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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廂之中,通體雪白的香爐內靜靜燃燒著凝神靜氣的上清丹。丹藥的淺香逐漸彌漫開來,充斥著并不算狹窄的空間。

與凡間馬車不同,整輛車飛速向前,車廂之內卻感受不到點顛簸。若是此時有旁人在場,便能看見那滾滾車輪被陣陣云霧裹挾,騰空而起。

車廂一丈見方,底下嚴絲合縫地鋪著虎皮軟墊,軟墊上則陳設著一方沉木茶幾,茶幾約半人高,之后才是供人乘坐的車席。

敖戰坐于其上,身著墨色窄袖勁裝。衣袍之上暗紋光華流轉,袖口處用銀白絲線繡著松鶴花紋,腰間佩了一塊晶瑩剔透的白玉,穗子垂在衣擺旁。

車廂之內極靜,只有上清丹被無根火燃燒時偶爾發出來的幾道畢剝聲。

張青嵐跪坐在虎皮毛毯之上,耳邊傳來陣陣香爐之中的響動,卻是被人捏著下巴,半強迫地抬眸,同面前面色沉沉的男人兩廂對視。

只見那半跪的美人身上穿著昨日才從庫房之中取出的絹紗金絲繡花長裙,本就精致清秀的一張臉涂了脂粉,兩頰浮著淡淡緋色。

長發被盤成簡單的發髻,露出底下一截皓白的脖頸。一襲紅衣,裙擺描金繡銀,略施粉黛,唇角的口脂艷紅,眉間點著一道蓮花印。兩側小而渾圓的耳垂之上夾了嵌玉的金耳墜,正隨著主人的動作而微微搖晃。

美人整個倚靠在敖戰腿邊,柔若無骨,雙手搭在男人的膝蓋上,仰著脖子,鳳目微垂,艷紅的薄唇輕抿,風情無限。

濃密纖長的睫毛如同鴉羽,隨著眼波流轉而微微顫動,在眼瞼處撲下一小片陰影。

男人居高臨下,左手拇指在對方豐潤艷紅的下唇處不經意地蹭過,在嘴角留下一道輕而薄的痕跡。右手執了眉筆,沾著青黛眉粉,正在眼前人的眉尾處仔細地描。

敖戰的掌心冰涼,寒涼之氣順著兩人相觸的一塊皮膚透過去,激得張青嵐呼吸一滯。

畫眉的動作倒是一絲不茍,男人執筆的手極穩,如同在畫卷之上勾勒丹青,細而微地描摹著每一處細節。

男人手上動作未停,勾著底下青年的下巴,沉聲道:“說吧,到底背著我做了什么?”

張青嵐聞言愣了愣神,下意識地想要去護著藏在袖子里的試情石,卻是在片刻之后硬生生地停住了動作……細思索片刻,方才反應過來應該是那同請帖有關的事情。

思及此處,青年這才悄悄放松些許。

昨夜他之所以會有那樣逾越的反應,不過是因為看到了請貼上印在角落處的那朵海棠花。

海棠花印的樣式簡單,貌似只是由草草幾筆勾勒而成,邊緣粗糙,圖案更是混沌糾纏,很是簡陋。

可是只有張青嵐自己知道,這海棠花印他早在幾日之前、于一座破舊宅院的門板上便見過。一筆一劃,竟是分毫不差。

會一路跟著羅盤來到這座破舊的宅院,完全是因為那幾顆略顯異樣的海棠果。

但也就是在同一天晚上,張青嵐發現那些奇奇怪怪的果子實在是跟敖戰八竿子打不著——和敖戰無關的事,自然沒有必要再糾纏下去。

直到昨日,張青嵐看到那封信函,上面的花紋重新出現在眼前,又是經了敖戰的手……事有蹊蹺,這才急著想要弄清楚原委。

張青嵐搖搖頭,照實道:“沒有。”

換來敖戰一聲冷笑。

男人松開手,將眉筆隨意地扔到一旁。隨即俯身,攔腰把人摟著橫抱進懷里,低頭盯著青年唇角的一抹艷紅不語。

眼前一片天旋地轉,等到張青嵐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下意識地伸出手,搭住了男人的肩膀。

女子的衣裙相當繁瑣復雜,束縛手腳,鬢邊的金步搖也因為動作而晃動,翡翠白玉相撞,發出清越的叮當聲。

這么個溫香軟玉在懷,敖戰倒是冷漠面色不改。右手順著裙擺的空隙、沿著懷中美人的小腿往上一路撫摸,揉捏著細膩軟滑的皮膚,兀自給青年定了罪:

“撒謊。”

敖戰體溫不似常人,寒涼指尖滑過張青嵐的腿根,激起一片顫栗。

張青嵐眼中瞬間因此覆上一層水霧,敏感得咬住了下唇,卻是被男人指腹處的老繭刺激得悶哼出聲:“唔。”

“我…”綿延如海浪一般的刺激并未停息,張青嵐松了手,轉而揪住了敖戰的衣擺:“我…不是……”嗚咽半天,也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最后被放開的時候,青年整個人控制不住地跪坐在地毯上,眼尾泛著紅,眼底一片水光瀲滟。

敖戰好整以暇地坐在車席正中,抬手理了理自己被弄皺的衣擺,這才伸出手,指尖蹭過對方的眼尾,帶下來一顆淚珠。

“行了,”想到那信函上同之前如出一轍的灰霧,敖戰皺了皺眉:“編不出來就別找借口了。”

又抬手給人喂了一瓷杯茶水,盯著張青嵐把嘴角的水漬舔干凈,向來喜怒無常的龍王大人這才暫時消停。

令馬車加速的法術有限制,因此距離到達目的地還需要些時辰。

沒了逗弄小寵物的興致,敖戰隨手從車廂內置的木匣之中取出半卷殘簡,漫不經心地讀了起來。

比起敖戰的興致缺缺,張青嵐倒是樂得輕松。

半撐著趴在茶幾上面,趁著敖戰讀書,不知道從哪里摸來一塊巴掌大的鏡子,頗為新奇地瞧著里面陌生又熟悉的一張臉。

這些只有女子才會做的打扮,其實是清晨敖戰吩咐他換上的,甚至還找來幾個貼身服侍的侍女,專門為他束發梳妝。

東海龍王向來說一不二,之前答應了要帶青年赴宴,條件便是扮作女子一同出發。

侍女一邊給張青嵐的臉上抹著胭脂口紅,一邊盯著龍王兩束要殺人一般的目光瑟瑟發抖。待到將最后一個簪子別在發髻之間,下一秒鐘幾個人便跑了個沒影。

梳妝之后張青嵐便被敖戰帶上了馬車……所以直到現在,他才算是初次從鏡子里面看到作女子打扮的自己。

那鏡子圓潤窄小,一次只能映出來半張臉。眉間的蓮花印閃閃發光,耳邊的珠玉耳墜更是華貴大氣。

張青嵐眨眨眼,那鏡子里的倒影也眨眼,有了脂粉的修飾,竟是在原本寡淡清冷的眉目之間硬生生地透出一股媚氣。

直勾勾地盯著鏡子里面自己酡紅的臉頰,張青嵐眼神幽幽。

隨即伸出手,胡亂抹了一把嘴唇上涂著的東西,悄悄蹭在裙擺之間,面上還要裝作無事發生,淡定自若。

甚至還拿起茶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敖戰眉頭一跳:“……”

***

燁城邊界,一幢嶄新的圓形塔樓傍海而建。

塔樓極為寬敞,用作支柱的一十六根木樁依次羅列,一半落在陸地,另一半則被漲潮的海水浸泡。整座木樓分為內外兩層,外圈清俊高聳,內圈則低矮平坦。

那塔樓結構精巧,竟是將上樓用的扶梯修建在最外圍,盤旋向上,一路蜿蜒轉折。

華燈初上,橫梁之間綴滿鮮花,屋檐處的桐油燈盞作為照明,中間燭火幽幽,能夠照亮道路,卻不至于刺眼。

本來商鋪作為招牌的顯眼牌匾似乎是被樓主人隱藏起來,一時間竟無法從塔外看到絲毫痕跡。唯有悠然的淡淡樂聲,搖蕩著從塔樓中央傳來,吸引著街邊路人的注意。

六名穿著相似衣裳的小廝侍女恭恭敬敬地站成一排,于那圓形塔樓的樓梯口前,低眉順眼地接過往來賓客遞上的請帖,再引導其上樓,至某個特定的座位——

張青嵐掀開簾子,剛剛走下馬車,看到的便是這番場景。

只見青年身后忽地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張青嵐的手腕,稍稍用力,便將人攬入懷中,斷了對方偷溜的念想。

兩人停在塔樓之前,皆是長身玉立。

敖戰自不必多說,通身的矜貴氣勢讓他無論在何處都是眾人焦點,一身黑玉一般的窄袖勁裝,劍眉星目,不怒自威。

旁邊那“女子”則被他攬在身旁,柳眉鳳目,一襲紅衣美艷絕倫。

請帖被等候在最外的小廝從敖家的隨從手里接過,換成了一捧鮮嫩水潤的繡球花,遞到了張青嵐的手里。花束中央還別著一根鏤空金簪,每個客人金簪樣式不同,簪體之上雕刻著不同的花名。

張青嵐微微垂眸,仔細辨認金簪之上的小篆,這才發現字跡熟悉,明顯與請帖出自同一人之手……特別是金簪末尾,一朵粗糙的海棠花赫然刻于其上。

青年瞳孔微縮,看到那海棠花印的一瞬間,握著繡球花束的兩只手便下意識地緊了緊。

只見敖戰冷著一張臉,站張青嵐身側,從對方手中拿過那把來路不明的花束,隨即捏起金簪,半瞇起眼眸,上下打量著這個不過巴掌大的玩意兒,神色不明。

不多時,兩位貴客便被小廝恭恭敬敬地引至上座。

等真正到了樓內,方才見識到這塔樓全部的機巧。

與一般的雙層建筑不一樣的是,百花樓供給給賓客們閑坐的只有最外的一圈圓形高臺,高臺邊沿則是同樣圍成圓形的欄桿,欄桿被滿溢的鮮花緞帶所包圍,約莫有半人來高,卻并不會遮擋客人的視線。

八仙桌在圓形高臺之上依次排列,紅木靠椅則整齊擺放在桌子兩旁,少則兩張,多則四張,取雙數和滿的彩頭。

赴宴賓客多為富商權貴,然而外層呈合攏之勢,每張桌子都可看作上首,如此一來,階級高低便少了比較糾纏,可謂是構思精巧,皆大歡喜。

塔樓內圈則全然架空,凹陷之中是由外引流進入、波光粼粼的海水。

海水中央矗立著一方紅鼓,紅鼓鼓面之上赫然是同請帖、金簪上一模一樣的海棠花印。紅鼓之上則矗立著一根纖長銅桿,銅桿的高度與賓客的座位兩廂持平。

翹起的檐角之上則掛著盞盞桐油青燈,橘黃的燭火跳動,在原本一片幽藍深邃的海面上映照出星點光紋。

敖戰坐在上賓位,右手處的桌面上放著一個青瓷茶壺。

環顧四周,發現整座木樓竟是干干凈凈,看不到任何一絲同那請貼上相類似的灰霧糾纏。

張青嵐一路老老實實到跟在男人身后,站定在八仙桌旁,本來想要直扒拉欄桿往下看,卻是在躍躍欲試時,被敖戰警告意味的一瞥。

男人面不改色地伸出手,一把捉住了青年垂在身側的手腕。

感受到腕骨處傳來的隱隱鈍痛,張青嵐這才收回來快要伸出去的腳尖。不肖片刻,整個人便被一陣忽如其來的力道拉扯,直接跌坐到了敖戰懷中。

敖戰伸手,撫摸幾下懷中人散落在后背的柔順長發,用靈識捕捉到了附近賓客投來的羨慕目光,發出頗為得意的輕哼。

然而靈識鋪開,卻是意外發現了些不尋常處。

燁城之內有頭有臉的人物不過十來戶,敖戰平日要同他們打交道,自然是認得其中**。

然而這“百花樓主”初來乍到,竟是將那幾戶權貴湊得齊整,如今正兩三結伴,坐在其他桌臺談笑風生。

雖說這賓客之中也不乏平民百姓,卻也只能算是小貓兩三,不成氣候。畏縮在角落之中,上不得臺面。

張青嵐坐在男人的大腿上百無聊賴,指尖撥弄著自己的裙子上面金絲編成的籠花,對一切似乎無知無覺。

敖戰則收回目光,盯著懷中人的側臉,深深地看了一眼。

……

就在所有人都一一落座之后,忽然,一聲震天的擊鼓聲響起。

隨著鼓聲,只見半空之中一抹艷紅身影忽然閃現。十八面小鼓緩緩從海水之中升起,最終停留在空茫的內層中央,一動不動。

眾賓客被那抹倩影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紛紛停下動作,視線越過欄桿,徑直朝那本是空無一物的海面投去。

轉瞬之間,一名穿著紅色長裙,面戴薄紗的妙齡女子竟是忽然出現在了那海水中央的紅鼓鼓面之上。

眾人震驚,四周紛紛傳來抽氣之聲。

同一時刻,本來只是乖乖坐在敖戰懷里的青年卻是瞪大了雙眼,挺直腰背,滿臉訝異地朝著那人望去。

墨色夜空之下,翻涌滾動的海水將木制的塔樓一一倒映,站立在鼓面上的女人身姿曼妙,手里握著幾根紅綢,長發被盤成發髻,鬢邊幾縷墨發散落,輕搭在她修長優美的頸側。

那一身長裙樣式繁復精致,裙擺描金繡銀,鎖骨處綴著一塊血紅玉石,一方面紗被固定在兩鬢處模糊了她的面容,一旁的兩只金耳墜正在夜風之中微微搖晃。

眉間點著的一道蓮花印,在粼粼波光海水的映襯下,正閃爍著點點金色光芒。

青年下意識地攥緊五指,徑直盯著對方裙擺之上那朵同自己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金絲籠花……緩緩皺起了眉頭。

就在張青嵐面色不善、正欲起身之時。卻不料身后的敖戰竟是忽然伸手,將他抱了個滿懷。

后背緊貼著對方的胸膛,感受到頸側呼吸噴灑帶來的微微癢意,張青嵐動作一滯。

余光瞥見敖戰沉郁臉色,隨即耳邊便響起了對方沙啞低沉的聲音:“不要亂動。”

敖戰話音剛落,張青嵐還未來得及說些什么,就看到那原本靜靜佇立在鼓面上的女人突然有了動作。

琴笛之聲緩緩從四面八方涌來,那戴著面紗的女人竟是一躍而起,將手中的紅綢往外用力拋去,直直纏繞在塔樓作為支柱的木桿之上。

借著紅綢的拉動,整個人大步往外,足尖與周圍的十八面銅鼓之一相碰,隨即借力,繼續向前奔躍。每踏一步,就會有鼓點之聲響起,與那悠揚的絲竹樂聲兩廂應和。

不僅如此,原本只不過是將銅鼓作為借力與支撐點的女人在掌握節奏之后,陡然轉換動作。

只見她停留在其中一面小鼓之上,隨著樂曲的輕重緩急翩翩起舞,柳腰輕擺,水袖飛揚。

很快,坐在高臺之上的客人們便不由自主地被對方那曼妙舞姿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最后,她站頂在最高的那支銅桿中心,水袖徑直往兩旁打去,那原本憑吊在其中的巨大牌匾上的紅布掉落——“百花樓”三個大字登時暴露在了眾目之下,遒勁有力,氣勢恢宏。

同一時間,一舞終了。

早已沉醉其中的賓客們紛紛賣力叫好,掌聲雷動。

單足站立在銅桿之上的舞女胸膛輕輕起伏,在無數欣賞期待的目光之下緩緩抬手,終于摘下了那方神秘面紗,露出底下姣好秀美的一張面龐來。

姚乙棠站立在塔樓中央,于高空處微微一笑,朱唇輕啟,聲線柔和悅耳:“百花樓今日開業,承蒙各位大人厚愛,前來捧場。”

話音未落,姚乙棠原本只是泛泛環顧的視線卻是一轉,竟直直投向了那坐在場內最中央男人,定定道:“小女姚乙棠深表感激,無以為報。”

“特地獻上一舞……只為,博君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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