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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豆小說網(wǎng) > 穿越小說 > 且把年華贈天下 > 第342章 精彩大結局(下)高潮!
  過了冬月,入夜便寒。

  晚來的北風呼嘯著刮過京師城的上空,掃去舊時明月,迎來新的星光,抹去厚實的黑幕,陡留一抹劍寒光影劃過之后淡淡血腥。

  歷史翻到了永祿朝。皇帝寶座上的人,換成了趙樽。

  一子定乾坤,一劍換江山。斗轉(zhuǎn)星移四載,便換了天地寰宇。有恨的,有罵的,有喜的,有嘆的……功過是非,且由后人評說。當下只說烽煙過后,寒鴉聲里,歷經(jīng)驚濤駭浪的大晏朝,看似大局初定,有運籌帷幄的永祿帝執(zhí)耳爾,但骨子里并未真正的風平浪靜。

  隱隱狼煙,并未全滅。

  冬月底,趙樽接到了兩份奏折。

  第一份,與趙綿澤有關。受洪泰帝栽培二十余載的建章帝,并非簡單的人物。南北大戰(zhàn)時,他暗地里便留了一手。當初蘭子安陣投降,耿三友在泉城犯不查之罪,又三連敗于趙樽之手,由此被臣工詬病。

  趙綿澤為了平息眾怒,不得不撤了他的職,招他回京。可實際上,他私心里還是信任耿三友的。那廝回京后,便交權卸甲,辭官歸田,可誰也沒有想到,這個淡出了眾人視線的人,卻被趙綿澤秘密派了出去。大晏幅員遼闊,領土極廣,趙樽登基,但并未占領大晏全域疆土。除去北邊之外,西南邊也有數(shù)個軍事重鎮(zhèn),屯有約摸數(shù)十萬人馬,分散各地。耿三友拿走的,便是趙綿澤的王命旗牌。

  那時,晉軍逼近京師,趙綿澤不得不把身家性命押在耿三友身上。而耿三友也不負重望,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便在西南方扯起了大旗,組織起了號稱八十萬的勤王軍隊。他曾跟過趙樽南征,對西南邊的地勢及軍隊衛(wèi)所極是熟悉。

  只不過,他還是棋差一著。

  他還沒來得及回援,趙樽便破了京師城,稱了帝。

  耿三友不信趙綿澤在金川門駕崩,一面占住金沙江一帶,往北推進。一面也在私底下尋找趙綿澤。沒有皇帝,他手上便是有王命棋牌,也師出無名,做不得體面事。不過,打著尋找建章帝,剿滅逆黨,光復京師的旗號,他倒也是得到西南邊無數(shù)趙綿澤余黨響應,搞得風生水起。

  此是一份密疏。另一份,是關于北狄的。

  時令已至冬月,大抵是天涼難過冬,北狄蠢蠢欲動,在嘉峪關一帶,搶劫平民過冬財物,稍遇反抗便殺人放火。北狄?guī)啄昵霸c南晏訂有盟約,平靜了四年,如今有了這么大的異動,很大原因與趙樽稱帝有關。眾所周知,北狄皇帝最疼愛的兒子不是太子哈薩爾,而是六子巴根。當初在通天橋,巴根偷雞不成蝕把米,被趙樽弄死了,還霸氣側(cè)漏的告之眾人“要報仇,找趙樽”,這是多大羞辱?之前北狄皇帝暫時隱忍,但余怒也未消,如今趙樽內(nèi)憂外患,他大抵想乘著趙樽根基未牢,找點事。

  兩件事,都是令人焦頭爛額的大事。皇帝確實不是那么好做的。天下有無數(shù)雙眼睛都在盯著,一步走錯,不僅影響自身執(zhí)政能力,還會影響國力與國運,甚至會遭到后世千千萬萬代的人指責與謾罵,史書上也永遠都是不光彩的一筆。

  從華蓋殿出來,趙樽并沒有去長壽宮。

  煩躁之事太多,他不想去見阿七。

  他換上便服,領著鄭二寶偷偷出了宮。

  不過說是“偷偷”,皇城的禁軍仍是知曉皇帝出了宮。且不說趙樽挺拔頎長,氣宇昂軒,雍容無雙,便是二寶公公也有極高的辨識度。這廝長得又白又胖,抖著一身肥肉,跟著趙樽小跑,一路躬著腰,一路膩歪著臉叫“主子爺”,想不被人識破都難。

  這皇城里頭的主子爺只有一個。

  除了皇帝,還能有誰?鄭二寶便是典型的豬隊友。

  不過,趙樽與趙綿澤為人完全不同。趙綿澤永遠隨和謙遜,看上去仁厚溫和好接近,也不會隨便處罰宮人,大家都不是很害怕他。趙樽登基后雖然也沒有殺過人,但他的名字,他的經(jīng)歷便是一段血淋淋的傳奇,若無避免,誰也不愿意面對他,只要看見,就恨不得自動回避三尺開外。所以,禁衛(wèi)軍都低著頭,假裝看不見。

  鄭二寶也有許久未出宮,樣子也有些歡實。他牽著馬走在前面,屁顛屁顛的,一會指著這邊的商鋪,一會指著那邊的茶樓,興奮得滿臉紅光。可趙樽騎在馬上,半個字都無。他黑眸深深,靜靜地看著恢復了生機與繁華的京師大街,面無表情,看上去整個人都很正常,其實卻沒有活氣,極不正常。

  “爺,咱去哪兒哩?”鄭二寶小聲問。

  “錦繡樓。”趙樽淡淡回答。

  “啊”一聲,鄭二寶驚得忘記了走路,猛地回過頭來。

  這廝也是倒霉催的,不偏不巧,剛好被耍帥的大鳥撞到腦袋。

  “嘶”的呼痛一聲,他苦巴巴地摸著額頭看趙樽,“爺……您苦了這般久,開竅了是好事兒。可,可,可那錦繡樓的姑娘……怕不干凈哩……再說了,若是被人瞧見,也難免會有閑言碎語。”觀察著趙樽的面色,他又嘿嘿笑道,“若不然,您老先回去等著,奴才這便去為您安排?您喜歡胖點的?瘦點的?腰細的?胸大的?還是……”

  “舌頭癢了?!”趙樽擰眉,聽不下去了。

  “哦!奴才曉得了。奴才曉得爺喜歡什么樣的了。”恍然大悟地拍拍腦門兒,鄭二寶自以為很懂事的抿嘴笑樂著,又想當然地道:“不過主子,與咱娘娘相似的人兒,怕不好找。”看趙樽臉更黑了,他又一臉賤笑,“不過么,皇天不負苦心人,只要奴才有心,這么大的天下,找出十個八個的,想來也不難……”

  “鄭二寶!”

  趙樽斜視著他,聲音仍然淡淡的。

  “主子,嘿嘿,奴才在。”二寶公公小意的腆著臉,笑著湊近。

  “再多說一個字,爺便割了你舌頭。”

  趙樽威脅人的時候,并不會面露兇光,滿是戾氣。相反,他很平靜,語氣也很淡然。但是鄭二寶卻知道,他不喜歡說假,若是真惹惱了他,說割人的舌頭便真的會割舌頭。

  “主子恕罪,恕罪。”鄭二寶輕輕扇了一巴掌自個兒的臉,欲哭無淚地扁著嘴巴,“錦繡樓就錦繡樓吧。只要您喜歡,什么姑娘都成……”

  他嘰嘰咕咕地念叨著,前頭牽著馬。

  趙樽也懶得理會他,目光瞬也不瞬的看著前方。

  他卻錦繡樓自然不是去找青樓的姑娘。

  他要找的人,是李邈。

  兩個月前,京師城破之日,李邈與錦宮都立了大功。但李邈交給他阿七手書的小冊子時,曾要求見阿七,趙樽沒有應允,她一怒之下,從此便不見了人。后來,趙樽為韓國公府平反昭雪,她也沒有過什么動靜,更不要說前來謝恩了。不過,盡管她心里有怨氣,趙樽卻不往心去。他始終記得,阿七曾經(jīng)說過,若是有朝一日,他為皇帝,定要成全她的表姐與哈薩爾太子。

  可如今契機來了,他卻尋不著李邈,只得出此下策了。

  這些事,鄭二寶自然是不知道的。這大太監(jiān)天天跟著趙樽,但生性單蠢,并沒有學到他的半點智慧。用元小公爺?shù)脑捳f,全身上下除了一個“忠”字,便沒了半分優(yōu)點。但趙樽卻說,這便是他最大的優(yōu)點。

  這不,剛?cè)脲\繡樓,二寶公公又犯傻了。從姹紫嫣紅的姑娘們中間擠上樓,他乍一看見暖閣里坐著的幾位爺,眼珠子掉地上便再也撿不回來了。依他的智商,實在不明白為什么這幾個人會同時在這里候著他家爺。常混歡場的元小公爺在倒也不奇,可連陳景、陳大牛、甚至東方青玄都在,那便說不過去了。

  “嘿嘿,幾位爺,都來逛窯子哩。”他笑瞇瞇打著招呼,那幾位原本帶笑的爺,卻怔住了。當日在重譯樓,夏初七便是這般說的。

  二寶公公冷了場,不知所措,撇了撇嘴。

  “難道奴才又說錯了?”

  趙樽低頭看他一眼,怒其不爭,“滾出去!”

  “哦哦,奴才這便滾,這便滾。”

  鄭二寶抖著肥肉圓潤地滾出去了,趙樽一聲不吭地黑著臉坐在暖閣空著的那張椅子上,看陳景幾個人要起身揖禮,抬手微按,沉聲道,“在外面不必拘禮。學學三公子,從來不拿自己當外人。”

  東方青玄正優(yōu)雅地喝茶,聞言斜過妖冶的鳳眸,淡淡瞄他,“以前你可常把我當內(nèi)人的,如今卻是生分了?”

  趙樽頭痛的掃他一眼,似乎沒心情與他調(diào)侃,揉了揉額頭,掃向那幾個欲言又止的家伙,“找我何事,說吧?”

  他猜得沒錯,這幾個都是知道他“微服出巡”偷偷跟上,且故意提前到達錦繡樓的。眼看被趙樽拆穿了,他們也不覺得別扭,只是笑笑便岔了過去。

  寒暄幾句,陳大牛與陳景同時起身,朝他揖了一禮,都想要說話。可互相看看,又異口同聲,“你先說。”

  果然都是姓陳的同家,那樣子看得趙樽眉頭直蹙。

  “坐下吧,可是為了征討之事?”

  沒錯,這兩個人都是為了領兵出戰(zhàn),跑來主動請纓的,當然,追到錦繡樓來了,還有旁的事情。

  陳大牛嘿嘿笑道,“陛下就是陛下,就是懂俺。”

  陳景婚后性子開朗不少,唇角也是帶笑,“果然屬牛的,臉皮夠厚。”

  陳大牛“噯”一聲,雙目圓瞪,指著他,“說啥呢?皮子癢了?”

  陳景趕緊舉手投降,笑道,“不敢不敢,定安侯息怒,且聽陛下定奪吧。”

  這個時候,楊雪舞剛好領了兩個綰著風流髻,身穿半透古香紗裙的小姑娘過來上茶,看了這幾位爺們兒,笑吟吟地道,“諸位,我們大當家的說了,她今日事忙,便不來相陪了,大家好吃好喝的玩著,回頭賬都計她頭上。”

  詞兒聽上去客套有禮,其實李邈就是不想見他們。

  幾個人納悶一瞬,大抵都知道緣由——趙樽不讓她見夏初七。

  不僅是她,便是元祐也深有同情。

  冷哼一聲,他似笑非笑地睨著趙樽道,“看見沒有?天祿,你惹眾怒了。不瞞你說,我今兒來可不是為了請纓出征的,我是特地跟上來尋你晦氣的。宮里不方便,這里我必須得好好問問,你且說吧,要怎樣才能讓我見見表妹?”

  東方青玄斜了斜妖冶的鳳眸,顯然與元祐意思一樣。便是陳大牛與陳景也發(fā)散了專注的目光過來。顯然,他們對夏初七常居長壽宮,足不出戶,都有了疑惑。可趙樽不為所動,只淡淡看向楊雪舞,“楊姑娘,替我多謝大當家的。”

  “陛下……”楊雪舞腳軟了軟,“嚴重了。應當?shù)模瑧數(shù)摹!?br>
  趙樽并不回應她,只慢吞吞地從大袖中掏出一方紙箋來,遞給楊雪舞,“麻煩把這個轉(zhuǎn)交給大當家的,便說上頭所寫,全是阿七的意思。”

  楊雪舞狐疑地接過,又笑著與眾人客套幾句,便退了下去。

  暖閣里,又恢復了七嘴八舌的爭論。陳景與陳大牛爭著要出征打仗,東方青玄與元祐則是想方設法要從趙樽的嘴里撬出夏初七的消息。可趙樽靜靜坐著,拿著白瓷的茶盞,慢悠悠喝著,一雙略帶郁意的眸子,不溫不火地盯著水面,那淡定的,不容于世的,壓迫的氣息,終于讓他們住了嘴,拿異樣的眼光瞅著他,一動不動。

  氣氛有些詭異。

  趙樽視線冷冷一宛,用茶蓋撣著茶面的浮查,抬了抬眼。

  “你們都說完了?”

  陳大牛道,“完了,陛下,你要不要俺去?”

  趙樽冷冷道,“不讓。”

  陳景暗笑不已,陳大牛卻苦著臉,一臉詢問,“為啥?”

  趙樽視線涼涼,落在他身上,“第一,我不準備打北狄,準備與他們和親。”

  和親?幾個人只考慮一瞬,便豁然開朗。陳大牛哈哈大笑,直嘆此是高招,元祐也朝他豎了豎指拇,東方青玄則是嘲弄一笑,沒有開口。陳景做著布景,沒有表情,卻問出了關鍵,“北邊不打,那南邊兒呢?”

  趙樽道,“這便是我要說的第二。南邊必須得打,但我不會用大牛。”說到此,他側(cè)過視線,看向陳大牛一臉崩潰的表情,喟嘆道,“你在家里好好哄媳婦兒,造兒子吧。旁的事,便不要操心了。”

  陳大牛撓著腦袋,尷尬地笑了笑,接不上茬。

  這兩個月來,他與菁華之間是有些別扭。

  京師城破那一日,他強行把趙如娜從密道帶走,再回頭組織京畿降軍,在關鍵時候打開金川軍,迎入晉軍,可以說是對趙綿澤極為致命的一擊,而且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布置了整整幾年,卻半點風聲都沒有透露給趙如娜。如今,趙綿澤“自盡身亡于金川門”,趙如娜不知原委,心里的難受可想而知。

  不過,她沒有找陳大牛鬧過,罵過。甚至,連沒有埋怨都無。

  但是她除了客套與禮節(jié)的相處,也不怎么理會他。

  這樣的趙如娜,讓陳大牛很崩潰。

  他寧愿她痛哭一場,再狠狠打他一頓,也比讓他每晚去睡偏屋強。

  糟心家務事讓趙樽和這些兄弟們都曉得了,陳大牛有些別扭,“勞陛下掛心了,俺那破事兒,也沒啥。正是因為俺媳婦兒別扭著,俺才在想啊,出去打仗,興許她在家擔心俺,一下就想開了。”頓一下,他搓下眉心,聲音軟了不少,“說來這件事,俺是有些對不住她,唉!”

  看他這般,眾人都默默不語。

  在這個五彩紛呈的人世間,好與壞、善與惡、對與錯,往往并無定義。

  有的,只在于看問題的人所處的角度而已。

  所以,人便不能憂旁人的憂傷。

  眼看氣氛尷尬,陳景輕咳一聲,朝趙樽揖禮道,“陛下,還是末將去吧?如今,小公爺忙著照顧未來的國公夫人,二鬼家里小兒子剛出生,也走不開。倒是我,不僅有過獨自南征的經(jīng)驗,與耿三友也曾有過數(shù)次交鋒,對他的行事風格極為了解,最是合適不過了。”

  他說得對,確實他最是合適不過。

  趙樽點點頭,“如此也好。明日朝會,朕便頒旨南征。”

  “多謝陛下。”陳景得了命令,神采奕奕,當即興奮道,“末將必不負眾望。”

  眾人安靜了一瞬。

  陳景想了想,突地柔軟了聲音,不好意思道,“陛下,末將聽說你讓人去北平接寶音公主了……有個不請之情,可否把我家囡囡一并接來?這丫頭都三歲了,我這個做爹的,還未見過她的面……”輕輕一嘆,他斂眉補充道,“若是戰(zhàn)事順利,等我從南邊回來,還能與她吃上過年的團圓飯。”

  歷時四年的戰(zhàn)爭,對每個人來說,命運都有不同程度的變化與跌宕。趙樽是,陳景又何嘗不是?他與晴嵐想念女兒久矣。但這兩個月在京師,他們并沒有閑著,時不時會有趙綿澤余黨作亂。這樣的形勢下,相比起政局穩(wěn)定的北平來說,京師要危險得多。再加上從北到南,千里迢迢,隔了關山,路上也不安全。所以,他們沒有去接孩子。

  如今,自然是時候了。

  對此,趙樽自是感同身受。

  他眸子淡了淡,道,“已是吩咐了。讓甲一親自送回。”

  想到甲一,幾個人紛紛嘆息,“甲一駐守北平四年,是時候讓他回來看看了。”

  可趙樽卻道,“我讓他回來,不僅僅是看看的,還有要事委任。”

  陳景、大牛與元祐三個都狐疑地看他,趙樽卻把視線轉(zhuǎn)向了東方青玄,“新朝、新政、新君、新臣,朝中政務署理起來,政令上處處受制。有一幫朝臣在建章朝時習慣了溜須拍馬,陽逢陰違,也極不好辦。”頓了一瞬,他再次拿過幾上茶盞,輕輕抿一口,眼皮半垂道,“連洪泰朝的冤案都平了反,錦衣衛(wèi)也該復置了。他回來,正好為我做這事。”

  復置錦衣衛(wèi)?暖閣里靜悄悄的,無人說話。

  東方青玄的眸底卻有一點溫潤的濕意。

  錦衣衛(wèi)這個機構,是他曾經(jīng)親手建立起來的,有著他的心血與榮光,他也為此付出過數(shù)載光陰。雖然他已經(jīng)永不可能再是南晏朝廷的錦衣衛(wèi)大都督,但那到底是一種情懷,能看著錦衣衛(wèi)重建,也是一種欣慰。

  當然,趙樽要重置錦衣衛(wèi)不是為了東方青玄。

  錦衣衛(wèi)這個機構在這樣的特殊時期,有著其他機構無法取代的職能。

  接下來,幾個人吃著茶,說著錦衣衛(wèi)復置的事與朝廷上的事兒,仿若又回到了昔日時光。

  這一天晚上,也是從趙樽登基以來,他們的首次相聚。不是在莊重肅穆的朝堂上,以皇帝和臣子的身份,而是以兄弟和朋友的身份。不過,那種不同與往的拘束感,還是存在。這里的每個人都知道洪泰朝的歷史,那個時候的魏國公、韓國公還有好些冤死的大功臣,哪一個不是洪泰爺推翻前朝統(tǒng)治時浴血奮強的兄弟?他們一起打江山,奪天下,風里來,雨里去,又哪會不情深?可最終,為了帝業(yè)江山的穩(wěn)固,洪泰爺不也狠心把他們都宰了么?

  “天祿……”元祐看趙樽沉默許久未吭聲,突然看他,“我說,我在外頭還像以前這般叫你,會不會有不妥的地方?”

  趙樽“嗯”一聲,像是剛回過神來,掃他一眼。

  “我說不妥,你就不叫了?”

  元祐一愣,看著他一如既往的冷漠,狹長的眸子微微一瞇,輕笑出來。

  “懂了。可是還有啊?我以后若是說錯了話,做錯了事,你會怎樣待我?不會殺頭吧?”

  趙樽面無表情,冷哼,“你猜?”

  元祐潤了潤嘴巴,搖頭失笑,“猜不著。”

  趙樽看了看簾子外面依稀飄過的衣香鬢影,臉上淡定如常,“把你丟到錦繡樓,讓這兒的姑娘輪著睡你一遍。”

  也許是他說得太正經(jīng)了,眾人好久沒有反應過來。靜默一會之后,幾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憋得實在忍不住了方才爆笑出聲,指著元小公爺笑個不停。只要心情好的時候,元小公爺脾氣也是極好的。他輕輕捏著下巴,笑吟吟看著落井下石的幾個人,等他們笑夠了,才若無其事的斂眉。

  “不必笑了。好兄弟當同甘共苦,有這樣的好事,我定然不會忘了你們。”

  看他一副風流倜儻的樣子,眾人再笑。

  這段時間,發(fā)生了太多事情,大家伙兒心里頭都有些壓抑。

  如今這一個由趙樽親口主導的笑話,自是應景除郁,除了趙樽自己,大家都樂呵起來了。

  氣氛變好了,元祐的膽兒也大了。他哪壺不開提哪壺,逮住趙樽又問,“天祿,我這些天心里老不踏實。你給我托個底兒唄,我表妹到底什么情況?病得是有多厲害?”說罷,看趙樽面色幽暗難看,他斂住笑容,嘆口氣,認真道,“我們早猜不是小病,但你說你這般瞞著,不是少了出主意的人么?說出來,大家伙兒想想法子,集思廣益,不是有利于治病?”

  趙樽眉心擰成結,可還是那句話,“她很好。”

  元祐眼珠子一翻,沒好氣地看著他,抬上了杠了,“她很好,為何不讓見人?再說了,依她的臭脾氣,能在宮里悶著?若是她真的很好,就算我不去見她,她出月了也會憋不住找我的。天祿,你別隱瞞我們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他的話合情合理,也是其余幾個人心里想問的。

  大家都不說話,只拿眼睛看住趙樽。可他顯然沒有合作精神,幾乎沒有考慮,便懶洋洋起身,撣了撣身上的衣服,不溫不火地問元祐,“我是皇帝?你是皇帝?”

  這句話意思重了。

  元祐便是有兩顆腦袋,也不敢亂答。

  他嘴角抽搐下,伸出一根指頭,指向趙樽,“你。”

  趙樽瞄他一眼,慢吞吞拿過桌上的巾帽,往頭上一戴,一句話也沒有再說,轉(zhuǎn)身大步離去了。屋子里的人怔忡半晌,看著他挺直的背影,除了感慨,還是感慨。這一陣子,外面的風言風語越來越多,他們心里也越發(fā)不踏實,可長壽宮守得仿若鐵桶,他們誰也見不著人,不知趙樽底細,便心生憂色。

  眼看氣氛壓抑下來,陳大牛咳了咳,笑看向元祐,岔了話,“小公爺為啥不趁著先頭陛下高興時,讓他把寧貴妃賞了你……”

  元祐眉梢一抬,“說什么呢?”

  陳大牛在京師待了四年,說“寧貴妃”習慣了,一口改不了口。被元祐一瞪,他面上滿是愧色,“俺錯了,不是寧貴妃,是烏仁公主。”

  元祐此人說怒就怒,說笑又笑了。哼一聲,他懶洋洋咧了咧嘴,露出幾顆大白牙,笑道,“這還差不多,算是你親兄弟。只不過,兄弟你不懂啊,我這是襄王有夢,神女無心。人家根本就不興搭理我。我天天腆著臉,也惹人心煩不是?吁,要是我小表妹在就好了,她總有法子應付這些破事兒。”

  陳大牛本就想岔來那個沉重的話題,他又繞上去了。

  無奈地笑了笑,陳大牛有點“江郎才盡”了。

  湊過頭去,他小聲道:“小公爺,俺也有好法子,要不要聽聽?”

  元祐斜斜剜眼,鄙視地瞅著他,“你若是有法子,會被人揣下床兩個月還爬不上去?”

  “呃”一聲,陳大牛噎住了,“不提這茬兒你會死啊?俺哪是被揣的?是俺自覺自愿去偏屋睡的。”

  看他急得臉紅脖子粗的辯解,元祐拍打著桌面,再次狂笑,“定安侯懼內(nèi),京人果不欺我也……”

  看他如此,陳大牛與陳景也忍不住發(fā)笑起來。然而,等幾個人笑完了,回過神兒來才發(fā)現(xiàn),東方青玄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離去了。

  這廝向來性子古怪,生人難近,他們都是曉得的。而且,他們也知他滯留在南晏京師兩個月而不返兀良汗,便是為了夏初七,或者想要見上她一面。看他對夏初七執(zhí)著如此,幾個人也是有些同情的,便是先前對他有什么誤會與不滿,也隨著金川門那日,消散了。

  “金川門那天,這廝可沒少出力。”陳景點頭嘆道。

  “那又如何?”元祐哼一聲,極有感觸,“郎有情,妹無意,做什么都白搭。”

  陳大牛擰緊眉頭,不扯東方青玄,只同情看著元祐,打擊報復先前的一箭之仇。

  “小公爺先甭管旁人,回去使點勁,趁著陛下與北狄聯(lián)姻,說不準有戲。”

  “去,你還是先睡回了自家床上,再來說小爺吧。”元祐白他一眼,頑笑幾句,想到與烏仁瀟瀟之間的種種糾葛,又扯著嘴唇喝茶苦笑,嘆道,“更何況,若是一紙圣旨就可以捆住她的心,那我又何苦等到現(xiàn)在。女人心,硬起來,比男人狠多了。她若是不愿意,你便是八抬大轎放她面前,也是不屑一頓的。”

  陳景看著這“不幸福”的哥倆,強插了一句嘴,“這倒……未必。”

  元祐轉(zhuǎn)頭向他,“喔唷,很懂的樣子,你來說說?”

  陳景似乎很有經(jīng)驗,凝神正色道,“婦人與男子不同,只重當下感受。在她們面前,你得有個誠意。你說像你這般,整天端得像個大爺樣,擺出一副‘老子肯要你,是你福分’的姿態(tài),她如何肯跟你?烏仁公主本就性子倔強,加上……”說到此,他停頓一瞬,似是不想戳元祐的傷口,“反正你自己曉得便成,改改這臭脾氣吧。”

  “操!”元祐眸子泛了點戾氣,“說話能不甩半句么?”

  陳景眸子一暗,問,“那我說了,可不準置氣?”

  元祐為了烏仁瀟瀟的事兒,正求救無門,急需雞湯,自是點頭不已。

  “不管你說什么,我都當沒聽見。”

  “……你都聽不見,那我還說甚?”陳景剜他一眼,看他笑愣住,考慮一瞬,方道,“烏仁公主畢竟跟過趙綿澤四年,對女子來說,貞節(jié)事大,又重口舌議論。若你不是她非嫁不可之人,她何苦放下尊嚴與禮數(shù),將后半生相托?”

  元祐沒好說烏仁第一次是跟自己,但卻把陳景的話聽懂了一半。

  “就是不能擺架子,做大爺唄?”

  陳景點頭,溫和道,“婦人心軟,很多事,幾句軟語便過去了。你莫要放不下臉面。”

  元祐再次點頭,“便是學大牛那樣兒唄,在她面前裝慫?”

  陳景一愣,看著陳大牛滿面通紅,笑著點頭,“算是。”

  “那好辦!裝慫還不是小事一樁?”元祐一拍桌子,大喜道,“謝了,兄弟,今兒請你兩個喝酒,咱仨,不醉不歸。誰也不許裝慫。”

  “……”陳景無語看他。

  與晴嵐結婚之后,陳景屬實是暖男。平素里,他對晴嵐極好,便是洗腳水也會親自為她端去,伺候得盡心盡力。當然,這也僅限于小夫妻倆在閨房之中。在他老陳家人面前,他也是不敢的。那樣做,只會為晴嵐招來禍端。如今的將軍府里,雖然晴嵐名義上是皇后娘娘的義妹,老魏國公的干女兒,可雖然沒了門第之見,婆媳仍是天敵,互相總是不對眼。

  吃著小酒,哥仨嘮著夫妻之道,很是得了一番滋味兒。

  等他們從錦繡樓出來時,外面已淅瀝下起了小雨。

  陳景居住的大將軍府,位于京師南郊,是一座御賜的嶄新宅院,院子別致精巧,占地不算特別大,卻被布置得極為溫馨。尤其這會兒快到臘月了,家里已開始置辦年貨,看上去更是有幾分和暖的“家味兒”。晴嵐正在屋子里清點東西,看見陳景回來,趕緊過去為他接下馬鞭和衣帽。

  嗅到他身上的酒氣,她皺鼻子道,“吃酒了?”

  陳景點頭,“與大牛與元祐倆,一高興,多吃了幾盅。”

  晴嵐抿唇笑了笑,沒有追問,又望向里間,沖他努了努嘴巴。

  “娘在屋里頭生悶氣,你去哄哄吧。”

  “又怎了?”陳景皺眉問。

  “今兒她老人家身子不舒坦,便一直追問為啥不把囡囡帶回來給她瞅瞅。”晴嵐微微垂眸,道,“我與她解釋過了,可老人家愣說是我……是我把她孫女藏起來了,就是避著她。還說咱倆辦喜事也沒經(jīng)她與爹同意,孩子生了也瞧不上一面,心里不得勁。你去說吧,反正我說了,她也不肯聽的。”

  陳景握住她的手,抬到嘴邊,吻了吻,“委屈你了。”

  晴嵐抿唇,一笑,“沒什么,去吧。我去把灶上為你熬的粥端來,你在那里沒吃什么東西吧?”

  說罷她要抽手,陳景卻握住不放,目光里帶了一些少見的促狹。晴嵐淺笑橫他一眼,聽見里面老太太又在開始咳嗽不止,心知她是聽見兒子回來了,卻沒有馬上去看她,又開始作妖了,趕緊推他一把。

  “快去,別磨蹭了,你想害死我?”

  陳景低下頭,仔細瞅著她白凈的面孔,目光柔了柔,不僅沒有放手,反倒將她往懷里一拉,狠狠抱住,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低低道,“不急,我抱抱你,讓我抱抱。”

  晴嵐聞到他滿嘴酒氣,不知原委,咬著下唇低笑捶他胸膛。

  “是吃醉了酒?還是在錦繡樓被哪個姑娘迷了魂,勁頭沒過?”

  陳景輕笑一聲,放開她,又順勢捏了捏她的臉,目光一沉。

  “晴嵐,我要南征了。”

  晴嵐的笑聲戛然而止,停頓一瞬,方問,“何時出發(fā)?”

  陳景搖頭,嚴肅道,“明日陛下才會宣旨,加上備戰(zhàn)……怎么也得小幾日吧?”看她臉色有些不太好,他安慰地攬了攬她的肩膀,又道,“陛下派人去北平接寶音公主了,也會把咱囡囡接回京師,你在家等著閨女,再等我喜訊?如何?”

  晴嵐眉心微跳,反手握住他的手,“我要跟你去。”

  陳景一愣,這時,里屋又響起了老太太的咳嗽聲,想來是不耐煩了。

  他怕老太太真的牽怒晴嵐,低頭,在她唇角飛快一吻。

  “好了,快去給為夫盛粥吧?我去看看老太太。”

  說罷他便要往里面走,晴嵐眼圈卻紅了,“陳大哥——”

  陳景頓住腳步,回頭看她,默默不語。其實他知道晴嵐的心情。之前的仗便打了四年,兩個人從大婚開始,就沒有過上幾天正常夫婦的生活。如今他封官加爵,富貴榮華,也還沒有過上幾天和和美美的生活,又要出征,歸期也無定期,任是誰都受不住。

  他深深抿唇,隔了一瞬,才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晴嵐,你與我的心,都是一樣。陛下對我們,恩同再造。這一生,不管何事,只要戰(zhàn)事一響,只要陛下一聲令下,便是刀山火海,我也得沖在前面。”

  牽了牽嘴角,晴嵐笑了。

  “你誤會,我只是想說,不論如何,我都要跟你在一起,不想分開。”

  陳景沖她一笑,“好,不分開。”

  ~

  小雨瀝瀝時,最是傷情。

  這天晚上,舊友歡聚,吃酒吃多的人,不僅有陳景,還有陳大牛。

  別看他開了一間如花酒肆,但平常從不沾酒。回到定安侯府,也不知是睡偏房睡出了脾氣,還是在錦繡樓里被元祐給激將的,這位盛傳“懼內(nèi)”的定安侯,膽兒突然肥了,不僅沒有回他的偏房,還徑直沖入了趙如娜的屋子,借著酒勁兒,朝她呵呵發(fā)笑。

  “媳婦兒,俺,俺回來了……”

  外面下了雨,風也大,有些冷,趙如娜生了火爐,正在一片溫情暖意里靜靜看書。聽到陳大牛大著嗓門兒的吼聲,看一眼他紅著的眼睛,她眉一蹙,放下書本,喚了綠兒端湯備水,方才略帶澀意地過去扶他。

  “侯爺,妾身扶你去洗漱。”

  “去去去,俺不洗,偏不去!”陳大牛聲音悶悶的,打外面回來,受了些涼意,如今小媳婦兒在身側(cè),屋子里還暖融融的,他哪里舍得走?借著酒勁兒,他嘿嘿笑著,摟住趙如娜便不放,“媳婦兒,這都小兩月了,俺一人兒睡在偏房,被子冷的,到處都是冷的……渾身不舒坦,你就可憐可憐俺吧,讓俺搬回來睡?”

  趙如娜略略垂頭,“侯爺,你莫逼我。”

  她染了水霧的雙瞳,也有淡淡的紅絲。

  很顯然,這些日子她也睡得不夠好。

  屋里只有一盞燭火,一個炭盆,光線極弱,襯得她的臉也尖,肌也白,樣子好不可憐。兩個人相處這么多年,她心情如何,陳大牛也是知道的。對于趙綿澤之事,他對趙如娜有愧,卻不好告訴他趙綿澤有可能還活著。

  畢竟人死了,她只會難受一陣,也就接受了現(xiàn)實,若是她知道趙綿澤可能會流落在外,那她只會永遠安不下心來了。考慮一下,他情緒復雜的攏住她的腰,低頭,蹭了蹭她的額頭。

  “媳婦兒,是俺不好。俺那時候不是不相信你,只是鬼迷心竅了,怕你擔心,這才沒有提早告訴你,俺該打……你打俺吧,打完了,便允了俺睡在你屋,可好?”

  趙如娜垂頭不語。

  陳大牛摟在她腰上的手,輕輕往上撫著。

  “你看,這大冬兒的,俺萬一病了,你可不是又要心疼么?”

  陳大牛是個大老爺們兒,壯得跟頭牛犢子似的,平日里連噴嚏都少打,哪里會生病?趙如娜又怎會不知他在裝瘋賣傻,借題發(fā)揮?可他真的想錯了,她的心里,并沒有他以為的那么多埋怨。捋了捋頭發(fā),她搖頭道,“候爺,你知道的,哥哥剛剛?cè)チ耍遥覍嵲谔岵黄鹦哪c伺候你。”

  “娜娜……”陳大牛喚她小名,目光發(fā)紅,“你天天攆俺,你就提得起心腸么?”

  趙如娜淚兒在眼里一滾,潤了眼眶。

  “我并非是在攆你,我只是不想饒過自己。”

  或者說,她是在想,陳大牛對哥哥做的事,由她來向天上的哥哥求得寬恕。從九月十六那日開始,她便一直吃齋念佛,為趙綿澤祈禱極樂往生。這似乎也成了她做妹妹的唯一能做的事了。可是趙綿澤之死與陳大牛有直接關系,她在做這些事的時候,不想讓陳大牛在身邊,要不然心里別扭。

  陳大牛已經(jīng)認得些字了。

  他看一眼她放在幾上的經(jīng)書,嘆了一口氣。

  “媳婦兒,其實,俺這般死皮賴臉纏著你,也不是單單想睡你。”

  “……”他說得這么直接,趙如娜繃了許久的臉,有些俏紅,“那你想做甚?”

  陳大牛替她挽起落在耳側(cè)的發(fā)絲,聲音很低,卻也很真誠,“俺雖是大老粗,但基本的道理也懂的。趙綿澤再怎么說也是你的嫡親兄長。他如今……出了這樣的事,你若真能像個沒事人似的,整日與俺尋歡作樂,那又怎是俺最稀罕的小媳婦兒?”他又摟緊了她,輕輕吐氣,“娜娜,你的有情有義,俺是極愛的,但俺也不想看你如此自責……若是害死你兄長,真有什么罪過,便讓俺來背負,可好?”

  誰說他真的是大老粗?

  這貨其實很會哄女人,而且越來越會哄。

  聽著聽著,趙如娜眼眶更濕,鼻子也酸,忍不住便想哭。

  這些日子以來,在老太太面前,在嫂子曾氏面前,甚至在陳大牛面前,她始終裝得很平淡,很無所謂,其實她心里非常難受。這個難受,不僅來自趙綿澤的死,曾氏時常的冷嘲熱諷,以及她沒有了“長公主”的身份。

  而是來自于,她的痛苦無人能體會。

  要知道,同類,才能相依。同義,方才相親。

  如今整個大晏朝都在慶賀趙樽的勝利,定安侯府也是趙樽登基的直接受益者。對于陳大牛的家人來說,意義更是完全不一樣的。在趙綿澤當政時期,定安侯府雖然一樣顯貴榮華,但是那“貴”,來自菁華長公主的身份,換到后世的說法,他們家多少有點吃軟飯。而且,陳大牛被趙綿澤整整困于京師四年,有俸祿,卻無職務。身為將軍,卻無兵權。不管走到哪里,都束手束腳,有人跟蹤,不得半分自由,與軟禁無異。他雖然沒有向她埋怨過,但她知道,他是一個大男人,其實心里始終是憋著勁兒的。而他為什么要憋著,為什么肯憋著,完全是為了她趙如娜。若非為她,他早就想法子去了北平,像陳景一樣真刀真槍與趙綿澤干。

  然而,陳大牛會理解她,陳家人卻不會。

  趙樽即位,定安侯府一樣顯貴榮華,陳家人一夕之間,揚眉吐氣翻了身,那姿態(tài)自是不一樣。雖然陳大牛早就囑咐過不許嚼她舌根,可有些事還是避免不了,家長里短的事,他一個大老爺們兒,根本顧不過來。那些冷嘲熱諷的,陰陽怪氣的,酸她的,損她的,每日里總有那么幾句。

  但這些,都不算事。

  她最難受的是,她沒有同類,她的身邊,沒有一個與她一樣為趙綿澤難過的人。

  即便是綠兒也只會歡笑,開心于侯爺?shù)膿P眉吐氣。

  私心底,趙如娜也為陳大牛重獲自由開心,但這并不妨礙她為趙綿澤難過。

  也為她自己……趙綿澤唯一的妹妹難過。

  “夫人,侯爺,水備好了。”

  綠兒笑吟吟進來,看到兩個人相擁沉默,愣了愣,趕緊低下頭。

  “奴婢先去外頭候著……”說罷,蹬蹬跑遠了。

  人的心性都是會隨著環(huán)境而改變的。綠兒早些年一直仰慕陳大牛,但那時的綠兒年紀小,仰慕里有許多是基于少女情懷,崇敬英雄。少女情懷總是詩,詩即夢幻,在實際面前,不堪一擊。幾次三番的失望之后,在她年滿二十那年,終是與侯府管家的小兒子看對了眼。趙如娜念她在松子坡上為自己斷了一指,便做主為他們主了婚,還特地添了十二抬的嫁妝,風風光光讓她出了閣。可這姑娘與她有感情,自家夫婿也在府里當差,便仍在她房里伺候。前兩年,她生了個胖小子,小夫妻倆更是和和美美。如今她對陳大牛仍有仰慕,仍把他看成大英雄,但早已斷了那種念想。

  “侯爺。”看綠兒出去了,趙如娜回過神來,推了推陳大牛,“去沐浴更衣吧,我讓綠兒把溫好的雞湯放到你房里去。時辰不早了,我也想歇了。”

  “媳婦兒……”陳大牛拉著她的手,不放。

  趙如娜并不收回,只是靜靜看他,目光柔和。

  “侯爺還有吩咐?”

  四目相對,凝視良久,陳大牛終于敗下陣來。

  他是個粗人,脾氣也糙,但那都是在外人面前。在趙如娜跟前,他就是橫不起來,只要被她柔得似水的眼神一瞅,他便是再硬的心,也都軟成了繞指柔。重重一嘆,他無奈問,“要多久,你才肯讓俺回房?”

  趙如娜性子溫良,不常與他賭氣,她也知道從禮教上來講,這般逆著夫婿,還一直沒有生養(yǎng),陳大牛沒有休她,那已是深情厚義。而且,在老太太和老太公那里,他為她頂了多大的壓力,可想而知。

  但她不想騙他,是怎樣想的,便怎樣說。

  提了提裙擺,她慢吞吞跪在他面前。

  “侯爺恕罪,妾身實在不知。”

  陳大牛怔住了。

  他是她的夫婿,他比誰都清楚,趙如娜的驕傲。

  這種驕傲,不僅僅是出身皇室,從小體面尊貴的長公主驕傲。而是她的個性,她的風華,她的詩書,她的才氣,她高于世人洞悉世情的智慧。這樣子的她,配給他陳大牛,本就是下嫁,這些年為了他,便是受盡冷眼,她也不曾放棄過這種驕傲。

  正是因為驕傲,她也從來沒有跪過他。

  目光凝了一瞬,他慌了神,趕緊俯身拽她。

  “菁華,你起來,沒事給俺下跪做啥?”

  趙如娜固執(zhí)得緊,就是不肯起來,“是妾身不好,不懂事,該跪的。”

  “菁華……”陳大牛眉頭打著結,心疼不已,“你別這般,你說啥就是啥了,成不?你讓俺走俺就走,你說啥時候俺才能回來,俺就俺時候回來。你別這樣……是俺不好,是俺惹你生氣了……”

  他慌不迭的道歉,恨不得自扇嘴巴。

  可趙如娜搖了搖頭,不知想到什么,似是下了狠心,目光堅毅。

  “侯爺,你休了妾身吧。”

  “啥啥?你在說啥?”陳大牛像聽了天書,嘴角抽搐幾下,滿臉呆怔,“娜娜,你莫不是瘋了?俺怎會休棄了你?祖姑奶奶,別犯傻了,起來說話好不好?”

  趙如娜柔著眸,語氣卻極是鎮(zhèn)定,像是慎重考慮過,“侯爺,你聽我說幸完。一來我心里這道坎,一時半會過不去。二來我與你成婚五載有余,卻未有所出,實是對不住你們老陳家,我自請下堂,并不委屈。”

  目光凝滯著,陳大牛喉嚨上下一陣滑動,情緒不穩(wěn)。

  “快別瞎說了,俺陳大牛娶媳婦兒,便是要過一輩子的。俺早就說過了,有沒有孩兒沒甚關系。且不說咱還年輕,有的是機會。便是真的沒有子嗣,回頭在俺哥那里抱養(yǎng)個兒子承了爵位便是了。你何苦如此?趕緊給俺起來,莫要讓人聽了去,沒得笑話。”

  “侯爺,我是認真的。”趙如娜抬頭,紅著眼看他,“你不必擔心太多,我離了家會去靈巖庵落發(fā),常伴青燈,靜過一生,必不會辱沒了侯府門楣,讓侯爺沒了臉面……”

  “你個犟婆娘,你說些啥呢?”陳大牛這回真氣眼了,不與她文縐縐說道,一把將她抱起,塞到榻上掖好被子,便撐手在她身側(cè),瞪著雙銅玲似的眼睛,恨恨道,“趙如娜,你給俺聽好了,你生是俺的人,死是俺的鬼,這輩子便算是與俺綁一塊了。下回再敢說啥下堂落發(fā)的話,看俺不辦了你。”

  “……”他一旦發(fā)狠,趙如娜就沒法子了。

  這人有時候,也是橫豎都不講道理的人。

  “還有!”陳大牛道,“你若敢趁著俺不在家的時候,偷偷離開,或是去出了勞什子的家,你信不信俺就,俺就……”

  “就就就”了幾次,他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趙如娜蹙眉,“就要如何?”

  陳大牛哼哼,掐她胳膊,“俺就死給你看。”

  “……”

  趙如娜是知書達理的女子,陳大牛卻是粗獷實在的漢子。但平日里,這般撒潑耍賴的陳大牛卻不常見,卻實實在在地震住了趙如娜。世上天生萬物,都是相生相克的,這兩個人在一塊,偏生能找到一個平衡點。兩個人你瞪我,我瞪你,瞅了半天,終是都軟了下來。

  其實如今最大的問題,只有兩個。

  一是趙樽繼位,為他們的家庭角色帶來的顛倒性轉(zhuǎn)換。

  二便是趙如娜沒有生養(yǎng)。她成天在宅子里,面對的人也不是陳大牛,而是他家的三姑六婆。一個沒有生養(yǎng)的婦人,還得仰他家鼻息,整日被人說得狗血噴頭,若不是趙如娜性子好,早被活活氣死了。

  “侯爺,若不然,你找把北院的收了房吧?”她突發(fā)奇想。

  北院的,便是高句國的文佳公主。

  好幾年了,她一直住在那里,過她的休閑日子,倒也樂得自在。

  “趙如娜,怎么沒傻死你?不過你倒提醒俺了,趕明兒便向陛下請旨,把她掃出去。”壓在她身上,陳大牛呼吸便有些重,兩個月沒近她的身了,他本就血氣方剛的男子,憋了這么久,哪里受得住?

  趙如娜面赤如火,掙扎一下,小聲道,“我在說認真的,為了孩子……”

  聽她滿不在乎的樣子,陳大牛當即便炸了。他索性扒了她的被子,把她身子往懷里一裹,便粗聲粗氣的吼,“你再給爺們兒說一個試試?”

  “……”趙如娜只看他,不說。

  “再說啊?!”他冷哼,樣子很生氣。

  “說了,你待如何?”趙如娜看他孩子氣的樣子,情緒稍緩。

  “試試你便曉得了。”陳大牛繃不住冷臉了,嘿嘿一笑,撓她腋下癢癢。

  “呵……”趙如娜怕癢,受不住的在他身下扭動,可她這副身嬌體柔的模樣兒,香噴噴的落入了陳大牛的懷,那簡直就像羔羊放到了狼嘴上似的,根本就沒得救了。

  陳大牛自個兒也救不了她,他甚至都沒有來得及說服自己的大腦,便摟住她的身子滾倒在了榻上,氣喘吁吁間,二人衣裳也未褪盡,便直入正題,趙如娜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便被他就地正法了。

  “陳大牛!”她低低飲泣。

  “俺在!媳婦兒,莫生氣了。”

  “你這不是欺負人么?嗚……”

  “……不敢,俺等下還是去睡偏房吧。”他呼哧呼哧著,在她耳朵輕笑,“不過你曉得的,這事不做完,便去睡偏房,俺這身子可就毀了。莫說今后還得造小子,還能不能人事,都得向老天打商量。”

  “你……無賴!”

  “嘿嘿,媳婦兒,你莫置氣,俺錯了,是俺不好!”

  一邊認錯一邊做,這人的臉皮也是厚到家了。

  趙如娜氣咻咻一哼,到底沒法子在這時攆他。可看她松口,那廝就更加不客氣了,拉過被子往兩人身上一裹,便滾出了一個被翻紅浪,鴛鴦互戲。榻下的炭盆里,閃著溫暖的火光,兩個人的眼睛,在紅艷艷的光線下互視著,格外柔和,情義飽滿,那是一種魚與水的相知與相融。

  好一會兒,陳大牛終是跑完了人生獨有的節(jié)奏,粗糙的手觸到她的臉上,大拇指抹去她眼眶的淚,心疼地把她抱入懷里,輕輕吻了吻,道:“媳婦兒,沒了兄長,你還有夫婿。俺先頭說,你是俺的人,可俺也是你的呀?你可不虧。俺不會離你而去,你這輩子也是有靠的。”

  看她紅著臉兒飲泣,陳大牛真的心疼了。

  一嘆,他又下了底線。

  “俺娘俺嫂子那里,明兒俺會再去說道。若是她們再惹俺媳婦兒不高興,索性分家算了。”

  “侯爺……”趙如娜一愣,看著他認真的臉,哭得更厲害了。

  陳大牛是個孝子,孝順爹娘等同性命。

  分家這樣的話,他能說出來,便是考慮好的。

  可他已經(jīng)背上了“懼內(nèi)”的笑名,她又怎能讓他再背上“不孝”的罵名?

  趙如娜撲入他的懷里,鼻音極重,“我不值得的,侯爺。”

  “誰說你不值得?”陳大牛笑不可止,“咱家你最大,凡事得緊著你快活。只要你快活了,俺便快活。媳婦兒。”胸口被她的淚水打濕了,陳大牛沒有去為她拭淚,也沒有扳起她淚流滿面的臉,只是輕聲哄道,“想哭就哭出來,哭出來了,就舒坦了。”

  “嗚,侯爺……”

  趙如娜終于失態(tài)地抱緊他,大哭出聲。

  這一輩子她從來沒有這樣哭過。作為皇帝公主,不僅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哭也得有哭相。不管她心里多傷心多難過,她也從不會歇斯底里痛哭。但這一刻,她情感的大壩崩潰了,淚水便如同滾滾的潮水,發(fā)泄般流淌了出來。人在難過的時候,興許不會哭,但在親人面前,卻大多都會宣泄。

  有時候,哭也是需要一種安全感作為依托的。

  陳大牛便是她的依托,她的堡壘,她的全部。

  “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陳大牛順著她的后背,拍了拍,“俺讓你哭,你還真哭?”他嘿嘿樂著,“好吧好吧,再哭哭,最好把眼睛都哭腫了,明兒俺娘看見了,嘿,那得一樂,準以為她兒子總算翻身,鎮(zhèn)壓了兒媳婦。”

  “噗”一聲,趙如娜忍俊不禁,又哭又笑,“傻不傻啊?”

  陳大牛微微一笑,“傻,俺若不傻,怎能顯得俺媳婦兒聰慧?”

  趙如娜抹了抹眼淚,收起了情緒,“你倒是學貧嘴了。去洗洗吧,洗好了早些睡。”

  “那……”陳大牛低頭,“俺洗好了,睡哪兒?”

  趙如娜偏頭,“看你表現(xiàn)……”

  陳大牛一愣,哈哈大笑著,從她身上起來。

  “俺出洗澡啦。”

  外面北風清寒,屋子里春意融融。

  有一些人,懂得愛。有一些暖,也叫愛。

  ~

  時光未老,事情便不會完。

  被一場奪位之戰(zhàn)改變了命運的人,又何止元祐與烏仁瀟瀟,陳大牛與趙如娜……每一件大事的發(fā)生,都會在不經(jīng)意間,影響到每一個與之相關的人。他們行走在自己的軌道上,更會不時與別人的軌道重合,與命運的大齒輪緊緊咬合一起,走向時光的終端。

  只不過,有些故事,在畫上句號之前,總是殘酷的。

  陳景與晴嵐在夫妻恩愛,陳大牛與趙如娜也琴琵和鳴,可登臨了九五之位的趙樽,卻孤家寡人一個,游蕩在深夜的長街短巷。他是這個城池的王,是這個天下的王,可淋著小雨,牽著大鳥踩在潮濕的青石板上,他卻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漫無目的的走著,腳上的蟠龍皂靴都濕透了,方才站在了晉王府的門口。

  他許久不曾回來過了。

  從九月十六,他便很忙,一直忙。

  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時間,只是不敢面對。

  皇城對她與阿七來說,其實是陌生的地方。

  但這座晉王府邸,卻有著太多與他們相關的舊物,舊事,舊夢。

  “主子,要進去嗎?”鄭二寶看他不動,大著膽子問。

  “嗯。”趙樽回答得簡單,話未落,人已走在了前面。

  久經(jīng)四載風霜,晉王府似乎也沒有太大的變化。這些年來,在城南這個黃金地帶,又新添了許多王侯新貴的大宅子,但這座府邸因為一個叫著趙樽的男子,依舊有著與別處不同的貴氣、霸氣和王者之氣。

  趙樽撫了撫大鳥的頭,把韁繩遞給鄭二寶,從側(cè)門而入。

  晉王府里的老人,早在建章年乾清宮之變時死光了。如今府里的仆役丫頭,都是趙樽北上之前找來看守宅子的,與趙樽沒有實際接觸過。大晚上的,乍一看見當今天子回府,一個個嚇得大氣不敢出,噤聲垂首,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生怕被陰風掃了命去。

  下著雨的承德院,已久不住人,院里的幾株大樹,樹蔭繁茂,如同華蓋之頂,比幾年前更加高大粗壯了。它遮住了雨,也遮住了光線,把院子顯得更加清寂且陰暗。趙樽在院門靜立片刻,擺手讓眾人退下,一個人慢吞吞推開了那一扇久別的大門。

  靜謐的房間里,還保留著當年的模樣。

  只可惜,已沒了當年的人。

  這里每日都有人打掃,很干凈,也很整潔,卻無半分活人氣。

  趙樽坐在常坐的位置上,并不四顧,只輕輕揉著額頭發(fā)呆。

  這里的每一件擺設,他都很熟悉。不必看,也知道擺向和位置。

  閉上眼,似有笑聲在耳,似有人影在側(cè)。

  “趙十九,你個混蛋!”

  “趙十九,我餓了……好餓。”

  “趙十九……你快過來,快點呀!”

  她的一顰一笑似在眼前。她嘟唇,她挑眉,她叉腰,她蹺腿,她破口大罵,她哈哈大笑,她乖時像個孩子似的在他懷里撒嬌,她皮時會吊著他的脖子耍無賴,她討厭時會令他頭皮發(fā)麻,恨不得掐死她。她下棋悔棋,她吃面放糖,她生氣踢人,她整人就笑,她憤怒磨牙,她痛就齜牙……是的,她其實最怕痛。可是她卻忍著生生撕裂的疼痛,為他誕下了一雙麟兒。

  趙樽望上抬頭,讓眼窩中不小心流下的溫熱液體回流一會,才平靜了下來。

  靜悄悄的,他走到那張金絲檀木的小圓桌邊上,翻找出當年的棋秤來。在棋筒里拎出一粒黑棋,放在棋秤上,他淡淡道,“阿七,你不是說過,總有一日,你要勝了爺,還要在棋秤上擺出一個字兒來羞辱爺么?為什么還不肯回來?”

  他們下了無數(shù)次棋,可夏初七從未贏過一次。

  每次輸了,她就咬牙切齒,約他下次再戰(zhàn)。

  可下次,她還輸,她每一次都在輸,恨他恨得牙根癢癢。

  她卻不知,他就愛她看那樣生氣。

  生氣的她很真實。真實的性子,像個真實的人。對他這種從小生活在爾虞我詐,人人都懂得裝點面孔,用微笑掩飾心機的人來說,只有在她的面前,他才能觸碰到一種真正的純粹與簡單,才能感覺自己也是一個正常人。

  “你若回來,我便讓你贏一次,可好?”

  空氣里是潮濕的氣流,沒有任何聲音。

  靜謐與無聲,是孤獨對人最冷酷的嘲諷。

  一瞬不眨地看著棋秤,他靜默了許久,許久。外面天色更晚了,直到梆子的聲音傳入耳朵,他才驚得回過神,雙手揉了揉額角,放好棋秤,走出了承德院。在看見細雨中等候的鄭二寶時,他的樣子平靜得就像回了一趟老家,并不見半點悲傷。

  “回宮罷。”

  鄭二寶抹了抹腦門上的雨水,迎了上來,支支吾吾。

  “主子,有,有人找您,說有急事……等許久了。”

  “誰?”趙樽問。

  “三公子,讓您去見見他。”鄭二寶把頭垂到了極低。

  重重一哼,趙樽道,“他架子倒是大了?要朕過去。”

  晉王府的花廳里,幾個小丫頭候在門口。

  趙樽進去時,并沒有見到東方青玄。客堂上,只有一個頭上戴著白色紗帽的女子,安靜地虛坐在花梨木雕花椅子上,端莊、優(yōu)雅。一雙捧著茶盞的手指,白皙、修長,指節(jié)輕輕滑動間,那活色生香的姿態(tài),配上那一身軟緞包裹出來的玲瓏身子,便是絕美的天生尤物,男人的心頭之好。

  可趙樽一愣,鐵青著臉,側(cè)頭瞪向了鄭二寶。

  “掌嘴五十,罰俸一年!”

  鄭二寶嗚一聲,苦著臉,“奴才曉得錯了,但奴才憂心主子……”

  “滾!”趙樽低低斥道。

  “是,奴才這便滾,這便滾。”鄭二寶縮了脖子,趕緊退了下去,自己去墻角根打嘴巴去了。那“啪啪”的聲音很是響亮,可他是宮中老人了,最是懂得個中技巧,裝腔作勢的“哎喲”叫喚著,他其實并不覺得委屈,只是為了主子想要嘆息。

  “陛下!”

  阿木爾看趙樽在門口不動,放下茶碗,屈膝行禮。

  “妾身參見陛下。”

  趙樽冷肅的臉上,沒有表情,每個字都是一樣的平調(diào)。

  “皇嫂有事,找鄭二寶去辦便可。這般私下見朕,是想陷朕于不義?”

  阿木爾微微一怔,尷尬片刻,緊張地捋捋頭上的面紗,把一張瓷白的臉兒露在他的面前,那一雙翦水桃花似的眼睛會說話似的,忽閃忽閃,說不出來的明媚動人。

  “陛下,過去的事,是阿木爾的不對,望請原諒。”

  她道了歉,可趙樽并不進屋,只是冷冷看她。

  “陛下……”阿木爾滿滿的情義在他冰冷的視線里,慢慢瓦解,臉上的笑容也終是凍住,變成了惆悵的一嘆,“皇后遭此大劫,久病不愈,不僅我哥跟著憂心,我這顆心,也甚為不安……不管我與她過去有多少恩怨,都過去了。只如今……實不忍心看你為了她,這般慢待自己,我……”

  一個人自說自語,也是需要勇氣的。

  沒有得到趙樽的回應,阿木爾的情緒在緊張與激動之間反復交替,支吾半天,便自行打斷,窘迫得俏臉通紅,艱難地補充道,“我今日來,是想說,若你不嫌,我其實……仍是清白之身。我不求為后,不求為妃,只求能伴你左右,為奴為婢,為你端茶倒水,伺候你飲食起居,此生,便已足矣。”

  她心臟狂烈地跳動著,一雙小鹿似的眼睛,期盼地看他。

  “好嗎?陛下,好嗎?”

  趙樽看她良久,突地牽了牽嘴角,冷笑,“滾!”

  沒有多余的一個字,他轉(zhuǎn)身便走。

  阿木爾深情厚義的傾訴,換得這般結果,耳根一燙,臉兒臊到極點。要知道,為了見到他,她做了許久的準備。調(diào)養(yǎng)身體,護理容貌,尋找機會……為了在他面前說出這番話來,她至自己的尊嚴,踩在了腳下。可他卻這般無情,不僅不給她機會,眼中除了嫌棄,便是厭惡。

  他何以至此?她到底哪里不好?

  她比那個女人美,比她有才情,她才是公認的大晏第一美人兒。

  阿木爾向來自視甚高,腦子里剎那劃過的幾個標簽給了她極大的信心。眼看趙樽袍角一擺,就要離開門檻,她孤注一擲般猛沖了過去,伸出手臂抱向他的腰身。

  可趙樽何許人也?他不想讓人近身,誰又能近得了?

  他眉頭一蹙,迅速側(cè)身……

  阿木爾伸在半空的手沒了支撐點,前方的位置也空了,一個收勢不住,繡花鞋踢到高高的門檻,身子不穩(wěn)便以一個怪異的姿態(tài)栽了出去,下巴重重著地,全身俯撲在地,極是狼狽。

  大抵這個動作太“勾人”,候在門口的丫頭們一愕,偷偷咬唇憋住笑,好不辛苦。

  若是想笑便笑,那還令人好受一些,壓抑的笑聲才更像嘲笑,更會讓人覺得羞辱。阿木爾又急又臊,抬頭看一眼趙樽疏離冷漠的身姿,出奇的憤怒了。

  “你竟如此待我?”

  她不知道,趙樽能如此待她,已是看在東方青玄的面上了。

  若她不是東方青玄唯一的妹妹,又怎會有機會出現(xiàn)在他面前?

  然而,有些人便是那么執(zhí)著,或者說自傲。她相信自己的美貌才情天下第一,這種認知一旦深入了骨髓,便會蓋天滅地,不論因由。但凡不喜歡她的人都是蠢貨,都沒有眼光。可是,當一個人偽裝出來的華麗外表被赤裸的現(xiàn)實撕碎之后,人性最陰暗最丑惡的一面便會活生生浮現(xiàn)。阿木爾這個昔日人人稱訟的名門淑媛,終于揭去了修煉了二十多年的優(yōu)雅端莊,不管不顧地擋在了趙樽面前,帶著哭腔的控訴,形同撒潑。

  “你為什么就不肯給我機會?她哪里好?論容貌,論才情,論智慧,她哪里比得上我?……嗚,你們都瞎了眼了,為什么都要喜歡她,為什么都要如此待我?是不是因為我早些年棄你另嫁,你一直懷恨在心?”

  這般強詞奪理的追問,只有被寵壞的阿木爾才能問出。

  院里的丫頭,都止住笑,低下了頭。

  她們不熟悉趙樽,卻看見了他臉上的冷鷙。

  即便在一丈開外,她們也怕波及到自己。

  可阿木爾太高看自己,她仍在哭鬧不休。

  “你可知道,這些年來,我為了你,為了等著你,做了多少事情?受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淚水?……嗚……我又沒讓你封我為妃為嬪,只是做你的奴婢也不行么?”

  為奴為婢?趙樽的腦子里,下意識想起了他的“小奴兒”。

  目光陰冷一片,他的神色,冷得像一只沒有溫度的怪物。

  “陛下,看在我這么多年真心待你的分上,你可否給我一個理由?便是死,也讓我死個明白,可好?”阿木爾眼巴巴地看著他,一臉期待。那些尊貴的、清冷的,高傲的,對外人不屑一顧的情緒再沒了半分。就像一只請求恩寵的小綿羊,別扭地抿著嘴巴,在靜靜等待他的答案。

  趙樽冷峻的面上,仿若凍結成了一柄尖銳的冰劍。

  然而,他什么也沒有說,冷笑甩袖,大步離去。

  人世間最無情的拒絕,便是沉默。

  阿木爾臉色發(fā)白,咬著下唇,心臟像被鋼針穿透,疼得窒息。

  她以為自己是有機會的,她一直以為自己是有機會的。

  可枯等到如今,她總算悟了……自從那個女人出現(xiàn)在他的生命里,她就再無機會。這個男人就像中邪一般,為了她不顧三綱五常,為了她廢黜六宮,為了她不惜與滿朝文武為敵……更悲哀的是,就是這個對別人一心一意的男人,不給她半分溫暖,不給她半張好臉,她仍然喜歡他到了心坎里。

  “死心了?”背后,是東方青玄冷冷的聲音。

  阿木爾回頭,看著他清越的面孔,“你都看見了?”

  東方青玄輕笑,“是,看見了,你摔得很狼狽。”

  阿木爾眸子一紅,眼眶里,大滴大滴的淚水滑下,“你看見了,為何不肯出來為我說話,不肯扶我一把?憑你與他的交情,讓我入宮做個奴婢……他會同意的。”

  “他不會同意。”

  “為什么?!”大吼著,阿木爾有點歇斯底里。

  “因為我不是他爹。”東方青玄開了個玩笑,唇角的妖嬈之氣,更顯俊美,“再說,就算我是他爹,也阻止不了他。”

  “哥哥!……嗚。你們……嗚,你們……”

  東方青玄微微抿唇,看著她淚流滿面的臉,一步步走近,駐足在她面前,審視了好一會才遞上一張潔凈的帕子,緩緩道,“阿木爾,你若不摔痛,又如何清醒?我早提醒過你的,不要自取其辱,你偏生不聽,怎能怪我?”

  阿木爾滿臉淚痕,“哥哥,連你也不能理解我?”

  東方青玄不回答,定定看她梨花帶雨,“唉,跟我回兀良汗吧。”

  “不!”阿木爾拼命搖頭,淚水滾滾落下,“我這輩子已經(jīng)是這樣了。他在哪里,我便要在哪里,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他面前……便是,從此,從此只能做他的皇嫂,我也要留在大晏京師……哪怕遠遠看他一眼,我也要留下。”

  東方青玄沉默,好一會兒,擺袖,優(yōu)雅轉(zhuǎn)身。

  “隨你!自作孽,怨不得人。”

  看著他的背影,阿木爾的世界終于崩塌了。一種無望的悲苦,冷得她漸身滿是涼意。嗚咽著,她緊緊抱著雙臂,大喊,“阿木古郎,你站住!”

  東方青玄站住了,卻沒有轉(zhuǎn)頭。

  阿木爾問他,“阿木古郎,還會不會幫我?”

  東方青玄輕輕回答,“不會。這是最后一次。”

  阿木爾身子猛地頓住,一顆心臟像是凍僵了,嗓子眼兒里如同被痰氣堵住,吐不出,咽不了,每一個毛孔都在喊痛。若是她沒有了哥哥,該怎么辦?若是失去哥哥的庇護,她還能如何活?她沒有親人了,阿木古郎是她唯一的親人。

  死死咬了咬下唇,她盯著東方青玄的背影,啞著嗓子發(fā)笑。

  “你不把我當妹妹了么?”

  東方青玄緩緩轉(zhuǎn)身,臉上沒有慣常的笑容。

  “阿木爾,好自為之……”

  他帶著嘆息的囑咐散在了空氣中,阿木爾卻久久未動。她立在原地,在一群丫頭似是同情又似嘲笑的目光里,雙手慢慢攥緊,在冬日的夜風中,脊背仿佛被凍僵成了冰柱。

  “若是沒有他,我活著又有何意義?縱有榮光萬丈,其實也只是一個寡婦,寡婦……”

  ~

  次日是小朝會,做皇帝的,尤其是勤政的皇帝,也得守時。趙樽早早起來洗漱完,去冰室看了一眼夏初七,便急匆匆去了奉天殿。換往常沒有大事時,常著朝會的規(guī)矩走個程序,有奏本的臣子便上前奏事,沒事可奏的就在班列里開小差,和學生上課走神差不多。

  但今兒每個人都神采奕奕。

  南北同時再起烽煙,大家都想看新皇要如何處置。趙樽穩(wěn)坐龍椅上,看著殿里一群炸不軟的老油條,面無表情地問,“北方鬧匪,南方鬧叛,百姓也在鬧糧荒。不知諸位卿家,可有良策?”

  一般來說,臣子們總結了法子,竊竊私語的討論一會兒,便綜合上前奏報。或是有獨倒見解的臣子,便自領功勞,向皇帝獻計獻策,以示對得起那份俸祿。可今兒討論半晌,也無人出列,兵分兩北,對如今的大晏來說,討伐無力,顧了頭,便顧不得尾,實在難辦。

  淡淡掃了一圈臣工,趙樽望向靜默的夏廷贛。

  “老國公,你怎么看?”

  夏廷贛略一思索,出列抱笏道,“老臣以為,事有輕重緩急之分。北方鬧匪之事,與北狄戾氣有關,可想法子先行安撫,等緩過勁來,再回頭收拾。而南患其實才是朝廷極不安定的因素。必須派兵討伐之,方能固國安邦,平息流言。”

  流言是什么流言,眾人皆知。

  朝廷雖然詔令說建章帝死了,還為他大為了喪事,但民間仍是傳得沸沸揚揚,說他在早已離宮生還,還在南邊組織了舊部,要打到京師來,與趙樽再起干戈。不僅外面,眼下,便是宮里也有人私傳,說建章帝其實是與顧貴人一起離開的。若不然,顧貴人哪里去了?

  流言雖是流言,但總有人會信,便是這朝中臣工,也有相信的。他們信了,心便會浮躁,對趙樽的忠心,也就會打折扣。

  看了看班列里的眾臣,趙樽牽了牽唇角,“老國公所言有理。”說罷,他緩緩看向班列右側(cè)的武將,如同點將似的那么一掃,不待開口,陳景便穩(wěn)穩(wěn)從中出來,端正地往前三步,抱住拳頭,單膝磕地。

  “陛下,末將愿領兵往南,討伐匪逆。”

  陳景說罷低下頭,沒有再動彈。

  “陛下,末將也愿前往討逆。”

  班列里,晏二鬼也站了出來。

  “陛下,末將等也愿前往討逆。”

  接著,又有幾個武將紛紛出列,表示決心。

  而這些人,基本都是他從晉軍中提拔上來的。

  趙樽微微瞇眸,沒有馬上回應,只是看著殿內(nèi)的眾臣,似在思考。新朝初定,在這奉天殿里的南晏股肱之臣里,到底有多少是忠于他的,能一心一意為朝廷做事的,其實趙樽還未完全摸清。這些人都太圓滑了。

  但如今,南征原是一個刷功勞的大好事,做為武將,本就應當自告奮勇上前殺敵,那些不吭聲兒裝聾作啞的人,只有兩類。一是貪生怕死,二是事不關己。第一類養(yǎng)不得,第二類容不得。

  一念至此,趙樽抬了抬手。

  “廣武侯智勇雙全,乃當朝虎將,前往平亂再是合適不過。如今,便由廣武侯領三十萬大軍南下平亂,掛帥中軍。”

  話罷,殿上贊聲不絕,和氣一團。

  圣旨其實是早就擬好的,只要照著念上一番便成。可誰也沒有想到,等鄭二寶念完了南征的圣旨,趙樽卻淡淡地看向武將的行列,不溫不火地道,“但凡今日在大殿上主動請纓的人,官升一級,食祿漲三級。其余眾者,官降一級,食祿降三級。”

  趙樽為人素來酷烈,但這般憑著一個決定便定了這么多人的仕途,卻是令人無法想象的。簡單思來,極是草率,可仔細一想,也是有理。身為武將,不愿為國出征,養(yǎng)來何用?奉天殿上安安靜靜的,領了賞的人與受了罰的人,謝恩的謝恩,告罪的告罪,卻無人敢說三道四。

  這便是鐵血皇帝的好處,說一,就無二。

  緊接著,為解北狄之危,趙樽頒布了第二道圣旨。

  鑒于與北狄的睦鄰關系,即日派使者前往北狄,再許姻親。將臨安公主之長女,清惠郡主李邈許給北狄太子哈薩爾為妻。一個郡主便想嫁給人家的太子做正妃,這有些不合邏輯。朝臣們私里認為,北狄皇帝和太子除非瘋了,若不敢肯定不會應允,這分明就沒有誠意,帶著侮辱,還有看不起北狄之嫌。

  若無先前的“冷血鎮(zhèn)壓”,這一回合肯定有人持反對意見,但那么多武將都降了職,罰了俸,這會兒子臣工們對這個皇帝的脾性徹底臣服了。摸不準兒的事,就由著他去折騰,紛紛拍著馬屁,高喊“陛下英明,吾皇萬歲”了事兒。

  趙樽無疑是英明的。

  他這個決定沒有多久,就得到了應驗。

  北狄皇帝先前派兵騷擾南晏邊境,除了心里有巴根的仇恨之外,一則也認為趙綿澤還會有翻身的余地,而且烏仁和烏蘭兩個女兒都嫁給趙綿澤了,作為“岳丈”,他若沒點姿態(tài),似乎也說不過去。二來,從他的角度考慮,就算他不與趙樽為敵,趙樽也得與他為敵。何不先下手為強?

  一多個月后,接到南晏皇帝的手書,北狄皇帝考慮了三日應允了。

  手書里,趙樽極有誠意地告訴了他趙綿澤的死亡以及烏仁瀟瀟的現(xiàn)狀。而且,南晏主動提出聯(lián)姻,便是為了屏除舊怨,不會再與北狄算賬。都是需要休養(yǎng)生息的時候,誰又愿意勞民傷財?雖然南晏的郡主配北狄的太子有點瞧不起人,但拒婚了無數(shù)次的哈薩爾,這回卻堅持己見,非娶那個郡主不可。幾重壓力之下,北狄皇帝同意了。

  不費吹灰之力,便搞掂了北匪的問題。不僅顯示了南晏的天朝上國姿態(tài),還成全了哈薩爾與李邈這對苦命的鴛鴦,趙樽一箭三雕,干得極是漂亮。不,應說是一箭四雕,此舉做為趙樽繼位以來的頭等“國家重事”,他處理得干凈漂亮,也對他的執(zhí)政力度有著充分的肯定。

  兩個月后,北狄遞上國書,要與南晏永祿朝化干戈為玉帛,共修百年之好。

  同時為了以示誠意,北狄哈薩爾太子將會親臨南晏,迎娶清惠郡主李邈。

  一樁姻緣,兩處相思,三年等待,四載苦熬終于修成正果,自是美事一樁。

  神仙眷戀的事兒,都是后話,暫時不提。

  且說陳景領旨之后,當日下午便前往南郊京畿大營點兵點將,籌備西南平亂之事。

  冬月二十五日,南征軍啟程。

  趙樽身著烏金盔甲,騎著高頭大馬,在南郊祭天,為南征軍送行。陳景在三軍陣前起誓,“不平南患,絕不還朝。”南征大軍遠去了,此行聲勢浩大,實數(shù)三十萬,號召五十萬,看上去就像只是一次對趙綿澤余黨的清掃。但只有少數(shù)人知道,陳景還負有尋找趙綿澤的私密任務。

  值得一提的是,盡管陳景反對過,晴嵐還是隨同南去了。

  他夫妻歷盡四年風霜戰(zhàn)事,已為一體,難以分離。

  不過,晴嵐的舉動,倒是得到了陳家翁婆的支持。

  兒子只身在外,有兒媳照料,自是好的。

  可自古將軍出征,那有帶家眷的道理?為了免得軍中將士議論,晴嵐效仿夏初七的做法,成了陳景的參將,在軍中行走,除了幾個相熟的人,誰也不知她是廣武侯夫人本尊。

  約摸半個月的水陸行軍,陳景一行人到達漢江,三日后,向朝廷發(fā)出第一封捷報,在這里,陳景所率兵馬悄無聲息地拿下駐扎的散亂南軍,幾乎沒有造成人員傷亡。這些南軍在趙樽稱帝后,原就無心戰(zhàn)斗,如今朝廷之師到來,無須幾個回合,便作鳥獸散。

  捷報上短短幾個字,看上去輕松。

  可一路行軍的苦和收復南軍占區(qū)所付出的代價,卻足以彪炳春秋。

  都以為陳景會就此一路打到耿三友駐扎的金沙江沿線,可誰也沒有想到,又一個月后,一道喪報卻從南征軍緊急傳入了京師——陳景所率南征軍進入川諭,在南軍守衛(wèi)嚴密的順慶府,連破多個城鎮(zhèn)后,直至眉州、雅州,繼續(xù)推入寧番衛(wèi)。此時,南征軍已與耿三友有過好幾次短兵相接,但耿三友手底下領的全是趙綿澤最后的精銳之師,戰(zhàn)斗力極強,加上他有著與晉軍四年的戰(zhàn)斗經(jīng)驗,早已是沙場戰(zhàn)將,他組織起了零散在西南各地的南軍與官員,以及從京畿之地逃出的散兵,加上整肅,大舉哀兵之旗,宣傳晉王作亂,逆天篡位,進行大規(guī)模洗腦,甚至得到了當?shù)乩习傩盏耐榕c支持。都說“強龍壓不過地頭蛇”,耿三友在這一帶,如魚得水,時戰(zhàn)時退,時撓時襲,數(shù)個回合,與南征軍各有勝負。如此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南征軍一路追擊入寧番,陳景布局于此,正準備與耿三友大決戰(zhàn)之際,卻突然發(fā)生了一陣意外。

  有斥候來報,在通往烏那的長河西魚通寧遠發(fā)現(xiàn)了趙綿澤的貴人顧氏,她與一個丫頭相伴,包著大頭巾,行事遮遮掩掩,暫未發(fā)現(xiàn)與耿三友所率部接觸,不過不排除趙綿澤就在通寧遠的可能。陳景率兵至此,尚未遭遇到耿三友部最激烈的反抗,原本就覺得有些奇怪,如今想來,也凜了心腸。他讓人拿著顧氏的畫像去通寧遠再三打探,得到了相同的結論,據(jù)當?shù)匕傩照f,確實見過此女出現(xiàn)。

  簡單的戰(zhàn)爭局勢,變得微妙而復雜了。

  但能夠發(fā)現(xiàn)顧阿嬌的蹤跡,那也是好事,說不定就能順藤摸瓜找到趙綿澤。

  陳景大喜過望之下,囑咐副將在寧番與耿三友周旋,當晚便率領五萬人夜入通寧遠。

  卻沒有想到,這是耿三友為他擺的一個局。

  等他察覺到不妙時,已誤入耿三友大軍的包圍圈,再無退路。

  陳景所率三萬人被困城中,在斷水斷糧的情況下,與耿三友大軍激烈奮戰(zhàn)了三天三夜,仍是沒有等到援軍的到來。陳景與部將戰(zhàn)至最后一刻,腹部中箭,從城樓摔下,當場陣亡。

  一代名將,殞在川蜀,含恨而終。

  接到奏報那一日,京師城的上空,烏云不散。

  沒有人會相信陳景真的死在了通寧遠,死在了耿三友的詭計之下。他那樣勇武的一員虎將,歷經(jīng)十來年的沙場考驗,都沒有出事,卻在小小一個通寧遠翻了船?不僅眾人不信,便是趙樽也不敢相信。從陳景考上武狀元的次日,他便一直跟隨在趙樽身側(cè),數(shù)年如一日,陪他南征陪他北戰(zhàn),一身風霜,如今他登基為帝,陳景正該享受富貴榮華的時候,卻戰(zhàn)死了,讓他情何以堪?

  隨著喪報回來的,還有一封陳景大戰(zhàn)之前寫下的絕筆。

  “刀未缺,弓未斷,人未亡,吾必一戰(zhàn)到底,以吾之血護大晏朗朗乾坤。通寧遠事敗,三萬將士含恨成殤,吾乃大罪是也。臣陳景,遙跪陛下,懇請責罰……然,吾之妻晴嵐受了重傷,吾之女囡囡尚且年幼,吾之父母年事已高,望吾兄弟代為護之。”

  趙樽看完喪報,一句話也沒有說,靜靜地走到了當初的演武場。

  那也是他第一次見到陳景的地方,當時的武狀元,身手矯健,武藝高強,立挫群雄,勇武無匹……而這些只是其次,陳景冷靜的頭腦,為人的忠厚,還有面對強敵時的鎮(zhèn)定,才是趙樽真正看重的地方。不過,看重也只是看重,只是欣賞,他怎么也沒有想到,武考之后,陳景會找上門來,主動要求跟他一塊干。

  他記得當時只問了一句,“理由?”

  陳景回答:“你是男人,真正的男人。是頂天立地英雄。”

  他還說,“殿下的事跡我聽得很多,心里頭一直仰慕于你。但未中武狀元之前,我自知沒有隨你左右的資格……請殿下收下我吧。”

  趙樽從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英雄。小時候,洪泰帝讓他習武,卻有意無意地抑止他學文,他知道,父皇是要培養(yǎng)可上戰(zhàn)場的將領,不要爭王奪位的野心王。十幾歲便上陣殺敵,他也沒有太多要做英雄的想法,只是想盡自己的一點心,做好自己的事,也讓那個高居龍椅上的親爹,能多看他一眼……能夠被陳景這樣的人物奉為英雄,趙樽心下有的,是一種“是英雄,重英雄”的感受。

  算一算,陳景隨了他近十年。

  他是趙樽的侍衛(wèi)長,也是一個他可以放心地將后背留給他的人。

  那么多年的日子共度過,有過風雨,有過患難,有過無數(shù)次的死里逃生,如今他得了江山,許他爵位,給他封妻蔭子,他卻沒有再多等一等,再等一等,至少有個兒子承他功勞也好。

  寬敞的演武場上,北風吹得趙樽衣袂飄飄,他緊扼的拳頭上青筋突顯。

  面上冷硬如鐵,心卻如血在滴。

  好一會兒,在冷風中,他問,“廣武侯夫人,可有消息?”

  隨同前來的丙一不敢看他的臉,還未出口,自己已率先落下淚來。

  “當日陳景前往通寧遠,晴嵐也一路跟去了。魏將軍聽聞消息,率兵趕去援助時,通寧遠已是一片狼藉,他并未見到人。只是有僥幸逃脫的將士證言,他親眼看見廣武侯中箭之后……有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子隨他跳下城樓。殉,殉夫了!耿三友感念他夫妻情深義厚,將他們遺體從亂尸中找出,合葬在通寧遠。”

  陳景死了,晴嵐也死了。

  趙樽闔上眼,身子微微一顫,許久沒有動彈。

  一將功成萬骨枯,一個皇朝基業(yè)付出的又是多大的代價?

  丙一沒有聽見他說話,瞄他一眼,想要安慰。

  “陛下,節(jié)哀……”

  趙樽仍舊沒有睜眼,冷寂如冰的臉上,似乎也沒有多余的情緒。他輕輕抬了抬手,龍袍上的金龍爪子,張牙舞爪地在風中發(fā)狠,他淡淡,“你也下去吧,朕靜一靜。”

  那一日,皇帝一個人在演武場待到落晚方回。

  當日夜里,便有圣旨下來。旨意內(nèi)容,總結就一個字——殺。

  陳景與晴嵐之死,是繼夏初七出事之后,對趙樽的又一大打擊,也似乎踩塌了趙樽對趙綿澤余黨的最后底線。次日,趙樽調(diào)集數(shù)十萬京畿大軍,由定安侯陳大牛親自領兵,以報復似的軍事行動越過山巒,踏過平原,到達金沙江一線,完全以滅絕似的殺戮方式,遇人便殺,遇城便屠,也不接受南軍任何形式的投降與告饒。整整三日,通寧遠與寧番各地尸橫遍野,哀鴻陣陣。這一仗,也成為了永祿朝最大的一次殺戮,造成了無數(shù)的無辜者死亡。由此,趙樽“酷烈、兇殘,嗜殺”的惡名更是板上釘釘?shù)膶懭肓撕笫赖臍v史,也成了時下的老百姓畏懼與詛咒他的緣由。

  有野史云,當時陳大牛手下兵卒殺人殺得手都酸麻了,拿刀都刀不起。

  通寧遠之屠十日后,陳大牛終于遭遇了耿三友。

  這是時隔數(shù)年之后,二人的首次見面。

  他們相識于戰(zhàn)場,卻也結束在戰(zhàn)場。

  陳大牛是一個執(zhí)行命令極為僵化的人,不會因為任何私心與往昔情分手下留情。而耿三友不怕陳景,甚至不怕趙樽,但他偏偏怕陳大牛。每個人的心里面,都有一個死穴,有一個與眾不同的人。陳大牛便是耿三友心里的劫難。從很多前年開始,他便是洪泰帝培養(yǎng)的哨子,他受命于趙綿澤,也忠于趙綿澤,那是他的信仰。但是對陳大牛,這個曾經(jīng)一心一意把他當成自家兄弟來看待的人,就算他的心臟煉成了石頭一樣的堅硬,也不得不軟化。

  此戰(zhàn),陳大牛單槍匹馬,闖入耿三友大陣之前,招招狠辣,式式逼命。耿三友避無可避,戰(zhàn)又戰(zhàn)不過,不得不領著殘部,節(jié)節(jié)敗退。陳大牛邊追邊戰(zhàn),大軍所到之處,一律夷為平地,“為陳景復仇”的怒火,不僅燒著他的心,也燒著南征軍將士的心。鮮血蒙住了日月,殺戮淹沒了都城,經(jīng)過半個月的恐怖戰(zhàn)役,耿三友被追至金沙江邊,退無可退。

  迎著冬日的寒風,他看著陳大牛,于江邊自刎。

  刀入喉管前,他只留了一句遺言。

  “大牛,這一生為國盡忠,我死而無憾。來生,我還做你兄弟。”

  耿三友尸身倒地,鮮血流入金沙江,染紅了一片江水。

  余下趙綿澤的精銳殘部為免被屠殺,紛紛投江自盡。那一日的悲歌,在金沙江上空持續(xù)了許久。

  自古成王敗寇,于耿三友,于陳大牛而言,只是各為其主,并無私怨。

  選擇不同,立場不同,結果就不同,甚至于,也并無對錯。

  金沙江邊上,陳大牛慢慢下馬,托住了耿三友的尸首,就地掩埋。

  堂堂七尺男兒,他渾身浴血九生一死也沒有哭過,卻在耿三友的墳冢前放聲大哭。

  哀嚎聲直入長空,那悲愴的吶喊,不知是為妄死在通寧遠的陳景夫婦,還是給耿三友最后的挽歌。

  收拾殘局時,陳大牛清點了耿三友的遺物。

  沒有想到,卻發(fā)現(xiàn)了一封趙綿澤的手書。

  大抵意思,是讓耿三友整肅西南各部,準備反攻應天府。

  為了以示對他的信任與恩寵,他許諾大戰(zhàn)勝利之后,給耿三友兵部尚書和五軍都督之位。除此之外,他還專程賜給耿三友一個絕世佳人,讓侍從從京師送來——她便是顧阿嬌。雖說顧氏確實長得貌美勾人,但好端端的,趙綿澤也不會輕易把自己后宮的女人送人。這中間確實有些緣由。耿三友早些年便在重譯樓見過做侑酒女的顧氏,且心有好感,只是不待他出手,顧阿嬌便出事了。

  后來,趙綿澤指使顧阿嬌,通過烏仁瀟瀟之口,把京師城防空虛,晉軍可直入應天府的消息,巧妙地傳入柔儀殿,便故意放月毓出應天府,前往北邊,想要引晉軍入蘭子安和耿三友的口袋,封死逼殺。為了做得逼真,他還派人絞去了月毓的舌頭。卻不料,被趙樽將計就計,陣前與夏廷贛一起策反了蘭子安,導致行動失敗。

  在晉軍大舉攻入京師之前,趙綿澤心知大勢已去,但還是留了后手,便是耿三友。

  趙綿澤對顧氏本就無情,為了籠絡耿三友,他一邊封官許愿,一邊又順水推舟地送上了他的心頭所好。如此耿三友收了顧阿嬌,自是感恩戴德,覺得皇帝不拿他當外人,他守的不僅是趙綿澤的江山,也是他自己的前程。而顧阿嬌的出現(xiàn),也導致了陳景折戟通寧遠。

  陳大牛唏噓萬分。

  金沙江一戰(zhàn)后,他私下派人尋找趙綿澤與顧氏,自己卻領兵一路西進南下,馬蹄踏遍了云、貴、川等地……這樣一只殺人如麻的軍隊,是令人生畏的。盡管自耿三友死于金沙江后,南征的京軍便人性化了,不再隨便殺人,但所到之處,南軍仍是避讓不已,無人敢與他正面過招。定安侯所率軍隊,由此成為了一支魔鬼軍隊,幾乎未遇抵抗,一路高奏凱歌,殺得西南天空,啼哭不絕,馬嘶萬里。如此一來,這一片翻滾著血腥味的大地上,盤踞了數(shù)年的建章朝政府與軍隊,終是退敗,一個又一個城鎮(zhèn),被納入趙樽麾下,由永祿朝廷管轄。

  然而,陳大牛并未由此收手。

  他率領的京軍鐵蹄,繼續(xù)往南逼去,直插交阯。

  據(jù)野史記載,定安侯打了一路,也尋找了一路的建章帝。然而,歷時數(shù)月,除了在臨安逮到疲于奔命的顧阿嬌之外,趙綿澤始終蹤跡全無。

  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般憑空消失了。

  由此,也成為了大晏歷史上最重要的謎團之一。

  這些都是后話,暫且按下不提,只說京師應天府。

  陳景的報喪傳入京師的第三日,甲一便從北平返京了。

  這時,時令已近除夕,京師城華燈溢彩,炮仗不斷,都在等著那一餐團圓飯。

  甲一帶回來的人,除了寶音公主之外,還有晴嵐與陳景的女兒,小名兒囡囡,大名還沒有來得及等到陳景為她取。趙樽在華蓋殿見到了甲一,也見了那個三歲的小姑娘。粉嫩的小丸子身子有些瘦弱,性子內(nèi)向,靦腆,入了皇城,便有些緊張,扯著寶音的手,怎么都不肯放。

  兩個小丫頭在北平生活了那么久,儼然已經(jīng)成了信賴的小伙伴兒。

  六歲的寶音是個懂事的丫頭,尤其在囡囡面前,她儼然就是個大姐姐。一手牽著囡囡,一手拎了個繡著荷葉邊的小包,屁股后頭還跟了一只小狐貍,小模樣兒俏皮好看,膽子不小,氣勢也不弱,在看見趙樽的第一眼,她并未認出他來,下意識便攔在囡囡跟前,想要保護她。但略略蹙眉凝思一瞬,她便回憶起來了。放開囡囡,丟了小包,蝴蝶似的飛撲到趙樽的懷里。

  “阿爹,真的是寶音的阿爹,阿爹,寶音想死你了……”

  “乖,回來就好。”趙樽撫著她的頭,聲音喑啞。

  寶音咯咯笑著,抱住趙樽的腿蹭來蹭去,撒著嬌。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反應過來了什么,抬頭四處張望著,小眉頭緊緊蹙起,“阿娘呢?寶音來了,阿娘怎么不來接我?”

  趙樽眉心一擰,沒有回答。

  卻讓奶娘把炔兒跑過來,彎腰遞給寶音看。

  “寶音,這是弟弟,他叫炔兒。”

  幾個月的炔兒,眉目已長得很是俊秀,那小眉頭小眼睛小嘴巴,機靈得像一只可愛的小動物,看得六歲的寶音心性大起,馬上便忘了剛才的問題,也忘記了她的阿爹,小心翼翼地抱著炔兒襁褓,便自得其樂的逗弄起來。

  趙樽這才直起身,沖呆呆發(fā)怔的囡囡招了招手,和顏悅色地道,“你是囡囡?”

  三歲的小囡囡看到生人很害怕,她咬著下唇,條件反射地偎入背后的奶娘的懷里。奶娘瞄一眼趙樽,緊張不已,扳正她的小身子,小聲兒教道,“小姐,快給陛下請安。說,陛下萬福金安。”

  囡囡在北平時,沒有那么多的禮數(shù),平常很得自由,看著這肅穆的大殿,看著一個個小心翼翼的人,她害怕不已,扁了幾次嘴巴,還是沒有出口。

  看得出來她不如寶音頑劣,性子也淑靜許多。

  奶娘還要說什么,趙樽抬手制止了她。

  慢吞吞走過去,他蹲在囡囡身邊,看著她眉眼中熟悉的影子,抱起她來,喉嚨微梗。

  “不必叫陛下了,往后跟著寶音,叫阿爹吧。”

  一個時辰之后,永祿帝在華蓋殿下旨,收廣武侯陳景之女為義女,冊封為通寧公主,賜名為嵐。從即日起,通寧公主陳嵐養(yǎng)在宮中,與寶音公主為伴,不分尊卑上下。

  讓人帶寶音與囡囡下去安置了,趙樽在御書房里單獨召見了甲一。

  自打四年前北平一別,兩個人也是首次見面。

  那時是主仆,如今是君臣,身份有了變化,但彼此間最基本的情分與默契還在。

  “坐吧。”趙樽對甲一的態(tài)度,似是比旁人更為親和。

  可甲一對趙樽的態(tài)度,除了最基本的恭順之外,又似有不同。

  他沒有坐,只是問:“在路上便聽說了,王妃如今怎樣了?”

  趙樽眉頭一蹙,繼續(xù)回答這個答了千遍的回答,“生病了。”

  甲一瞄他一眼,突地半跪垂首。

  “陛下,是屬下對不住你。”

  趙樽清冷的視線落在他滿是愧色的臉上,卻極為平靜。不待他請罪,便輕點問道,“她去過北平,也見過你的?”

  沒有想到他能猜到,甲一微微吃驚,續(xù)而沮喪,“我若是曉得會出這樣的事,我便不會容她離開晉王府自去。這件事,我千不該,萬也不該,都是我的錯。請陛下責罰。”

  趙樽屏氣凝神盯他半晌,眸子黯沉,卻抬手讓他起來,淡淡道,“責罰若是有用,我第一個責罰的人,便是自己。”揉著額頭,他漆黑的眼眸里,閃著一抹復雜的光芒,似是自嘲,又似是悲苦,“再說,阿七的脾氣,你我都了解。她下定了決心的事,誰又阻止得了?”

  這是實事,甲一也不得不承認。

  他緩緩起身,靜靜立在趙樽面前,似是還想再問些什么。

  可到底跟著趙樽日久,他能看得出來,趙樽不想再提這件事。

  擔憂著夏初七,他眉心狠狠擰起,卻沉默了。

  趙樽淡淡看他一眼,“寶音還不知情吧?”

  甲一道,“屬下沒有告訴公主。”

  趙樽贊許地點點頭,“孩子還小,便不要說了,免得她跟著瞎摻和。還有囡囡和陳家二老那里,陳景與晴嵐的事,也先不要說,等等吧……”

  甲一再次點頭,“好。”

  他是個執(zhí)行度很高的人,也就是夏初七以前常說的“捧場王子”。上頭吩咐什么,他一概點頭稱好,大多數(shù)時候,都不會辯訴。趙樽嘆口氣,看著他素凈的袍子上沾染的風塵,還有當年在陰山皇陵受傷后至今沒有完全褪去傷疤的黑臉,眉頭蹙了蹙,突然開口,問得有些莫名。

  “今時不同往日了,魏國公府也已平反,你可愿恢復身份?”

  “多謝陛下,但……不必了。”甲一面上的情緒沒變,只眸色越來越深,“從當年田富把我救下開始,我便只是甲一,不再是旁的什么人。”

  趙樽看著他,他也回看過來。

  一張不帶感情的臉上,除了平靜,還有固執(zhí)。

  趙樽喟嘆,“這些年,你讓我為你保密,我便連阿七也未告之……”又是遲疑一瞬,他方道,“都過去那么久了,你也不必再記恨老國公。”

  御書房里靜了一會。

  這個問題,甲一似乎很難回答。在夜剛的吹拂中,他面孔略微發(fā)涼,一雙手也不知何時緊緊攥在了一起,像是在猶豫,像是在掙扎,又像僅僅只是為了下定決心一般,一字一句平靜道。

  “當年闔府那么多人,就一張免死鐵券。我是哥哥……他若是選擇妹妹,讓我去死,我無怨無悔。可他為什么要騙我?……他騙我說,一定會有人救我的,阿楚沒有來救,他得救下阿楚……我信了他的,可直到我入獄下了大牢,也沒有看見有人來救我……行刑那天,京師大雨傾盆,雷聲震耳,我還是抱著希望的,可上了刑場,我才知道,他騙了我,他只是騙我。”

  提及往事,總是令人唏噓。

  一個在生死關頭,被父親放棄了生命的孩子,心里的灰暗與痛苦,也不是旁人能夠領會的。甲一不是別人,他是魏國公夏廷贛的兒子,他叫夏弈,是夏楚的哥哥。當年魏國公府全家抄斬之時,夏廷贛不保親生兒子,卻用僅有的一張開國功臣“免死鐵券”換了女兒夏楚的性命,曾令朝野嘩然。

  時人重視香火傳承,他的行為太不合常理。

  不過也有人猜測,因她女兒被道常批以“三奇貴格,鳳命之身”,夏廷贛這是想等女兒將來母儀天下,翻身昭雪呢?不過那時候的夏楚,特別招趙綿澤厭惡,怎么看也不像是個鳳命之人,這事兒后來也就成了一個笑話。

  趙樽臉上的表情,被燈火襯得明明滅滅。

  等甲一說完,他方才慢慢看著隨風搖擺的簾角,輕輕一嘆。

  “他沒有騙你。”

  甲一微愣,“你在說甚?”

  趙樽道,“我說老魏國公他沒有騙你。”想到自己曾經(jīng)答應過的承諾,想到那些塵封了許久的陳年舊事,趙樽考慮了許久,方才開口,“他說會有人救你是真的。我不就是?”

  甲一怔住,越發(fā)不解,“我不懂……當年,我在臨刑之前被田富買通了行刑官換走,僥幸活命。田富只說是晉王常兵領兵打仗,殺戮過多,他為了替殿下積德納福,這才常常救下一些蒙冤妄死之人。我曾再三向他求證,他都沒有說過與魏國公府有絲毫干系。后來我也想過,你與魏國公府素來沒有交情,如何會受他所托救我下來?”

  趙樽微微瞇眼,想起了那年那月的事,略有感慨,“甲一,有一個秘密,我瞞了你許久。如今……”也不知想到什么,他微微停頓,一雙眸子里滿是陰霾,“也是時候讓你知曉了。”

  甲一一頭霧水,“什么秘密?”

  趙樽道,“當年救你的人,不是我,更不是田富……而是益德太子。”

  “益德太子?”甲一是見過益德太子趙柘的,印象中那是一個眉目慈愛的尊貴男子,每次見到他總是笑瞇瞇的,沒有半點天皇貴胄的孤傲之氣。小時候,益德太子還賞過他許多玩耍的物什。

  可……

  他仍是不解,“他為什么要救我?”

  趙樽眉目一沉,“因為你是他的親生兒子。”

  這句話,無異于晴天霹靂,甲一張口結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趙樽平靜地看著他,一本正經(jīng)地講述了那個故事。

  當年甲一和夏楚的生母李氏還未出閣時,便才冠天下,也艷冠天下,不僅趙柘與夏廷贛對她情有獨鐘,便是趙構當年也甘拜她裙下為臣。那會子,連年征戰(zhàn),大晏還未建國,洪泰帝還在大肆招兵買馬,夏廷贛儼然是洪泰帝手下的第一員虎將,深受洪泰帝器重。趙柘與夏廷贛同時愛慕李氏的事兒,鬧得人盡皆知,洪泰帝自然也知曉。可這事兒鬧騰了不久,趙拓卻另娶了趙綿洹(傻子)的母親常氏為妻。不出兩個月,李氏便嫁給了夏廷贛,七月產(chǎn)子便是夏弈(甲一)。

  次年,洪泰帝在金陵稱帝,冊趙柘為皇太子,常氏便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大晏的太子妃,那個時候常氏還未生皇長孫趙綿洹。夏廷贛也被封為魏國公,李氏自然也成了魏國公夫人。據(jù)聞,他們夫妻恩愛,琴瑟和鳴,令朝野稱羨,漸漸的,李氏與太子趙柘之間的陳年舊事,慢慢淡出了眾人的視野,也幾乎無人知曉夏弈的身世。

  說到底,甲一若非私生子,他才是大晏真正的皇長孫。

  人是感情的生物,也惟情之事,極是難破。

  過去的種種,如今知曉,甲一無法馬上消化,呆立良久不語。

  趙樽問,“如今,你可要恢復身份?”

  望著房梁上的雕龍刻鳳,甲一笑了,“那有什么意思呢?”

  趙樽抿唇不語。

  甲一目光閃爍著,轉(zhuǎn)頭問他,“做皇帝好嗎?”

  趙樽靜靜回視,許久未答。御書房里的光線很暗,趙樽的面孔又剛好逆著光,臉上的情緒更是看不分明。好一會兒,他才淡定地揉了揉額頭,道,“此事容后再議吧,你再仔細考慮一下也是好的。不過,目前我有一件要事拜托給你……此事也非你不可。”

  甲一淡淡看著他,不問,只等他開口。

  趙樽睨著他的眉目,“重建錦衣衛(wèi),恢復錦衣衛(wèi)職能。”

  “為什么只能是我。”甲一眉目微蹙。

  趙樽唇角微掀,“因為信任。”

  甲一怔了怔,表情也松緩下來,“好。”

  永祿元年正月,新年伊始,在洪泰二十七年被廢止的錦衣衛(wèi),繼轟轟烈烈的滅亡之后,又一次轟轟烈烈的重置了。永祿朝錦衣衛(wèi)的制度,基本與洪泰朝相似,只是人員基本大換血,首批錦衣衛(wèi)頭目,大多以趙樽的“十天干”為底子,再在紅刺特戰(zhàn)隊及軍中選拔了一些有才干的兵卒,便算成事了。

  臉上帶著暗疤的新任錦衣衛(wèi)指揮使,朝堂上的人大多都不熟悉他,他甚至都沒有一個確切的名字,皇帝叫他甲一,他本人自稱“甲某”,別人只能叫他“指揮使大人”,誰也不知道他來自哪里來,有什么背景和身份。但也正因為他的神秘,還有他與人不熟,也就沒有了朝堂上那種“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裙帶關系網(wǎng),做起事來,也才更加的得心應手。

  重置的錦衣衛(wèi),繼續(xù)了洪泰帝的鐵血之政,在永祿初年的皇權傾軋中,立下了汗馬功勞,只短短數(shù)月,便令京師百官畏之如鼠,基本肅清吏治,讓京師的空氣煥然一新。

  ~

  永祿元年正月,這邊錦衣衛(wèi)事務鬧得滿城風雨,南邊的捷報也頻頻傳入京師。但眼看就要開春了,老百姓都各忙各的生計,除了有孩子在營中參戰(zhàn)的,其余的人,對戰(zhàn)爭并沒有太多的切身感受。

  但對于日夜思念的人來說,每一日都格外的漫長。

  定安侯府,趙如娜擔憂著陳大牛,每日都過得仿若煎熬。她不是晴嵐,沒有與陳景并肩御敵的本事,只能在一個個漆黑的暗夜,為他祈禱,等待天亮。

  這一日,久居深宅的趙如娜,接到了一封從南方遞來的家書。通過這些年的培養(yǎng),陳大牛已略略識得幾個字了,但寫字是斷斷不行的,每一次家書上,他若寫字,都令人不忍直視,只能半猜半靠旁白。然而,當趙如娜微笑著輕輕拆開封緘,迎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打開信件時,她驚詫地發(fā)現(xiàn)了遒勁有力的熟悉字體。

  “愚兄安好,妹勿念。記得添衣,多食,照顧身子,余生安康。”

  一個字一個字的看完,趙如娜眼圈一紅,心中陰霾,終是驅(qū)散一半。噙著眼淚微笑著,她點燃火燭,把手箋放上去,讓它化為了灰燼。而這件事,也成了她心里永遠的秘密。

  雙手合十,她對著西南的方向,緩緩閉上眼睛,默念。

  “哥哥要好好活著,添衣,多食,照顧自己,侯爺要平安歸來,身子康健。”

  深宅婦人,最是無奈,她看不見她的男人領著潮水一般的大軍南下御敵的英武,也看不見她的哥哥倉皇南逃時的狼狽不堪,她只能無奈地把心愿交給上天,愿每一個她關心的人,都平安、喜樂。

  綠兒看她單薄的身影,走了過去,“夫人,侯爺有沒有說,啥時候班師回朝?”

  趙如娜沒有回頭,眉頭輕輕松開,拭了拭眼淚的淚意,“打完了仗,他就會回來了。”

  綠兒扁了扁嘴巴,嘆息,“侯爺再不回來,只怕老夫人又該找夫人的麻煩了。”

  趙如娜輕輕笑著,“千年的婆媳,萬年的冤家,她不找我麻煩,那才怪了。”

  綠兒看她心情好,也跟著笑,“還是夫人脾性好,要換了我,可就受不住了。”

  “綠兒。”趙如娜黑眸淺瞇,突然換了話題,微笑道,“去借我尋個大夫來。”

  綠兒大睜著一雙漆黑的眼,“夫人身子不舒服嗎?”

  趙如娜緩緩轉(zhuǎn)身,抱了抱自己單薄的身子,靠在窗邊的美人榻上,唇角的笑容,在晨曦的清風中,顯得格外的安定,“我葵水有小半月沒來了,差了大夫來瞧瞧。”

  綠兒驚愕一下,愣愣看著她。半晌兒,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驚又喜,“奴婢這就去告訴老夫人。哦,不不……找大夫,找大夫……”

  這姑娘語無倫次地跑出去了,趙如娜臉上微笑未變,掌心輕輕撫上了小腹,“侯爺,但愿你趕得及回來看孩子出生。”

  ~

  兩個月后,永祿元年三月。

  陳大牛沒有回來,卻差人把在臨安抓住的顧阿嬌押解回了京師。

  顧阿嬌身份特殊,又事涉趙綿澤,干系眾多內(nèi)幕,趙樽沒有讓刑部之人插手,前往接人的是錦衣衛(wèi)副指揮使丁一。當日,顧阿嬌便被丁一押入了錦衣衛(wèi)詔獄,從此,再沒有出來。

  不過,烏仁瀟瀟卻在幾日后,前去探望過一次顧阿嬌。

  詔獄暗黃的燈火下,不知顧阿嬌與她說了些什么,出來時烏仁瀟瀟臉色極差,暈倒在了詔獄門口的臺階上。是丁一通知元祐,把她用軟轎抬回去的。

  自從京師城破,趙綿澤的寧貴妃便被宣布了“死亡”,活下來的烏仁瀟瀟被元祐安置在城南的一處別院里養(yǎng)病。她受傷頗重,這些日子才基本好,氣色也好了許多,但心里有事,整日愁云慘霧,非要回哈拉和林去不可。若不是元祐幾次三番央求,并告之她哈薩爾就要來京師接親,她也不肯留下。

  把她放到床上時,她已經(jīng)醒過來了。

  元祐看著她黯淡的眸光,輕輕摸了摸她的額頭,不由皺眉,“那賤人和你說什么了?”

  烏仁瀟瀟撥開他的手,淡淡垂目,“我沒事,無須你管。”元祐的手指僵硬在半空,停頓一瞬,緩緩落下,放在她的被角上。想到陳景過世前的交代,他心里一苦,嘆口氣,收斂住了大爺脾氣,唇角始終掛著笑,“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模樣了?我若真的不管你,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嘴臭的人,毛病還真是改不了。

  說了一半,他大抵意識到自己學不來陳景,不由拍拍頭,自嘲的譏誚一笑,“算了,左右你是看不慣小爺,就這么地吧。看來小爺無論做啥都是錯的,為了你,散了姬妾,不宿風月,都是熱臉貼冷屁股,沒勁!”

  烏仁瀟瀟直勾勾看著帳頂,冷笑不語。

  元祐最受不得她這副表情了,像嘲弄,又像諷刺,卻就是不吭聲。

  他冷哼,又道,“我曉得,你不就是覺得被趙綿澤糟蹋過,配不上我么?”沖口而口,看烏仁瀟瀟登時沉了臉,他啐了自己一口,拍嘴,“我也不是那什么意思,我沒覺得你配不上我。其實是我配不上你,行了吧?”

  烏仁瀟瀟目中空曠,聲音疏冷。

  “這話對了,你配上不我。”

  元祐白皙的俊臉上,有些難看。

  “你他娘的……拽什么拽?”

  烏仁瀟瀟瞥他一眼,別開臉,不再說話。那表情儼然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勁兒。元祐知道她心里別扭,又厚著臉皮在她床邊坐下來,執(zhí)了她的手,哄道,“好了,你可以拽,你想怎么拽就怎么拽,成不?都是我不好,等大牛回京,我就去討教幾招懼內(nèi)功夫,也做你家養(yǎng)的小貓貓成不成?”

  同樣哄人的話,陳大牛說來是憨,陳景說來是暖,元祐說出來就是風流曖昧……完全一副玩笑樣兒,那皮笑肉不笑的樣子,總能給人一種不正經(jīng)的錯覺。

  其實這也怪不得烏仁。

  從頭到尾,這廝就這紈绔勁兒,也不知哪句真,哪句假。

  烏仁瀟瀟從他掌中收回手,攥緊,沒有力氣和他扯這些風花雪月,只是輕輕撫了撫胸前的傷口,微微側(cè)身,唇角抿了抿,認真道,“小公爺,你那日傷了我,但也救了我,所以,我并不怪你,你更不必因為歉疚,就處處遷就于我。我更不是在與你鬧別扭……”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她避開元祐火氣旺盛的眼眸,自嘲道,“這世上的女子很多,烏仁不堪也不配。”

  元祐翻個白眼兒,又去逮她手,“胡說,小爺說你配,誰敢說不配?”

  烏仁瀟瀟甩手,“你怎的就不明白?你待我的心思,不是我要的。”

  元祐“哦”了一聲,冷笑,“你覺著我是啥心思?”

  烏仁瀟瀟看他,“是內(nèi)疚,是得不到的不甘心。”

  “你真這么以為?”元祐挑眉,心像在滴血。

  “難道不是?”烏仁回頭正視他,“你想要我?不是嗎?”

  不是羞澀的男女情事,只是坦然與簡簡單的一個“要”字,卻把元祐聽得丹鳳眼一瞇,慎重點點頭,“是的,我想。”紫金山一別數(shù)載,這么多個日夜,他怎會不想?

  但這位縱橫風月的爺們兒,其實半點不懂婦人之心。

  可以說比起陳大牛那憨子,他都不如。

  烏仁瀟瀟看著他一雙暗灼的眸子里閃動的欲望,忽略掉嗓子眼里突如其來的梗塞,輕輕一笑,不再繼續(xù)剛才的話題,只道,“那今晚你便不要走了。你我時日無多,等我哥哥來了,我便會離開這里,再聚,恐無他期。珍惜當下吧。”

  元祐狐疑的眸子,在她面上停留一瞬,總算明白了。

  “敢情你把小爺當成面首了是吧?”

  “這要這般以為,也可。”烏仁瀟瀟挑眉,并不解釋心底的酸楚。

  “好樣的,烏仁瀟瀟,故意惡心我是吧?”元祐往上一坐,兩條腿盤在她身側(cè)的榻上,冷冷一笑,手指輕輕挑向她領口薄薄的衣料,不輕不重地滑動著,出口的聲音,邪惡里帶了一絲不滿,“不過這樣也成啊,只要能與你在一起,甭管是面首還是啥,小爺都肯。”

  烏仁瀟瀟沒有料到,這樣都攆不走他,眉梢微動。

  “元祐,你就不能要點臉?”

  元祐淺淺一笑,單手擁住了她的肩,“在外人面前,臉面自然是要的,可在自家婦人面前,臉皮就省了吧,反正也沒有人看得見。”溫柔地笑了笑,他俯身過去,輕輕將她推在榻上,火一樣的眸子里,滿是柔情的光華,如水波劃過,“那么,女王大人,喜歡本面首如何伺候你?”

  不得不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是有依據(jù)的。元祐大爺做慣了,從來沒有哄過人,如果放下手段,如花似玉的淺笑著,著實也讓人產(chǎn)生不了惡感。烏仁瀟瀟盯著他的臉,身子越縮越后,呼吸也急促不少,先前想要逼退他的想法,也散到了九霄云外。

  “元祐,咱們能好好說話么?”

  “可以啊,你說,我聽。”元祐挑開她領口,露出一大片白膩膩的光潔肌膚,在燈光下,帶著一種旖旎的,氤氳的,柔美的質(zhì)感,極是讓他憐惜與心疼。心里一蕩,他性起,俯首在她鎖骨一咬。

  “烏仁,別置氣了,過去的事,便讓它過去,我們從頭再來,可好?看過這么多的生死,如今方覺命。每一日,似乎都是偷來的時光,當珍之重之才是。”

  這么有感悟力的話,往常元祐是說不出來的。果然是世事滄桑最煉人,褪去了青澀的浮華,如今的元小公爺,已是有擔當?shù)拇竽腥肆恕跞蕿t瀟看著他嚴肅的臉孔,怔了怔,手指鬼使神差地撫上他清雋的眉,“你那天在金川門說的話,是真的?”

  想到那天瘋狂時的吶喊,元祐有些不好意思,若有似無“嗯”一聲,他像是答了,又像是沒有回答。目光巡視著她的臉,又主導了話語權,“我先前的話,你還沒回答,怎的又來問我?”

  烏仁瀟瀟眉頭微沉。

  “元祐,我已不是當初的烏仁。”

  元祐輕唔一聲,笑了,“我知道呀,你比以前更好了。”

  烏仁瀟瀟輕嘆一聲,“你不要一時興起,誤了終身。你若是留下我,怎樣與誠國公交代,又怎樣面對那些流言蜚語?”

  “嗤”一聲,元祐笑得有些得意,“小娘子,你不了解小爺我了。”頗為自嘲的扯了扯嘴角,他捋順著烏仁的頭發(fā),“小爺歲數(shù)有多大,便被人說了多少年,早就不管他人口舌。記住,人活著,是為自己。”

  烏仁瀟瀟被堵得啞口無言。

  元祐低頭,情真意切,“不問旁的,你只問你的心,可愿跟我試一試?”

  “試一試?”烏仁瀟瀟揚了揚蒼白的唇。

  “對。我不會迫你。只想你給我一次機會。不如這樣,以你兄長到京之日為截止,在這期間內(nèi),我若是再與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若是宿花眠攀附,你再走,我絕不攔你。若是我沒有,屆時便請你兄臺與陛下為我們做主,可好?”

  烏仁瀟瀟白著臉,看他唇角惡劣地淺笑,心知這并不公平。

  哈薩爾從哈拉和林過來,最多兩個月,時間太短,若是他連兩個月都受不了,那還算男人么?不過,這又算很公平,因為那是他態(tài)度的體現(xiàn),也是他為她做出的努力。楚七曾說,不要對沒有嘗試的事情輕易下結論。這幾年,她深深領悟了這句話,也為那些年少青蔥的固執(zhí)和對愛的執(zhí)著付出了代價。即便那時是好心一片,終究也讓自己蒙了塵埃。

  靜默中,她的視線,淡淡的看向元祐。

  “你為什么要對我這樣好?”

  元祐若有所思,“因為我喜歡你,打心眼兒里喜歡的那種喜歡。”

  芙蓉暖帳,麗影成雙,這般的場面,讓烏仁瀟瀟的心志有些散。

  “若是我答應與你試試,你會怎樣待我?”

  她嬌憨的模樣兒,仿若又回到了當年,元祐視線模糊一片,笑了笑,他捏捏她的臉,眸子里一片柔軟,“待你好,讓你快活。”

  一股子暖流從流底滑過,烏仁瀟瀟眸底微潤。

  “怎樣待我好?”

  “陪你吃飯,玩耍,聽你的話,逗你開心。”

  “怎樣讓我快活?”

  “陪你睡覺,嗯,你懂得的?”

  烏仁瀟瀟面色一僵,輕輕喚他名字。

  “元祐……”

  “嗯?”小公爺激蕩在風花雪月的漩渦里,烏仁瀟瀟卻面色微變,目光悲切,像是忍受著什么痛苦,身子微微發(fā)顫,聲音也似帶了哭腔,“我們曾有一個孩子的……”想到那個夭折的孩兒,她的心仿若撕裂,疼痛,疼痛難當,“但它死了,是顧阿嬌做的,是她親口承認的。”

  元祐怔了片刻,聽得她泣不成聲的嗚咽,仿若被人剜了心肝,伸手攬住她的身子,溫暖的掌心在她的后背上輕輕摩挲著,安撫著,卻又有些不解,“……我那時聽聞了消息,還以為是……”

  “是他的孩子?”烏仁瀟瀟苦笑道,“孩兒六個多月大了,我的肚子長得像一座小山似的……”這么多年的獨自忍耐,她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傾訴的人,再也忍耐不止,對著肚子比劃了一下,“長了這么大,這么高……他是個兒子,產(chǎn)下來時便死了……都是我……那時信著顧阿嬌……”

  “乖,不要傷心了。”元祐緊緊圈住她,不停安慰,“我們還會有孩子的……會有的,我告訴你啊,我連咱們孩兒的名字都想好了。若是兒子,就叫他元宵,若是女兒……小爺還叫她元宵,你看如何?”

  “元祐……”低低嘆道,烏仁瀟瀟看著他的臉,久久不動。

  時世移轉(zhuǎn),人事多變,原以為永世不能再見的人,如今就躺在身邊,她卻還可以向他傾訴失子之痛,這也許便是上天給她的恩惠了。

  確實,當珍之,當重之。

  緩緩閉上眼,她像是做了一場噩夢剛剛醒轉(zhuǎn)般,軟綿綿嘆了一聲。

  “好,我們試一試吧。”

  ~

  除了顧阿嬌入詔獄,等待著無限的刑訊之外,永祿元年三月還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北狄太子哈薩爾入京接親,并口頭應允了元祐與烏仁瀟瀟的婚事,說回京便稟報父皇,再行操辦。另外,三月十六,在南晏京師逗留了近半年之久后,東方青玄終于告別了這片土地,返回了兀良汗。

  臨去之前,趙樽單獨見了他,地點選在了晉王府。

  那天晚上的月亮比九月十六更圓,兩個男人都喝了一點酒。

  隔著小窗,賞著月色,他們到底說了些什么,沒有人知道,但東方青玄是紅著眼圈離開的,趙樽也在府邸坐到天明方才離開。次日一早,天未見亮,東方青玄領著兀良汗侍衛(wèi)便離開了京師。但東方阿木爾卻以益德太子之妻,趙樽皇嫂之尊,滯留在了大晏。

  歷時數(shù)月,京師風云與宮闈紛爭似是畫上了句號。

  但趙樽卻一日比一日沉默。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永祿元年朝廷剛剛緩過勁兒來之時。

  這個平日勤政、不近女色的永祿帝,突然興起了遷都的打算。

  他連宮中用度都嫌浪費,如今遷都得耗費多少庫銀?一開始,仍然是群臣反對,但趙樽執(zhí)政與趙綿澤不同……你可以有意見,但是我基本上完全不聽你的意見。大朝會、小朝會,數(shù)次針鋒相對之后,眾臣再次被這個寡言少語,卻招招見血封喉的皇帝給說服了。

  北平作為北方的防御重鎮(zhèn),北方也是大晏防守要塞,從應天府調(diào)兵,太過被動。

  “天子守國門,御敵于北平”,成了這年最大的一道政令。

  但宮城要重修,還要同時修筑帝后陵寢,這都是耗費工期的事情,圣旨頒布下去,工期計劃也都報上來了,可要修一座全新的宮城耗時究竟多久,誰也不敢保證。只是,趙樽似乎一日比一日焦躁,顯得有些迫不及待。

  十日后,拿到宮城與皇陵草圖,趙樽心緒不寧的去了長壽宮。

  冰室內(nèi)的帷帳,垂得低低的。

  與外間的陽光與綠樹,隔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

  “參見陛下。”冰室內(nèi)的太醫(yī)跪地請安。

  趙樽沒有穿龍袍,瘦削了不少的身子,看上去也清減了不少,但高冷雍容的氣度,仍是讓人看他一眼,便會心生懼意。可今日的他,神思不屬,只拂了拂袖,“把娘娘的藥拿來,朕親自伺候。”

  “是,陛下。”

  太醫(yī)后退著出去了,冰室里安靜了下來。

  “阿七,我回來了。”

  他輕輕地說,卻無人回答。

  在燭火的光影中,花藥冰棺上雕琢的一只金鳳,栩栩如生,仿佛馬上就要飛起來似的,襯得冰棺中的女子,那數(shù)月如一日的面孔,也生動,美好,沒有半絲改變。趙樽靜靜坐在杌子上,看著她一動不動的樣子,眉頭緊緊擰著,又舒展開,舒展開了,又輕輕擰起,心緒似乎在不停變幻。過了好一會兒,他突地伸出手,放入冰棺,緊緊握住夏初七的手。

  她的手,沒有溫度,他的手,卻柔暖如故。

  趙樽抿緊了唇,聲音滿是憐惜,“你怎就不肯暖和起來呢?要犟到什么時候?”

  棺中的女子并不動彈,日復一日的靜默著,臉上似是帶了輕笑,宛如少女。

  他起身,俯低頭,在她唇角吻了吻,“知曉你怕冷,爺卻把你放在這。你就不生氣?”

  往常阿七生氣的時候,便會跳起來打他。

  可她睡著了,無論他說什么,她都不會理會他。

  趙樽眉頭漸漸擰起,這一回再沒有松開。

  江太醫(yī)入屋時,清了清嗓子,鼓了好幾次勇氣才走了上去,顫著聲道,“陛下,娘娘的藥……來了。”

  輕“嗯”一聲,趙樽伸手去接。

  那太醫(yī)松開手,退到邊上,手心緊緊攥成了拳頭。

  長壽宮冰室里面伺候的每一個人,心里都有一個不敢說的秘密。

  他們每一天,都在自欺欺人。其實,皇后娘娘早已薨了,在當天便已斷氣,如今只是用昂貴的藥材與九轉(zhuǎn)護心丹的藥力相結合,護住她的尸身不壞。但說到底,還是一具尸體。所謂的“暖心肺,保鳳身,延年壽”的托辭,是他們?yōu)榱嘶蠲实鄣摹实郏哺试副凰麄兒?br>
  對,皇帝也清楚地知道,皇后早就死了。

  可他仍然在日復一日的欺騙自己。

  至于江太醫(yī),惶惶然度日,每一天,都像一年,并不知道何時會掉了腦袋,不得不更加小心慎重地說話,“陛下,娘娘氣血受損,體虛氣弱,臣等新配了一個養(yǎng)身良方,今天的湯藥,便是新的嘗試。”

  趙樽并不抬頭,“嗯”一聲,嗓音沙啞,“江太醫(yī),辛苦你了。”

  “老臣,老臣不辛苦……”江太醫(yī)花白的胡子抖了抖,想到這度日如年的日子,有些憋不住了,跪在地上,委婉地道,“反倒是陛下,當保重龍體為要。娘娘她安然入睡……想來最念叨的人便是陛下了!您若是身子垮了,娘娘醒來,怕不得心疼難受。”

  江太醫(yī)常年在宮中行走,很會說話。

  趙樽微側(cè)過頭,目光從夏初七臉上掃過,又看向他。

  “江太醫(yī),你們是不是都以為朕的皇后,已經(jīng)死了?”

  難道不是么?老頭兒嚇得腿腳一軟,卻不敢承認。

  “老臣,老臣不敢。老臣只是覺得……娘娘一時半會不,不會醒……”

  “她會醒的。你們的皇后娘娘,她不是普通人,她是有神靈護體的,她也不會……不會拋棄朕的。”趙樽說罷,探了探湯藥碗的溫度,親自含在湯水在嘴里,一點一點哺入夏初七的嘴里,喂一口,又扶住她的身子坐起,掌心慢慢順著她僵硬的脊背,像是怕她噎著似的,一雙眸子里滿是溫柔。

  “阿七,你只是暫時離開的,對不對?”

  他溫柔的哺著藥,輕聲說著,就像她真是活人一樣。

  江太醫(yī)跪在地上,身子哆嗦,那種見鬼似的錯覺,令他身子都是涼的。

  比那口冰棺里的人……更涼。

  這個皇帝……瘋了,他真的是瘋了。

  “阿七,快點回來。”望定那個不會說話的尸體,他的聲音溫柔得近乎哀求。

  “你再不回來,爺怕是真的等不及了。”

  等不及什么,他沒有說,只是把剩下的藥哺給她,等湯藥順著她的喉管滑下去,他方才接過鄭二寶遞上的鹽水,幫她漱口,讓她吐掉,再細心為她擦去唇邊的水漬與藥漬,就像對待一個初生嬰兒般,慢騰騰將她平放在冰枕上。然后,看著她俏麗美好的容貌,他似是有千言萬語,卻只得噎下。

  “你不想聽我,那些事,我便不說來叨擾你了。”

  淺淺一嘆,他憐愛地俯身為她捋了捋鬢發(fā),湊到她的面前,柔聲道,“既然你還沒有原諒我,便繼續(xù)睡吧,睡多久都可以。我先去處理政務了,等我把該處理的事情都做好了,便有更多的時間陪著你。阿七……你要好好的,人生漫長,一月,一年,十月,十年,未來還有許久,我們都可以同渡的。”

  冰棺里的女子,面色平淡。

  身側(cè)的鄭二寶,眼淚卻像珠子似的,串串往下掉。

  “嗚……主子爺……娘娘她……她……嗚……”

  剩下的話,他不敢說,趙樽也不愛聽。

  “放心吧,阿七,”他的手指輕輕撫過夏初七的唇,“我們永不會分離,我會永遠陪著你。”

  他的眼中,有一抹讓人看不懂的情緒。

  鄭二寶低泣著,拿袖子抹眼淚兒,卻仍然琢磨不透他的主子。

  只是他突然發(fā)現(xiàn),只幾個月的時間,他家主子爺?shù)哪樕希俱驳梅氯艚?jīng)了無數(shù)個流年的侵蝕。

  “嗚……”他終于崩潰,長聲痛哭。

  ~

  歲月如梭,白駒過隙。那一天在鄂市伊金霍洛旗“墨家九號”的古董店暈倒后,夏初七怎么回的京都都不知道。當她從噩夢中再次醒來時,正躺在占色家大別墅的床上,夜色籠罩了落地窗,她緊緊抱著枕頭,滿臉都是淚水,那樣子又狼狽,又可笑。

  “占色…我又給你添麻煩,是你把我撿回來的?”

  一個“撿”字,逗樂了占色。

  她為夏初七倒了一杯溫水,塞到她手上,“那個古董店的小伙子,在你的手機上翻到我電話,通知了我。我這才飛去鄂市帶你回來的,我找周益來看過了,說你只是氣血虛,勞心倦怠,累的,沒大毛病,休息休息就好了,沒事啊。”

  休息能好么?知道占色在安慰她,夏初七突然抱著茶盞苦笑。

  “占色,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這天晚上,就在這間有著大落地窗的房間里,夏初七偎在軟軟的枕頭上,向占色講述了那個夢……一個關于愛情,友情,生死與離別的離奇夢境。在那些金戈鐵馬與滾滾硝煙里,占色一直沒有說話,更沒有反駁,像是入了故事真的相信了,偶爾還為故事落淚。夏初七突然感動起來,一種找到了訴說的感覺,讓她嘴巴不停地說了整整一夜,后來,她說累了,便睡著了。

  后來的后來,她發(fā)瘋似的滿世界找墨九。

  找占色動用關系查戶籍,在網(wǎng)上發(fā)貼尋人,甚至上街漫不目的的尋找。

  只可惜,龐大的戶籍系統(tǒng),沒有能提供給她任何幫助。

  也就是說,墨九的本名,也許就不叫墨九。

  她發(fā)的貼子也石沉大海,很快被淹埋。

  時間漫漫溜走,她日夜顛倒,思緒混亂,要么整天整天的滿街尋找,要么整天整天的沉默,不吃,也不喝,甚至也不用睡覺,整個人快瘦成一堆骨架子了。占色冷眼旁觀了這么久,終于受不了她了,幾個月后,她強制性地把夏初七帶到了京師某著名大學的心理實驗室。

  “好好坐著,呂教授很快就來。”

  實驗室里,擺放了一排排的書,密密麻麻的書,看得人很累眼,簡直就是密集恐懼癥的克星。

  夏初七腦子很清醒,但是她知道,占色以為她的精神出問題了。

  是的,每一個人,都以為她病了……還是精神病。

  她也希望自己真的是精神病,可她太清楚,她不是。她不想說話,只是因為孤獨,一種不被人了解的,一種似乎再也無法融入現(xiàn)代世情的孤獨,一種想念趙十九生生入骨的孤獨,啃咬著她的心,讓她日日夜夜不得安寧。

  呂教授是在十五分鐘后推門進來的。

  她眉目和善,身體有些發(fā)福,剪了一個齊耳的短發(fā),干練、精神,與夏初七臉上的滄桑和憔悴相比,這老太太似乎更有年輕人的朝氣。微愣一下,她隨和的看向占色。

  “先給你朋友倒杯水吧。”

  她很溫和,占色倒的水也很溫暖,夏初七沒有拒絕,喝了一口,友好地道謝。

  呂教授是國內(nèi)心理學泰斗,催眠專家,從事教學和心理研究數(shù)十年,見過各種各樣的心理疾病患者,卻從來沒有看見過像夏初七這樣的——正常得比正常人還要正常的心理患者。

  來之前,她在電話里與占色交流過,大抵知道她的疾病情況,但是根據(jù)她的經(jīng)驗,患有沉迷夢境癥的精神病人,大多傻傻的,精神恍惚。這個女孩兒只是憔悴傷感,卻并無真正迷在二次元的迷茫。考慮一瞬,她溫暖的笑了笑,“與我說說吧,你的夢。”

  讓她傾訴,是放松心情進行催眠治療的首要因素,與治療的效果也息息相關,這似乎是必要的步驟。可夏初七笑了笑,指頭輕輕撫著水杯壁,卻笑瞇瞇地反問,“占色不是都對你說了?教授還有什么不了解的?”

  呂教授愣了一下,又親和地笑笑,“人的大腦是極為神奇的所在,其實我們并沒有不信……或者你的潛意識,真的殘留了上一世的記憶。你不要排斥科學,也許我可能用科學的辦法,為你解開謎底?”

  夏初七深鎖的眉頭微松,“你沒把我當神經(jīng)病?”

  呂教授一笑,“哪里會有你這么可愛的神經(jīng)病?”

  夏初七微微一笑,“好吧,我信你。”

  呂教授有意無意把桌布的一盞臺燈調(diào)成了容易引起人視覺疲勞的淺色調(diào),又側(cè)過身,把前面密密麻麻的書架留給了夏初七的直視面,又把一個正在“嘀嗒嘀嗒”跳動的小鬧鐘放在臺上。

  “你先告訴我,你怎樣認識夢里那個他的?”

  夏初七皺了皺眉,像是不想再提,但也不知為什么,在這個老太太面前,她卻抵不住傾訴之欲,“我在占色家里,她為批了個‘轉(zhuǎn)世桃花,鳳命難續(xù)’的命數(shù),我根本不信……后來看上她家的一個桃木鏡,她說是古董,我看那鏡面與現(xiàn)代工藝沒區(qū)別,心里不信,非得逗她,塞在了包里……然后她去接孩子,我便在她家沙發(fā)上睡了過去……”

  “你見到了什么?”呂教授問。

  “我見到一個古代的村莊,那些人要殺我,我身上被粗麻繩捆綁著……”

  “是他救了你嗎?”

  “不,不是他救了我,是我救了他。”

  在時鐘的“嘀咕”聲和呂教授引導下,夏初七一五一十的把穿越之事以及與趙樽的種種說了出來,時間過得很慢,講到那些美好的,她臉上會浮出笑意,講到傷感的,她臉上會有憂色,講到她生子的兇險,以及對趙樽金川門事變之后的擔心,她臉上的恐懼也是真真切切。

  一切就像真的一樣。

  占色默默不語,呂教授也沉默了。

  興許是情緒沒有抵觸,很快夏初七便進入了淺度催眠狀態(tài),話題也在呂教授的引導下,漸漸深入。但不論問什么,她的回答有邏輯,有條理,并無絲毫漏洞……這就和普通的夢境有了本質(zhì)的區(qū)別。呂教授微微笑著,突然問,“你很愛他吧?”

  “我很愛他。”夏初七淺闔的眼瞼,輕輕眨動著,露出幸福的笑容,“他也很愛我。”

  呂教授沉吟,“那你想再見到他嗎?”

  夏初七身子微微一震,“想。”

  呂教授溫和道,“那你可以配合我嗎?”

  “好。”她回答得毫不猶豫。

  呂教授瞄了占色一眼,示意她把時鐘拿近,停頓片刻又柔和道,“你現(xiàn)在很累了,你需要休息,你想睡覺了……等你睡著了,就可以見到他……見到了他,你就可以和他重敘舊情……好不好?”

  “好。”

  “那你乖乖睡,好不好?”

  “好。”

  “把你的頭偏到左側(cè),你想一下,你到了那個古代的小村莊,有個婦人,她叫范氏,她在罵你……但你的手里有桃木鏡,你是特種兵……你不怕她,你很放松,你笑著,就像看小丑一樣看著她們……你不想與她們糾纏,你想快點見到你的良人……但是你得放松,再放松,放松了才能見到他……”

  “好……”她喃喃,似無意識,卻照著在做。

  呂教授接著說,“你身上很溫暖,很舒服,你睡了,睡著了……”

  輕輕“嗯”了一聲,這一回,夏初七沒了聲音。

  “她睡過去了。”占色輕輕一嘆,“這是深度催眠狀態(tài)?”

  “是的。”呂教授轉(zhuǎn)頭看著她,“不過,你確定要為她洗去這段記憶?”

  占色皺眉考慮了許久,無奈道,“她再這樣下去,人就毀了。不吃不睡神魂無主……老師,我一直以為她是個堅強的姑娘,實在想不通,怎么會做一場夢,就變成了這樣?”

  呂教授笑道,“世上有太多科學無法解釋的東西。”

  占色點頭,“是啊,希望等她醒來,能恢復到以前的狀態(tài)。”

  呂教授看著時鐘的指針,一字一句嚴肅道,“但你知道的,催眠封閉負向記憶,并無百分百的把握。若是不成功……也不知會怎樣。”

  占色不安地考慮一瞬,“不成功,也不會比她現(xiàn)在更糟糕吧?”

  看著夏初七蠟黃憔悴的面孔,呂教授點頭,“姑且一試吧。”

  夏初七覺得自己突然掉入了一個黑洞,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她的頭向下,天地似乎都在旋轉(zhuǎn),旋轉(zhuǎn),在不停的旋轉(zhuǎn)……她的胸口有堵塞物,想嘔吐,卻吐出來。她的耳邊,有人在唱歌,歌聲很模糊,又很熟悉,一遍一遍的循環(huán)著,讓她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又在做夢……她睡著了么?在黑暗里,她拼命的想,拼命的掙扎。掙扎中,眼前有一片一片的景色掠過,她看見了摩天大樓,看見了自己在飛機前拍照,看見自己站在坦克上,叉著腰大笑,高喊“茄子”,看見自己拎著醫(yī)藥箱跟著部隊輾轉(zhuǎn)進入深山老林軍事演習……慢慢的,她看見自己拿起了桃木鏡,看見自己軟倒在沙發(fā)上,再然后,鎏年村出現(xiàn)在了她的視線里。

  她身子激動得顫抖了起來……

  肩膀在抖,手指在抖,整個人都在抖。

  趙十九……真的可以看見趙十九了?

  清凌河的水,一夢千年依舊清澈,那片沒有被污染的天空高遠湛藍。可就在這時,她的耳邊突然傳來呂教授的聲音,“你看見了什么?”

  夏初七激動得嘴皮顫抖著,幾近喃喃,“看見了他,我的他,他坐在蘆葦叢中,身上受著傷,老孫頭正在為他清洗傷口……可他傷得很重,很容易感染死去的……我要救他……我要救他……他需要我……我要救他……”

  呂教授看她身子蜷縮,起伏,卻不去動她,靜靜道,“不,他不需要你救他。他并不存在,他只在你的夢里,你忘記他好嗎?從這里開始,忘記他。你的生活很美好,你自由自在,你有優(yōu)渥的薪酬,有令人稱羨的醫(yī)術,有親如兄弟的戰(zhàn)友,這里還有現(xiàn)代化的文明……這里的一切都很美好,沒有殺戮,沒有鮮血……你忘掉他,忘掉你看見的一切……忘掉……忘掉……”

  她徐徐引導,可夏初七卻顫抖得更加厲害,抵觸越發(fā)強烈,“不……我不想忘掉他……不想……求你……我不想……求求你……”

  呂教授額頭上有了冷汗。催眠治療數(shù)百例,她從來沒有遇見過在深度催眠狀態(tài)還有如此強烈反抗意志力的人。與占色互望一眼,她又道,“想想你的父母,你忘掉,忘掉他……”

  夏初七喃喃,“我沒有父母,沒有……”

  呂教授拭了拭汗水,看著“嘀嗒嘀嗒”的時鐘,“想想你的家,你的朋友,他們舍不得你,占色,占色她也在等著你……你必須忘掉他,才能回到他們的身邊……”

  “家……家……占色……”夏初七低喃著,說到占色,終于有了一絲反應,但緊接著,她突地淚流滿面,“對不起……我的家在晉王府……我的丈夫,我的女兒……還有我未曾蒙面的孩兒……我的丈夫,女兒……他們在等我……他們在等我……在等我……我不能忘記的……”

  一個人喃喃著,她的聲音終于聽不清了,這時,偏向左側(cè)的頭,也突然沒了動靜。

  呂教授一驚,猛地站起,“占色,她的樣子,不太對!”

  ~

  天空里烏云密集,像是要下雨了,南晏京師長街短巷里,是暗灰的顏色。夏初七看見了萬家燈火,看見了正在修繕的金川門,看著了黑漆漆的宮中小巷里,有一對正在偷情的小太監(jiān)與小宮女,看見了華蓋殿的燈火未滅,看見趙樽在御書房里批閱奏章的身子……她想要去抱他,想要喊他。可是,她卻如一條游蕩在大海里的魚,看得見漫天海水,卻無法呼喊,也無法到達他面前。她有思想,有意識,卻沒有自己。她害怕被黑暗吞沒,被黑暗卷走,不敢亂動,只靠著強大的意志力,一瞬不瞬地看。

  “弟弟,我牽著你走……你要相信姐姐……”

  御書房門口,是一高一矮兩個身影。

  高的是寶音公主,矮的是皇長子趙炔。

  炔兒被寶音牽在手里,背后是成群的宮娥嬤嬤,他們小心翼翼看護著主子,大氣都不敢出。御書房門口值守的丙一與鄭二寶沒有阻擋,殷勤地為小主子推開了門。

  寶音笑著把炔兒牽到門檻口,又低頭看著他,小聲囑咐道,“父皇正在批閱奏疏,一會兒咱們見了他,父皇要是生氣,你記得說……是你想念母后了,想看看母后的樣子才來的,知道嗎?”

  小小的炔兒約摸兩歲左右,跨過門檻都不太穩(wěn)當,卻重重點頭。

  “炔兒想母后,想看看母后……”

  “乖弟弟。回頭姐姐給你做吃的。”寶音摸了摸弟弟的臉,滿臉喜色。

  兄妹兩個跨過門檻,正躡手躡腳的往里走,便聽見趙樽的聲音,“進來吧,在門口作甚?”

  寶音“咯咯”笑著,牽著炔兒的手,便往里小跑過去。炔兒腿短,跑不過她,被強行扯了一個踉蹌,“咚”地摔倒在地上。他扁了扁小嘴巴,像是想哭,可最終還是雙手撐著地,笨拙地爬了起來,在趙樽蹙眉的注視中,吸著鼻子走過去,自己安慰自己。

  “炔兒不哭,炔兒不哭……”

  都說沒娘的孩子懂事兒早。

  現(xiàn)下是永祿二年,炔兒兩歲了。

  夏初七貪婪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心里澎湃的情緒,想要發(fā)泄出來,想要高聲大叫,想抱抱她摔倒的孩兒,想抱抱她的男人,可她什么都做不到,除了看,除了想,除了思,什么也做不了。她懷疑自己徹底變成了一抹游魂,徹徹底底地變成了游魂,再也不能擁抱這一切了。

  御書房里,氤氳的燈火下,趙樽的側(cè)臉仍是那么尊貴冷峻,棱角分明如刀斧鑿成,俊氣得比世間兒郎都要陽剛上幾分。他臉上的冷漠,也在看見寶音和炔兒時,柔和了不少。屏退了宮人,他先把寶音抱坐在面前的御案上,又抱起炔兒,坐在自己腿上,輕輕刮了刮他的鼻子,淡淡問,“炔兒為什么不哭?”

  炔兒畏懼地看一眼寶音,小嘴巴扁著,似哭未哭地道。

  “姐姐說,炔兒要是哭哭,娘就真的死了,不會回來了……娘喜歡男子漢,男子漢都是不哭的……”

  趙樽面色一黯,看向?qū)氁簟?br>
  寶音瞪了弟弟一眼,吐了吐舌頭,趕緊低下頭,咕噥道,“父皇,是你說的呀,娘不在的時候,長姐為母,要照顧弟弟,也要教導弟弟……我這不是教他做男子漢么?”

  看趙樽臉色仍是難看,她轉(zhuǎn)念一想,又道,“阿爹,我錯了,不該詛咒娘。”

  一聲尋常百姓的“爹”,果然讓趙樽柔和了表情,他拍了拍寶音的頭。

  “我告訴過你的,阿娘只是生病,她沒事的。為什么要這樣教弟弟?”

  寶音委屈地吸了吸鼻子,眼圈突然紅了,扁著嘴巴道,“她們都說,我和炔兒的阿娘是妖精變的……是國之禍水……這才為天不容,被天收去了……他們,他們還說……”

  趙樽眉頭擰得死緊,“還說什么?”

  寶音扁著嘴巴抽搐幾下,“哇”一聲大哭。

  “還說炔兒是禍害,炔兒生了,娘就死了……是炔兒害死了娘……”

  “胡說八道!看朕不剪了他們的舌頭!”趙樽面有厲色,可吼完了,怕嚇著兒女,又伸手把寶音摟過來,與炔兒一起抱在懷里,貼著他們的身子,久久不語。兒女小小的,軟軟的,還不能立世,他們需要依靠著他才能活著,他們還離不開他,生在皇室,他們?nèi)羰菦]有一個強大的父親,如何抵御得住風雨?頭慢慢低下,趙樽閉上眼,緊緊了胳膊,父子(女)三個緊緊摟成一團。

  他沉聲道,“你們的阿娘不是禍水,更不是妖精,她是一個很好的人,她也不是炔兒害死的,你們的阿娘,她根本就沒死,她只是生病,喜歡睡覺,每天都要睡覺。所以沒有辦法來看你們,你們暫時也不能影響她休息,知道嗎?”

  寶音把頭埋在父親的懷里,許久許久才小聲道。

  “可是,寶音想娘了,有時候,寶音都想不起她的樣子了。爹,寶音想去看看娘……”

  說罷她輕輕掐了掐炔兒的胳膊。

  受到姐姐的指令,炔兒似懂非懂,也把小腦袋靠在趙樽的肩膀上。

  “爹,炔兒想娘……炔兒想娘了……”

  從炔兒出生那日起,夏初七的身體就被趙樽陳放在花藥冰棺中,不允許任何人探視,寶音和炔兒也不例外。這不僅僅只是為了瞞住世人的眼睛。而是孩子小,他想給他們一個企盼,也是給自己的一個希望。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難向世人、向孩子,圓這樣一個很難讓人相信的謊言。

  他看著一雙小兒女,啞著嗓子商量,“等你們再長大點,再看娘好不好?”

  炔兒茫然地看著姐姐,寶音卻小有心計。

  “那到底要等到什么時候?”

  趙樽眉心一皺,對兒女有點束手無策。

  “等到寶音出嫁的時候,可好?”

  寶音今天八歲,虛歲已是九歲,時下的姑娘都早熟,對于“出嫁”之事,她似懂非懂,但也知道一點點。考慮一瞬,她瞄著自己阿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問,“那我可以嫁給阿木古郎嗎?”

  “……”提到東方青玄,趙樽頭痛了,“寶音,他是叔叔,你不能直呼其名。”

  寶音扁著小嘴,卻答非所問,“好吧,那阿木古郎叔叔有大妃了嗎?”

  小小的孩子,知道得還挺多。趙樽又好氣又無奈。這些年來,東方青玄與寶音一直有聯(lián)系,畢竟做了兩年的“父女”,他感念東方青玄對寶音和炔兒都曾有過再生之恩,也始終默許著這種行為,但如今寶音的思想,分明與東方青玄的父愛不同。

  女兒還小,他不知怎樣解釋。

  但在兒女面前,他也不慣撒謊。

  “還沒有。大妃哪是那么容易找的,得仔細找人品貴重的才行。”

  “哦”一聲,寶音問,“那寶音人品不貴重嗎?”

  “……貴。”趙樽嘆息,“很貴。”

  “寶音是公主,父皇的公主,大晏的公主。”

  “是,寶音是公主。”趙樽對女兒,只有附合。

  “阿嬤說,男子未娶,女子未嫁,便可婚配。”寶音嘟著小嘴,又強調(diào)了一遍,“還有,寶音問過阿木古郎,他愛不愛寶音。阿木古郎回信說,他愛寶音。爹,寶音也愛阿木古郎。為什么相愛的人,不能婚配呢?”

  趙樽眉頭緊擰著,想著漠北的東方青玄,很想掐死他。

  “寶音,這個愛,分很多種的。阿木古郎對你的愛,是像阿爹一樣的愛……”

  寶音蹙眉,歪著腦袋看她,“可阿娘說過的,爹是只有一個的?阿木古郎若也是寶音的爹,那他又是阿娘的什么人?”

  與孩子講道理,與對牛彈琴差不多。

  尤其這句話直戳趙樽的軟肋,讓他登時沒了脾氣,無奈低嘆。

  “阿七……我該怎樣教育女兒才好?”

  寶音看他爹苦悶的樣子,晶瑩的眸子閃著狡黠的光芒,一只小胳膊攬住弟弟,齊齊偎進了父親的懷里,奶聲奶氣的道,“既然阿爹也不知,那么讓寶音親自去問阿娘可好?”

  繞來繞去,又繞到了原點。

  寶音聰慧,完全繼承了阿七的俏皮與伶牙俐齒,腦子又好使,有些事,他越發(fā)瞞不住。

  考慮了一瞬,他道,“再等三年,好不好?”

  寶音道,“為什么要等三年?”

  趙樽順順她的頭發(fā),“等三年,我們便會回家,北平那個家。會把阿娘帶去,到時候,你們就可以見到阿娘了。而且那個時候,你們也更大了,不必要阿爹再操心,阿娘看著你們,會更喜歡。”

  寶音不太相信的睨著他,“真的么?”

  趙樽點頭,“真的,我保證。”

  “好吧!”寶音伸了尾指,“拉鉤。”

  趙樽把手伸了過去,與她的尾指拉在一起。可寶音想了想,又把炔兒的小手牽過來,與趙樽的另一只手勾在一起,三個人緊緊勾纏住,她粉嫩的小臉上滿是期盼,然后像個特別懂事的小大人似的,告訴炔兒。

  “弟弟,快快長大!等你長到五歲了,是大人了,就可以見到阿娘了。”

  炔兒似懂非懂,重重點頭,又狠狠搖頭。

  “炔兒乖的,炔兒不會哭。”

  夏初七看著他們在御書房小聲竊竊,悲喜交加,感受著他們,卻怎么也融入不了他們的世界,她像一個沒有生命的魂魄,不能掙扎,不能吶喊,不能動彈,只能默默看著眼前的一切。

  “初七,聽見時鐘的聲音了嗎?聽見了嗎?快回來……”

  似乎有人在喚她,可她聽不見,聽清了也不想理會。她只知道,她不能再回去,回去了就再也看不見趙十九和她的兒女了,就會忘掉這一切,就會連夢都沒有……

  “不,我不回去……不回去……”

  強烈的意志力,讓她扭曲著再次掙扎起來。

  “……我寧做游魂,不做人。”

  呂教授看著椅子上滿頭大汗的姑娘,雙手捧住了面頰。

  占色也驚慌失措,喃喃自語,“怎么辦?老師,這可如何是好?”

  她們催眠她,試圖洗去她的記憶,她卻無法進入深度催眠,保持了意志力。

  然而,等她們試圖喚醒她時,她卻沉入了更深的夢里,再也不能醒來…

  呂教授撐著額頭,面色煞白,“我再想想辦法。”

  ~

  春去冬來,寒來暑往。

  一春復一春,一年復一年。

  欣欣向榮的萬物,在永祿盛世蓬勃生長。趙樽繼位后,鞏固北方邊防,大力發(fā)展農(nóng)耕,興修水利,疏通運河,減輕稅負,編纂大典……如今的大晏,國富民強,疆域遼闊,儼然是夏初七渴望的繁華盛世。

  天地間,錦繡一片。

  寰宇里,壯麗河山。

  永祿五年,三月里,春暖花開,北平府八百里加急到達京師,北平皇城宮殿已初具規(guī)模,黃琉璃的瓦頂,青白石的底座,飾以金碧輝煌的彩畫,其建筑之精妙,堪稱史上之最。同時那歷時四年的帝后陵寢,也基本竣工。

  那一日,應天府萬里無云,碧空如洗。

  那一日,離趙樽登基為帝,已過去五年。

  那一日,永祿帝在奉天殿上宣旨,正式遷都北平,便改北平為北京。

  那一日,也終將成為過去……

  永祿五年三月底,滿載著京師皇室、重臣與貨物的官船,一輛一輛地駛?cè)肓撕拥馈S行娜税l(fā)現(xiàn),相傳恩愛的帝后并未同行,上官船的是一輛雕刻著丹鳳朝陽的巨型鳳輦。自始至終,皇后都未露面,有人傳說,鳳輦里裝著的,是一口花藥冰棺……

  平息了許久的流言,再一次傳得沸沸揚揚。

  可趙樽并不理會,仍然勤于政事,一心撲在朝政上。

  永祿五年九月,歷時數(shù)月的搬遷后,新京事務,基本理順。其時,寶音虛歲十一,炔兒也六歲了……可花藥冰棺中的夏初七,容貌卻停留在了二十三歲。美貌如初,肌膚白皙,宛若少女,沒有一點變化。

  趙樽坐在冰棺邊上,一口一口哺著她吃藥,唇邊露出笑意,“阿七,爺都老了,你還是這般嬌俏的模樣。”

  “你說,等你回來,爺如何配得上你?”

  “阿七,寶音昨兒又吵著要見你……姑娘長大了,有些像你,性子聰慧,還急躁。看著大大咧咧,心思卻細膩……炔兒也很出息,不到六歲,文能提筆做詩,武能彎弓射箭,字兒也寫得有模有樣,國策朝論,也樣樣在理。朝內(nèi)都夸他是神童,岳父大人也說,將來他必成國之圣君,想來會比他爹更有出息。”

  夏初七隨了他幾年,跟了他幾年,對他幾年的事情都了如指掌。可她仍是那樣的一抹魂,看得見他,卻摸不著他。

  不過,她也習慣了這樣的他。習慣了看他對她說話,“如今國事平順,孩子也大了,有他兩個舅舅和外公看著,還有大牛,元祐……十天干也個個都是頂梁柱。阿七,我用了五年的時間,給兒子留下了一個國泰民安,山河穩(wěn)固的江山……只是不知道,五年過去,你還在不在奈何橋上等我?”

  “你說過會等我一起,打殺孟婆,不忘前世,下輩子還做夫妻的……”

  “彼時的諾言,你可還記得?”

  靜靜地,看著冰室里熬盡的油燈,他說了許久,抹了抹眼,喟嘆著起了身。

  “鄭二寶!”

  鄭二寶小心翼翼進來,低頭,不敢看冰棺,“主子。”

  趙樽淡淡看他,滿眼的血絲,眸底略有濕潤。

  “去御書房,為朕備上筆墨。”

  鄭二寶“噯”一聲,照做了,自去。

  趙樽又看向了冰棺。冰室里的空氣,凝固了,凍結了。

  空曠,靜寂,連頂上滴下的水滴,都清晰入耳。

  但夏初七仍是無法擁抱他,她在她的夢里,看著他走出冰室,看著他進了御書房,遣退了鄭二寶,一個人凝神半晌,鋪平黃色的帛絹,一字一字寫下,“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承天之命登極以來,兵戈匪患不斷、災荒禍亂連年,民生凋敝……汲汲營營五載,督六部,設內(nèi)閣,勤于政務,朕未敢有半分懈怠。今大晏國運昌隆,疆域東起高句,西據(jù)吐蕃,南容安南,北距大磧,物阜民豐,兵精將廣,正是‘固國本,立元儲’之時……皇長子趙炔,天資聰慧,品性端方,為宗室嫡子,可克承大統(tǒng)……茲恪遵此詔,謹告天地、宗廟、社稷,于永祿五年九月十六,授予冊寶,立為皇太子,正位東宮……”

  他又寫,“皇后夏氏,為朕之所愛,可配享太廟,與朕同榮。”

  他還寫了很多,各種人事安排,各種給炔兒的指點……

  夏初七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在這時寫這些。他才三十五歲,正當創(chuàng)基立業(yè)的大好年華,怎么寫得就像遺書似的?——“遺書”兩個字突地崩入腦子,她驚愕了。

  她正待再看,寶音卻突地跑了進來,歡快的喊他。

  “父皇,你找我?”

  寶音長成大姑娘了,粉嫩的小臉上像涂了一層胭脂,額頭的細汗讓看她起來很真實,一點也不像只存在于她的夢里……只可惜,寶音看不見她。她嘟著嘴,笑瞇瞇地問趙樽,“什么軍國大事,要勞你女兒大駕光臨?”

  這性子!趙樽唇角微牽,“你與袂兒,過幾日就能見到母后了。”

  “真的?”寶音張大嘴,不敢置信。

  趙樽點頭,但笑不語。

  “太好了!”寶音拍著手,燦爛的笑,“我這就去找炔兒。”

  趙樽看著女兒的身影,揚了揚眉,靜了一瞬,笑了,“阿七,咱們的閨女長大了,她還心心念念著東方青玄,可怎么辦?寫圣旨的時候,我猶豫良,原想成全她的心意……可想一想也算了。若是有緣,無須圣旨。若是無緣,圣旨何用?”

  “父皇!”不到片刻,寶音又拉了炔兒跑了進來。

  六歲的炔兒,有了小男子漢的樣子,俊氣的外表,冷漠的氣質(zhì),模樣像他,脾氣也像極了他。

  “父皇找兒臣,有何事吩咐?”

  趙樽緩緩彎腰,把兒子抱了過來。

  袂兒愣了一瞬,臉上有些尷尬。

  趙樽拿頭在他胸口蹭了蹭,他受不住癢癢,笑了起來,“父皇……父皇……”這孩子背負著“兒生母死”的傳言,平常寡言少語,今日這般笑,已是難得,“癢,癢,父皇放兒臣下來。被人看見,成何體統(tǒng)?”

  小小孩兒,竟是懂得體統(tǒng)了。

  趙樽看著炔兒,又看一眼寶音,把他兩個拉到面前。

  “炔兒,寶音,你們答應父皇,今后要好好的,互相幫扶,互相照顧。好嗎?”

  寶音笑吟吟的,心情頗好,“那是自然,長姐為母,寶音記得的。”

  炔兒擰擰眉,不明所以,特高冷的點點頭,“兒臣是男子漢,自當照顧長姐。”

  “好兒子。”趙樽摸了摸他的頭,然后牽著他的手,像是在托負重任似的,男人似的捏了捏,別頭看向了窗外,只見一片繁花似錦。他淡淡笑道,“去罷,等冊封典禮完了,就能看見娘了。”

  ~

  那一日,是皇太子的冊封大禮,京師城萬人空巷。

  宮中,禮樂喧天,鑼鼓齊鳴,鄭二寶在承天門宣讀圣旨,冊封皇長子趙炔為皇太子,并舉行了隆重的冊封大典。這是天家的頭等大事,冊封之禮,遵循祖制,極盡奢華隆重,大赦天下,萬民同慶,大晏及各臣屬國,紛紛遣使來賀,百姓也在民間自發(fā)組織慶典,賀大晏國運昌隆,風調(diào)雨順。

  整個京師,一片繁華熱鬧。

  可他們的喜悅似是照不進冰室,那里一樣透涼如水。

  梁上有幾只燕子,盤旋著,低空飛過。

  院子里的植物,舒展著曼妙的身姿。

  趙樽坐在花藥冰棺前,身側(cè)的瓷瓶里的茯百酒,酒香四溢。冰棺里的女子,數(shù)年調(diào)養(yǎng),依舊絕色芳華,似乎比他還要康健。趙樽抿抿唇,低低吟道,“人不在,酒微涼,欲隨卿往,奈何孤子留人,羅袖愈寬,新樽把酒,此恨綿綿……如今想來,這首詩,竟像是母妃為我所寫……阿七,你以為呢?”

  趙樽磁性綿長的聲音,極是好聽。

  混著宮中的禮樂入耳,夏初七聽見了,卻無力掙扎。

  趙樽眸子深深,道,“今天是炔兒的大日子,他做皇太子了。往后,他還會做皇帝。他與寶音都會好好的……阿七,是時候了。”

  他聞著茯百酒幽幽的香氣,慢慢從懷里掏一本小冊子。

  “等了五年,終于能看這個東西了。”

  瞄一眼冰棺里雪白的女子,他又道,“你可知道,我為何五年不看?那是我不能看。若看了,如何能枯守這五個沒有你的年頭?”幽深的眸,閃過一抹悲涼,他撫了撫她的發(fā),淡淡道:“阿七,你走的那年,我剛滿三十。可如今,我的頭發(fā),快白了。”

  翻開小冊子,趙樽慢慢看著。

  一行又一行,他一個字也不想錯過。

  那是夏初七在京師待產(chǎn)時寫下的,她稱之為《孕兒日記》。有苦有樂,有悲有苦,但大多時候,她是歡愉的。他的阿七總是這般樂觀向上,不管遇到什么難事,都能笑著應對,比起她來,他常感汗顏。他不在的時侯,她可以笑著入宮為他復仇,可如今換到她不在了,他卻怎么都笑不出來。

  “趙十九,我每一天都有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可也不知道為什么,身子總是長不起來……你見過懷孕婦人還在瘦的嗎?我就是……與懷寶音時不同,我有一種感覺,早晚會離你而去……趙十九,我真怕,怕你兵抵京師時,我卻已不在。”

  “今天我做了你喜歡吃的玫瑰糕,手藝比以前好多了,樣子好看,口味也不錯,我真想把它帶到營中來,讓你嘗嘗……可趙十九,你如今在哪里?打到淮水了嗎?”

  “趙十九,天涼了,你有沒有加衣,有沒有吃飽飯?”

  “今天起床一看,玫瑰糕壞了,表姐罵了我一頓,說我自找罪受,可是她不懂的……我與你之間的一切,外人又如何能懂?為了你,為了我們的孩子,我會堅持下去的。趙十九,你要相信,任何時候,我都不會離開你,也舍不得離開你……”

  “今天墻角的花兒開了,都說有事,我卻一直打噴嚏,我覺得是你在想我……”

  “趙十九,是你在想我嗎?反正……我很想你。”

  “趙十九,不知道為什么,越是想你,我越害怕見人,尤其是熟人……因為,我怕人家問起你……怕你的名字,從他們的嘴里說出來時,我心里會崩潰一樣的想念……然后奮不顧身。”

  “趙十九,你在想我嗎?”

  “……想,阿七,我很想你。”趙樽的手指,死死摳著小冊子,頁面上摳出了一道道白痕,他也沒有察覺,“阿七,我也害怕見人。害怕他們同情的眼神,你知,我是無需同情的。我有你、有寶音、有炔兒……我是皇帝,怎會需要旁人來同情?”

  他拿著小冊子的手,在微微顫抖。

  “說來我也是害怕,從別人嘴里,聽見你的名字……”

  興許是疼痛難忍,他下陷的眼窩處,有一滴淚落下。

  “阿七,我熬不下去了。該做的事都做完了,該交代的也都交代了。你不回來,我只能來找你。”說罷他的手伸向了桌幾上的茯百酒,拿過來,拔開了塞子。

  趙十九……他要做什么?

  在意識到趙樽的行為時,夏初七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但她動不了、阻止不了、也喊不出,只能任由他仰著脖子,鼓著喉結一口一口地喝下去。一種無端的疼痛感,席卷了她的神經(jīng)。痛,她很痛,像有鋒利的刀子在切割她的神經(jīng),意識里,也有什么激烈的情緒在臊動、在沸騰,視線漸漸模糊,畫面像隔了一層玻璃,影影綽綽……

  痛,她快痛死了。

  是她要消失了?還是她要被他氣瘋了?

  這個為她遮風擋雨,堅強得神邸般的男人,怎能倒下?

  趙十九……趙十九……

  她心里在吶喊,卻沒有聲音。

  可為什么她會痛?她不是沒有感覺嗎?為什么身上會痛?

  僵硬一瞬,她看見他淺淺一笑,半跪在棺邊,為她換上一雙綴滿珍珠的新鞋,抬起她的腳,吻了吻,然后擺平她的身子,渾身放松地躺入了冰棺,緊緊摟住她。

  “阿七,等著,爺來了。”

  “不——!”茯百酒的香味傳入鼻端,夏初七崩潰般大喊著,以為自己很大聲。可實際上,撕裂的痛楚在她四肢百駭,她氣若游絲,其有身體在絕望中有一絲絲的顫抖。

  趙樽看著她,面色淡淡的,高冷,雍容,尊貴,一如往常,可她絕望的悲呼著,喊不出聲,也無法阻止他雙唇慢慢變成烏紫。

  學醫(yī)的她,自是了解什么是中毒。

  “趙……十……九……”她啞著聲,悲鳴。

  很輕,很細,幾不可聞,她幾乎卻用盡了全身力氣想讓他感受到她存在的氣息。

  而他,只是眉頭蹙了下,沒有動彈。

  夏初七破啞著聲音,面容扭曲,也不能動。但是,她卻知道,她回來了,她躺在了冰棺里,也許是趙十九喝下茯百酒的瞬間,刺激了她潛意識的爆發(fā),她的靈魂終于著了陸。

  可是有什么用?遲了,遲了。

  她這破身子,仍是動不了,一點也不能動。

  兩行清淚滑下,她想殺了自己。

  “趙…十九,為什么?為什么我回來了,你卻要走?”

  趙樽不動,不語,嘴唇越來越烏青,一點動靜都無。

  “我回來了,趙十九……我回來了呀……”夏初七低低的泣著,除了流淚和小聲飲泣,身子僵硬得如同凍成了冰塊。此時,冰室墻角的沙漏,細沙在靜靜流淌。而二十一世紀呂教授的心理實驗室里,時鐘突然定格,那一直“滴答滴答”繞著圈兒的秒鐘,也不再動彈了。

  “趙十九……”

  她掙扎著,想要爬起來救他。

  一下……

  兩下……

  三下……她試了無數(shù)下,慢慢的,手指頭終于能動了,胳膊也慢慢地動了,可身子虛軟無力,她根本無法晃動趙樽凝結得像一尊雕塑似的高大身軀。

  哆嗦一下,她淚珠串串落下。

  “趙十九,我回來了呀,我是阿七啊……”

  她一邊搭向他的脈息,為他診治,一邊與他說話,試圖喚起他與她同樣的意志力,“你別走,先別走,聽我說說話,好嗎?……我在大晏認識一個叫趙十九的男人,他與我同甘共苦,育有一兒一女,我們約好共走奈何橋,要為彼此一諾,守護終生。但是,我不小心與他走散了……走散了五年,你可以幫我找到他嗎?”

  話到此處,她突地頓住。

  那一只把脈的手,也僵在趙樽的腕上。

  咚……咚……咚……

  細若游絲的,但她死也不會認錯的脈搏顫動,充滿求生的力量。她的牙齒,緊緊咬住,像在打顫,像在悲鳴,隨著一聲嗔怒從齒縫中流出……

  “趙!十!九!……”

  趙樽喉頭一鯁,慢慢的,試探著撫上她的眼。

  “阿七,你在哭?”

  “王八蛋。”她聲音啞啞的,又哭又笑,“騙我。”

  他緊緊抱住她,感受著屬于她的溫暖,埋下的臉,笑意深深地貼著她的面頰,摩挲著,摩挲著,聲線黯沉、沙啞,一字一字都帶顫意。

  “罵吧,爺?shù)陌⑵撸帜芰R人了……”

  【全書完,新書11月11日發(fā)布】

  ------題外話------

  總算敲出了“全文完”三個字。

  此刻如花錦心里……很復雜,很感恩。

  想想這一年的經(jīng)歷,足夠我再寫一本書了。但大結局了,諸事皆劃上句號。

  劇終,人散,就此打住吧。

  大結局不會讓每個人都滿意,但我盡力了。我只是普通寫手,寫我喜歡的故事,尋找同樣喜歡故事的同類,并從中獲得樂趣、肯定以及讓我生活度日的酬勞,沒有太高大上的訴求,也寫不出傾國傾城的文字。能有你們正版支持,風雨同舟,便是我最大的幸運。

  題外話字數(shù)有限。鞠躬,再鞠躬,再鞠躬……感謝,但不送洞房。

  PS:新書會在11月11日發(fā)布(若未發(fā),也有公告),到時大家若還記得,回來看看。

  另:為了主線故事緊湊,副線未有詳述,會有少量番外補充,約在一周后。

  下一站再見,愛我的,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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