠中暗自垂淚,被刀疤臉的眼神嚇得顫抖,攥在掌心里的手帕登時擰得更加用力。一想到自己以后可能要經受的悲慘遭遇便忍不住地嗚咽出聲。
玄瀾見狀輕嘆一口氣,搖了搖頭,轉動著手中的檀木珠串,低聲對張青嵐說:“二位又何必來趟這一趟渾水。”
張青嵐見他憐憫神色不似作偽,思慮片刻便隨口安慰道:“大師有所不知,我們本來也要經過鹿遼山,算不得趟渾水。只是見不得有人草菅人命,隨手相助罷了。”
言語之中真假摻半,面上一派浩然之氣,仿佛真的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玄瀾聽完,面色稍霽,低聲念了句佛號,隨即招來身旁的圓明圓正,囑咐道:“鹿遼山山勢險峻,蛇蟲野獸頗多,且山深林密,極易迷路,到時候你們兩人定要跟緊,處處小心。”
那兩人到底還是年輕,頭一次走出寺門,自然是對師兄的話言聽計從,神情十分嚴肅,當即點頭稱是。
張青嵐在旁邊安靜聽了片刻,只覺得玄瀾言語之間對鹿遼山頗為熟稔。
他原本只是低眉順眼地跟在敖戰身后,維持著在外人面前的馴服做派,此時則暗暗抬眼望向男人的背影,抿唇不言,悄無聲息地移動腳步,走到玄瀾身邊。
張青嵐前行腳步不停,狀似閑聊一般不經意問道:“大師似乎對鹿遼山了解頗多?”
玄瀾聽到青年的問話,神態十分自然地點了點頭:“是。”
“寺廟住持向來喜歡云游四方,求經講學,貧僧曾跟著一同到過不少地方修行佛學。”玄瀾一邊說,一邊將手中的檀木珠串套回到自己的手腕上:“正巧,貧僧曾在一月前到過這鹿遼山,深入山林之中隱居月余,修煉心境。”
張青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不顧敖戰向他投過來的冰涼視線,低聲問道:“可是如此說來,這于家少爺在鹿遼山走失數日,想必已經兇多吉少。”
“您又何必親自允諾,要從深山之中將他尋回。豈不是徒增煩惱,還可能招致殺身之禍?”
一同前行的圓明圓正聽了青年的話深以為然,望向師兄的眼神里都多了幾分擔憂消沉。
“我佛慈悲,濟世救人本就是分內之事,”玄瀾抬眸,視線意有所指地落在前方的木籠之上:“更何況尋人之事,也并未是完全沒有把握。”
張青嵐眉頭微挑:“……”
話已至此,玄瀾卻并未立刻解釋,而是忽然提起了另一件事:“小施主可還記得被救助回寺廟里的那只幼鹿?”
眼前一閃而過幼鹿雪白皮毛和黝黑瞳仁,張青嵐點了點頭:“記得。”
玄瀾隨即展開掌心,其中落著一顆晶亮透明的菱形晶石:“鹿遼山雖說人跡罕至,卻還是有幾戶人家定居于山中的。”
“貧僧在修行化緣時,曾受過那些人家的恩惠。”
“也因此聽聞了同鹿遼山有關的傳說。”
一直默默跟在師兄身邊的兩個和尚有些好奇,主動問道:“甚么傳說?”
玄瀾將手中的晶石輕放在圓正掌心,溫聲道:“傳說中,鹿遼山有山神庇佑,其中生一靈鹿,通身雪白,聰慧非常,且通得人性。”
“對于入山之人,只要是心思純凈,無異心者,都能夠平安翻山越嶺,全身而退。”
玄瀾的聲音低沉溫和,將故事娓娓道來:“然而若是有人抱著不純目的進山,妄圖傷害生靈,便會在深山之中迷失,困餓而死。”
圓正聽到這里,笑了笑道:“師兄,這定然是山里人家哄娃娃聽的故事,你怎的還當真了。”
玄瀾也不惱,只是輕輕搖頭:“若是我說在進山的那月中,我真的見過一隊人馬在追趕靈鹿,你們可會相信?”
圓明圓正頓時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答。
“這寶石便靈鹿奔跑時,在山間野道中拾撿到的。”玄瀾指尖在晶石上輕輕點過,側臉過去向著張青嵐沉聲道:“當時場面混亂,情急之下,貧僧只看清了一隊手拿弓箭長矛的人馬,其中為首一人不過十五六歲,身上穿著貴氣逼人,不似山民。”
“他們追逐一匹身強體壯的成年白鹿而去,很快便湮沒于密林中。”
圓明則快步走到一名家丁模樣的漢子身邊,施禮道:“敢問小少爺多大年紀?是何種模樣?”
家丁嘲笑一聲:“我們府上的少爺未及束發,不過自然是龍章鳳姿,天質自然。你們這種野和尚比不過的。”
圓明氣急瞪眼:“你!”
家丁雖然話帶嘲諷,卻是正巧和玄瀾的說辭對上了。
張青嵐在一旁抱臂,聽著家丁和圓明的對話,不禁思索起來其中的關節聯系。
冷不丁的,肩膀上一陣力道襲來,青年并無防備,登時便被人從玄瀾身邊拉走,迅速拉開了兩邊人的距離。
待到張青嵐從沉思之中回過神來,周身便已然被熟悉的氣息完全包裹。
敖戰表情不辨喜怒,神色淡淡道:“故事聽完了?”
張青嵐心里還惦記著什么山神靈鹿,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聽完了。”
此時兩人雖然仍舊被于家家丁夾在中間,卻已然和另一頭的三個和尚拉開了不少的距離。
敖戰像是根本不擔心玄瀾會聽到,嘲諷道:“騙小孩的玩意,你也信。”
果然,話音落下的一瞬間,張青嵐敏銳捕捉到了來自玄瀾方向的探究視線。
敖戰只說了一句話便不再言語,狀似隨意地抓起青年的手背后便不再松開,引得前后家丁警惕地看過去。
聽那些負責押送的家丁說,于老爺的宅院在距離凈蓮寺十里開外的另一個鎮子,中間還隔著兩座無名山包。路途雖稱不上遠,卻也需還要再向前步行好些時候。
眾人沿著山間野路前進,板車在草地上留下深深的兩道車轍。四周是漆黑一片的曠野,偶有鷓鴣聲響起,愈發襯得夜色蒼涼。
敖戰指尖冰涼,輕搭在青年的手背上。寬大衣袖低垂下來、完全遮擋住兩人交握的雙手。
張青嵐任憑男人拉著走,動作在某一瞬間卻忽然出現了細微的凝滯。
感覺到手背上傳來指腹劃動的觸感,青年眨眨眼,靜下心來仔細分辨……過了片刻,才感覺出來敖戰寫下來的是一個“謊”字。
誰在撒謊?謊言的內容又是什么?
察覺到握著自己手背的五指分明緊了緊,張青嵐緩緩垂下睫羽,將眼底陡然升起的懷疑和防備收斂干凈,整個人朝著敖戰的方向蹭過去幾步,面上流露出幾分依戀神色,表現出來一副含情脈脈的模樣。
四面八方的視線頓時如火燒一般落在青年身上,本人卻無所顧忌,好似聽了什么甜言蜜語的囑咐一般,朝著身旁的高大男子微微點頭:“青嵐知道了。”話里的第二層意思,只有敖戰才能聽懂。
敖戰哪里想得到他會搞這樣一出,心里嫌棄,面上卻僵硬抬手,在青年頭頂揉了一把。
片刻后:“……乖。”
如此一來,倒是在玄瀾那里更坐實了所謂“男寵”的身份。
此時已經將近子夜,眾人走了一個多時辰,方才隱約得見前方道路兩側的幾豆燭火。
原本狹窄崎嶇的山間小路也逐漸變得寬闊平整,再往前行數百米,路上便出現了縱橫的車轍印記,層疊覆蓋。
路邊立著一塊一人高的青白石塊,上面人工鑿刻著“洛遷鎮”三個遒勁大字,四周則象征性地堆砌著不高的圍墻,鎮門聯通其中一條街道,里面已然漆黑一片,家家戶戶熄滅燈燭,正在歇息。
跟燁城的繁華程度比起來,洛遷鎮便只能稱得上是普通。
刀疤臉拉動韁繩,讓板車停在鎮門口。示意手下將馬匹與木板之間的繩索解開,那漢子拿著長刀,從馬上翻身而下。
對方臉上的傷痕在火把照耀下愈發可怖,沉著一張臉打開了木籠上的鐵索。
命人將女人從車上粗魯拽下,刀疤臉齜牙一笑,對著玄瀾道:“老子先帶她回去跟于老爺復命。”
圓明看見那女子臉上露出吃痛表情,沉不住氣道:“可你不是答應過找回于少爺便放過她嗎?”
刀疤臉不耐煩的揮揮手:“這不是還沒找到么?”
“圣僧放心,老子只是奉命先把這賤/人帶回去關著,不殺她。”
“而你們……”
刀疤臉抬手揮刀,將縛在女人手腕上的麻繩隔斷,一把拉扯過對方細瘦手臂,一雙鷹隼般的細長眼眸死死盯著玄瀾:
“不是要進山尋人?咱們便連夜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