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
張青嵐獨自走在鎮子的大街上,手里捧著一張梅干菜肉餅,鳳目微垂,正十分認真地啃著咬手里的餅子,腳步緩慢地朝前走去。
早晨王管家給府里的仆從們放了假,允許大家離開王府,到凡間的集市上買些心儀的東西或是生活用品。于是張青嵐趁著休沐,混在那些蝦兵蟹將之間,一同溜出了王府。
——這才有了現在這般的悠哉做派。
肉餅中間夾了咸香的梅干菜,和精肉肉餡和在一起,貼在爐壁之上,利用炭火的余溫烤制而成。面餅本身薄脆,還有一股糧食的甜香,熱氣騰騰卻不燙口,滋味十足。
沿著小鎮上的青石板路緩步向前,不知不覺間,兩個巴掌大的肉餅已經被青年全數吞吃下肚。
拍了拍衣袖沾上的餅渣,張青嵐停下腳步,低頭將手中剩下來的半張油紙疊成小方塊,塞進袖子里。
往常敖戰管得嚴,大多時候不允許青年獨自出門。如今沒了約束,張青嵐放松不少,吃飽后甚至還小小地打了個飽嗝。
一路閑逛,望著道路兩旁的紅紙燈籠出神,青年抬起手背,下意識地蹭了一把嘴角的油漬。
沒走幾步,腳尖卻是冷不丁地碰上了一塊平板一般的硬物。
微微的刺痛感令張青嵐從神游的狀態中恢復過來,定睛一看,這才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家買首飾珠寶的小攤子旁。
方才他不小心踢到的,便是那鋪子老板用來展示珠寶的木箱子。
木箱被直立著放在街邊,約莫有半人高。面上鋪陳著一塊平整的紅布,紅布之上則是琳瑯滿目的飾物。
那些被展示出來的首飾以耳環珠釵最多,其次則為項鏈手鐲。只不過材料大多都是木石,算不得什么昂貴之物。
攤子前剛巧站了一對夫妻模樣的男女,兩人衣著樸素,手挽著手,神態十分親密。不多時,那男子便從袖口處掏出來一些細碎的銀子,不顧自家妻子的阻攔,買下了一根雕琢精細的木簪。
待到親手將簪子戴在了妻子的頭上,男人臉上這才露出了一個憨厚滿足的笑容。不多時,兩人便有說有笑地離開了小鋪。
張青嵐站在一旁安安靜靜地看完了全程,望著那對夫妻消失在集市里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
剛剛賣出去一根木簪的小攤販美滋滋地將碎銀揣進自己的荷包。再一抬頭,這才發現還有一名青年站在自己身邊。
“喲,這位小哥,看中什么了這是?”小販臉上堆出一個熱情的笑容,抬手將紅布上的首飾理了理,推銷道:“甭管是簪子項鏈還是手鐲耳環,咱這可是應有盡有,包您滿意。”
青年聞言低頭,視線在那一排排形態各異的小玩意兒上掃過。抿著一張薄唇,并未多言。
小販生意做得久,察言觀色成了本能。見張青嵐那副生澀模樣,頓時心領神會,臉上露出一個了然的笑,揶揄道:“看小哥這么害羞,怕不是第一次來給心上人挑禮物?”
張青嵐整個人一愣,張了張嘴,知道是對方誤會了什么,卻一時間想不出解釋的說辭。
小販見他不說話,以為默認,臉上的笑容更大:“那您可就來對地方了。”
“咱這首飾雖然非金非玉,可好就好在一個‘巧’字。除了夫妻之間送了能夠增加感情,送給心儀的姑娘做禮物也是極好的。”
“……”自覺說不過對方,張青嵐索性閉口不言,安靜看著小販滔滔不絕的模樣,倒也還算有趣。
等到攤主說得口干舌燥,不得不停下來掏出腰間的葫蘆灌一口水,張青嵐這才搖搖頭,慢吞吞道:“我沒有娶親,也沒有心儀的姑娘。”
小販聞言一口水梗在嗓子眼,臉都快憋綠了,才忍住沒有噴到面前這個故意搗亂的小年輕身上。
嗆咳幾聲,小老板抬手,用衣袖抹干凈了嘴角的水漬,整張臉變得通紅,朝著一臉平靜的青年揮揮手,趕人道:“去去去,不買東西你在我這搗什么亂呢。”
張青嵐垂眸,嘴角向下撇了撇,這才從袖子里掏出一小粒碎金,擺在了小販眼前,含糊道:
“…誰說我不買。”
***
把簪子揣在懷里,張青嵐手里捏著小販找補回來的一把銅錢,七扭八拐地朝一條深巷走去。
巷子盡頭擺著一口油鍋,油鍋之前還有零星的兩三張低矮的圓形木桌。油星子爆開的畢剝聲輕微密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郁的蔥香味。
一位穿戴樸素,腰間圍著白布圍裙的年邁婦人站在油鍋后面,手里握著一個白生生的面團,正在熟練地往鍋中送去。
只聽“刺啦”一聲,面團被熱油炸成金黃色,面餅中應該是摻了豬油,加上翠綠的小蔥,被熱油炸制之后香味更加濃郁。不過片刻,便被婦人用笊籬從油鍋之中撈起來,放在一旁晾涼。
張青嵐站在婦人面前,抬手指了指旁邊竹籃子里晾著的蔥油餅道:“老板娘,來三個蔥油餅,一碗粥和兩個茶葉蛋。”
老婦人聞言,笑瞇瞇地點點頭,很快便動作麻利地將蔥油餅用油紙包好,遞給了青年。
付了銀子,張青嵐從老板娘手里接過拿瓷碗盛好的白粥,隨意挑了一張桌子坐下。
附近的桌子只有零零散散的幾張,除了張青嵐是獨自一人,旁邊都是三兩聚集的漢子。
這個時候還在吃飯的多半是附近碼頭運貨的工人,吃不起酒樓飯館,就來這里湊活一頓,幾個男人坐在小圓桌旁邊聊邊吃,胡吹亂侃,嗓門很大。
張青嵐不大介意,隨手解開油紙包,從里面拿出來一個蔥油餅,往上啃了一口。
卻是很快便被那些人閑聊胡侃的內容吸引了注意。
“聽說了嗎?城東頭那塊空地最近起了新樓,這兩日裝修搬貨需要人手,老板娘正要雇人呢,給幫工的…這個數。”一邊說,坐在最靠外邊兒的那個絡腮胡大漢一邊伸出五指,反復比了比。
“嚯,這么大氣啊?”絡腮胡對面的瘦子眼睛都看直了:“這可是市價的三倍…哪兒來的娘們,出手這么闊綽。”
咽下喉嚨里的面餅,另一個胖子搭茬道:“不會是騙子吧,一個小娘子,哪里來的這么多錢?”
“就是,到時候賴賬,咱們大字不識一個的,可怎么辦。”瘦子深以為然,附和道。
“嗨,這不是急用人么,”絡腮胡有些不耐,揮了揮手說:“昨兒,就在碼頭附近,那跳舞的你們還記不記得?”
被他這樣一提醒,胖子那雙瞇縫眼頓時亮了亮,趕忙說:“記得記得,跟天仙下凡似的,老好看了,我媳婦兒還不樂意我看,看了一半就嚷嚷著要我走。”
眾人聞言哄笑。
笑夠了,絡腮胡又才神神秘秘道:“那位啊,就是老板娘。”
一桌上另外兩個漢子紛紛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人家最后不是說了么,‘三日之后,百花樓見’。”絡腮胡咬下一口蔥油餅,一邊咀嚼一邊說:“時間都定死了,可不得多招點人去幫工。”
“要不然搞了這么大的陣仗,結果時辰到了,樓沒建好,那不是耍人玩兒呢?”
那一胖一瘦兩兄弟稀里呼嚕地喝了幾口稀粥,慢慢被說服了,感覺的確有道理。
扯皮半天,絡腮胡倒是先不耐煩,啃了一口滿手流油的餅子:“你們就說干不干吧!給哥們兒個準話,到時候別怪哥發財不帶兄弟啊。”
瘦子聞言,咬了咬牙,將手里的粥碗一把拍到桌面上:“行,我干。”
“三倍工錢呢,不干是傻子。”
做完決定之后,粥碗也見底了,幾人這才把那飯錢結清,紛紛離開巷子,回到碼頭繼續運貨。
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身旁的桌子邊坐著一個陌生人,將他們的對話聽了個遍,連半個字都沒落下。
望著三人遠離的背影,張青嵐端坐在小木凳上,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口白粥。
……
等到張青嵐懷里揣著玉簪面餅,一路磨磨蹭蹭地回到龍王府時,夜色已然降臨。
這次不是偷溜,于是回來的時候底氣便足了許多,張青嵐特意挑了正門走,大搖大擺,頗為理直氣壯。
只是還沒等他邁過大門的門檻,就剛巧碰上了從內門里出來的、專屬于敖戰的馬車。
包圍著馬車的陣仗相對平日來說還算低調,衛兵分散在馬車的四方,正踏著整齊的步子前進。開路的先鋒是兩只成年鮫人,身上穿著統一的侍衛制服,手里緊握著叉戟,走在最前方。
馬車周身覆著深藍綢緞,綢緞上用金色繡線勾勒著層層疊疊的花紋,遠遠地便散發出一股濃郁的熏香。一路人浩浩蕩蕩地從大門處往外疾馳而去。
還沒等愣在路旁的張青嵐反應過來,整支車隊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一地橫七豎八的腳印車轍。
青年站在原地,朝著空蕩蕩的大門望了一眼,薄唇抿成一條直線,面色不顯喜怒,卻是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
攔住一個正在后頭彎腰收拾車轍印子的小蝦米,張青嵐問他:“老爺這是要去哪里?”
那小蝦米靈力低微,修煉成人也只是十五六歲的模樣,正很不耐煩地拿著掃帚清理著車轍。
聞言抬起頭,看到居然是那個府上唯一的異類,本就皺巴巴的一張臉頓時耷拉得更長,癟著嘴,冷哼一聲。
本來今日他不用當值,正洗漱完畢準備美滋滋地睡下。可是突然有信使來報,說錢氏糧莊調度的糧食到了,要請他們家老爺去驗收。還說那個糧莊的老板在酒樓設了宴席,專程要請他們老爺吃飯。
這才有了剛才那一出。
“你們凡人就是屁事多……”小蝦米嘀嘀咕咕,起床氣還挺重,一根掃帚舞得虎虎生風,直往張青嵐的腳邊掃:“老爺早就出去赴宴啦,你一介凡人,別老瞎打聽不該打聽的事情。”
小蝦米掃完了兩人面前的這塊地,轉了個身,又往旁的地方掃過去。
很快,偌大的一個外院里就只剩下了張青嵐一人。
青年長身玉立,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懷中還熱乎乎的蔥油餅,還有旁邊那根用綢緞包起來的玉簪。
想起方才從自己身邊疾馳而去的馬車,張青嵐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了遠處一眼,最終還是轉身離開,回到了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