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七唇角一顫,睨著趙十九輪廓分明的俊顏,震驚了,“趙十九,你確定沒病錯地方?”
“阿七要不要檢查一下?”他凝視著她,眼里里的攻擊性明顯。
“看出來了!毕某跗唿c頭,“內(nèi)傷不輕,得治!
趙樽微微瞇眼,覺得她這么干脆肯定有詐,“那小神醫(yī),打算如何為爺診治?”
燭火下的趙十九,容色更增幾分高華。夏初七與他對視著,輕咳一下,口干舌燥地舔一下嘴唇,小狐貍似的,咬他手指。
“這般如何?”
趙樽心里一動,有些端不住了。他不著痕跡地放開她,往后挪了挪,不急不徐地道:“罷了,還是不要治了。”
夏初七狡黠一笑,嘿嘿有聲,又湊過去,“有病,怎么能不治?咱不僅得治,還得治標(biāo)治本,徹底治斷根!
她加重語氣。趙樽僵一下,瞬間產(chǎn)生了不太美妙的聯(lián)想,理智告訴他,應(yīng)該馬上遠(yuǎn)離,方能自保。但懷里的姑娘明艷妖俏,淺笑靨靨,哪怕明知前方是陷阱,他也要往下跳。
“好,治!”
夏初七俏皮的眨眼,聲音軟糯。
“那……爺,妾身先侍候您沐浴。”
她這一段日子里,兩個人躲在晉王府,黏糊得跟一個人似的,但平素都是他主動的多,夏初七嘴上話糙,但主動極少,偶爾湊上來親一下已是極為罕見。
趙樽冷峻的表情未變,心里卻歡樂無比。
凈房很快備好了水,熱氣騰騰,霧茫茫一片,在這樣的冬夜,顯尤氤氳纏蜷。夏初七披散一頭烏黑如瀑布的長發(fā),發(fā)尾垂及腰間,時不時掃擺在她雪白的脖子和肩臂上,也掃擺在她一襲薄煙沙的浴衣上。那浴衣款式是她自行設(shè)計,再讓晴嵐制作的,絕對后現(xiàn)代風(fēng)格,肩膀上細(xì)細(xì)的一根綢帶,下方敞開的薄紗綢緞裙裾,繡上一些別致的花樣,襯著她勻稱如玉的身子,一雙赤足踩在地上,在霧氣中如同九天之上的仙女落了凡。
她盡職盡責(zé),好像看不到晉王殿下的目光,專心為他侍浴。青蔥的指尖在他肩膀上,輕輕按捏,力道適中,極為專業(yè),可卻讓趙樽的自制力迅速敗散。
“阿七……”他去拉她的手,想把她拉到浴桶。
“不許動!毕某跗呙純簭潖,“治病呢!
晉王殿下看著她不說話。
“不是你要求治內(nèi)傷?”夏初七驚疑,“不先洗干凈如何治?”
趙樽嘆氣。
夏初七狡黠的笑著,看他想與她親近,又不得不克制的樣子,內(nèi)心得意,更是無所不用其極。她沾了一些香膏胰子,輕輕搓開,拍在他背上各處,打著圈地為他按洗。
被人搓背真的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可是,晉王殿下快要崩潰了。
“阿七,過來!”
夏初七低著頭,渾然未覺。
“阿七……”
趙樽撫向她的頭,等她抬頭看來。
“來。一起洗!”
“嗯?妾身不敢!
夏初七似笑非笑地說著,捋了捋染了水漬的眉梢,動作自有一種慵懶的女兒嬌,看得趙樽心里越發(fā)難抑。從他第一次從清凌河水把她“釣”起來,這個姑娘在他的世界里,一步一個變化,也一步一個驚喜。
第一眼看上去,她只是一個瘦骨伶仃黑不溜啾的小丫頭,除了一雙骨碌碌的眼睛比旁人多了幾分機靈,不像個尋常村姑之外,看上去也沒什么不同。可幾年下來,如今的阿七,竟是出落得楚楚動人,美得他想要將她私藏。她是他的力量,一種讓他可以去披荊斬棘的力量。
“阿七……”
趙樽用力拉她到前面。
這樣對視,夏初七再不好逃避了。
“怎么?”
趙樽的嗓子喑啞之極。
“來!
“我不——”她怎肯聽話。垂下頭發(fā)絲落在他的身上,手撐著他的肩膀,帶著一抹慵懶的笑,“既然爺不要侍候,那你便自個兒洗著吧!
她說罷轉(zhuǎn)身就要走,
趙樽一把勒住她的腰,重重扯過來。“撲通”一聲,水花飛濺,夏初七驚叫一聲,整個人栽了進(jìn)去。她低罵一聲,甩了甩濕透的頭發(fā),瞪目而視。
“趙十九,看你把我衣服弄得!”
“無事,爺賠你!
“你一文錢都沒有。賠得起?”
“以身抵債?”
夏初七又好氣又好笑,原本還想垂死掙扎一番,可趙十九今時不同往時,竟是很有些本事,捉住了她就不給機會,幾個回合下來,她再無力氣,轉(zhuǎn)瞬便服了軟。
靠近,試探,躲閃,追逐……
情侶間的嬉戲無外如此。
夏初七以前是個懶人,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由著晉王殿下侍候,這一回也不例外,好不容易勤快一回,都被他給截了道。一陣天眩地轉(zhuǎn),等她再次找回呼吸和理智,發(fā)現(xiàn)自個兒躺在喜榻上,趙樽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一雙幽深的眸子半瞇著,帶著顛倒眾生的笑。
她心跳亂了。
“不是說我侍候你洗嗎?結(jié)果又勞了您的駕。真是折煞我了。”
她臉上可沒有“折煞”的意思。
趙樽審視著她假裝的“賢良淑德”,哼笑一聲,“不必了。阿七侍候得那般好,現(xiàn)如今,該我侍候你才是!
他明明說得一本正經(jīng),可那一雙明明滅滅的黑眸卻分明掩藏了一抹不懷好意。夏初七沒由來的戰(zhàn)栗一下,產(chǎn)生了一種不太好的預(yù)感。
“你要干嘛?”
趙樽低頭,啄在她的鼻尖。
“乖乖閉眼!
夏初七承認(rèn)自己很沒骨氣,嗯了一聲。
哪料,她剛一閉眼,便覺得鼻尖傳來一陣刺痛。
靠!他咬了她!?
夏初七“嘶”聲,激動地睜開眼。
“趙十九,你打擊報復(fù)?!”
“嗯?”他目光疑惑,“阿七不喜歡?”
“喜歡?——才怪!”
“這一次侍候得不好,爺再試試別的!
他的聲音溫情春風(fēng),可夏初七哪敢再相信他?
“你要做甚?”
“乖乖的……不動!
誰說女子狐媚要人命?男子更是會催命。
這一次,他是玩真的。夏初七抓住褥子。
“趙十九……趙十九……”
從回光返照樓開始,夏初七一直覺得自己肯定是貞潔烈婦,對房帷之事毫無興趣?墒沁@一刻,她開始鄙視自己,原來她也會如此貪。
“嗚,這到底是誰為誰治病?”
“無礙。阿七便是爺?shù)乃幰印!?br>
“嗚……你有!”
“嗯。我有病!
“……饒了我。”
“饒不了你。”
他納她入懷,從背后抱她過來,頭俯在她的耳邊,啞聲道,“受到教訓(xùn)了?爺若是不振振夫綱,治治你,往后還不得被你欺負(fù)了去!
……
一番風(fēng)雨后,萬籟俱靜。
夏初七氣息未平,懶洋洋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一頭柔順黑亮的長發(fā)鋪在他身上,呼哧呼哧喘著氣,樣子極是滑稽。趙樽順一下她的頭發(fā),“如何?”
夏初七手翻出了被子,腳狠狠蹬他一下。
“內(nèi)傷愈合了么?”
趙樽低低笑:“有咱家小神醫(yī)在,如何能不愈?爺說過,阿七便是良藥。”
“去!你是愈發(fā)會說話了。”夏初七一眨不眨的看著他,突然間腦子激靈一下,汗毛都快豎了起來——
不對勁!
如今趙十九與她說話,似乎會下意識地面對著她。而且,他總喜歡拍她的頭來提醒她知道。這事兒,似乎都快要形成兩個人的默契了。只要他一拍頭,她就知道他要說話。
夏初七忐忑道:“爺,你可有話要說?”
“說什么?”他眉目微斂。
“比如…問我什么話?”她一臉糾結(jié)。
“問什么?”他凝視著她,“這是留在京師的最后一晚。再從北平回來,也不知是怎樣光景,所以珍惜眼下便好。若是阿七未盡快,爺可以舍命陪君子!
他說得一本正經(jīng),夏初七嘿嘿笑著,松了口氣,靠近他一些,有一句沒一句的聊,“你這個人,如今愈發(fā)的壞。分明是你想,偏賴我。分明我吃虧了!
趙樽輕嘆一聲,“只有累死的牛,哪里有犁壞的地?”
夏初七無語地瞪他,“喂!你的積分已經(jīng)用完,別再想!
看她退避三舍的樣子,趙樽唇角不著痕跡的動了下,不再逗她,語氣嚴(yán)肅起來。
“到了北平,日子便空閑了,阿七可有想去的地方?”
想去的地方就多了。夏初七來到這個要人命的大晏王朝,還沒有好好游玩過?墒撬衷鯐恢溃踉诜厣想m然有絕對的自由,卻也不能私自離開藩地。但凡離開一步,都得請皇帝的圣諭。也就是說,去了北平,也就是困死在了北平。
搖了搖頭,她道,“無所謂!反正跟你在一塊,做什么都行。”
若說男人最動情的情話是“放心,一切有我”,那么女人最動聽的情話就是“與你在一起就開心”了。尤其夏初七的聲音好聽,就像那剛出鍋的粽子,甜甜的,軟軟的,糯糯的,著實讓趙樽心里舒坦。
“感動了?”夏初七看他的樣子,腆著臉湊過來,“感動了,就夸我吧?”
“不夸。”趙樽臉一黑。
“為何?”
“怕你驕傲!
看晉王殿下活學(xué)活用的矯情樣子,夏初七半瞇著眼,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突地,魔爪便伸了過去,吃吃笑著,對他上下齊手,“夸不夸?夸不夸?”
“……”
“嗯?是不是不夸。”她得寸進(jìn)尺。
“阿七,不鬧!壁w樽扼住她的手,聲音添了一絲喑啞。夏初七看他拿自己無奈的樣子,憋不住笑。可她是個好人么?絕對不是。他越是如此,她逗他興趣越濃,索性整個兒趴到他身上,放肆起來。
“你個小妖精!”
“……”
夏初七再次被逗樂,哈哈大笑,笑得肩膀直抖。趙樽不知她為何而笑,瞇眼看著她,有些琢磨不透她的心思了。
阿七一直是特別的。
在趙樽的認(rèn)知里,任何一個女子對夫婿都是敬畏的,溫馴的、卑微的,在家當(dāng)從父,出嫁亦從夫,一輩子都得以夫為天。但她的思想里從無男尊女卑的觀念,那一種獨立于世人的,仿佛不需要任何男人的驕傲,幾乎是從她的骨子里透出來的。這樣的女子,普天下就她一個?梢簿褪沁@樣的女子,讓他在無法理解之余,有時竟也會生出一種淡淡的惶懼,一種他以為自己永生都不會有的惶懼——一面享受著她的依靠,又生怕她不再依靠。
喟嘆一聲,他順開她垂在肩膀的頭發(fā),“笑夠了?”
“啊哈哈,小妖精……”夏初七臉上笑意更濃,“咋了?”
趙樽看了她片刻,也不知想到什么,面色稍沉。
“阿七,你可有那種藥?”
夏初七一愣,“什么藥?”
他抿著唇,有些遲疑,“那種!
“哪種?”
趙樽一嘆,“能讓婦人無孕的藥!
夏初七怔了一瞬,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她卻不太敢信,“你的意思是說……不想讓我懷你的孩兒?”
他嗯一聲,“那次生產(chǎn),實在兇險。爺不想再經(jīng)第二次!
“趙十九……”夏初七喚一句,隨即沉默了。
在“生子之事大過天,傳宗接代大過地”的思想熏陶之下長大的趙樽,想要一個兒子繼香火那簡直是一定的。而且這種事兒,即便是在后世,也有大把的男人不懂得操心,但他這么為她著想,不由她不感動。
“現(xiàn)在遲了。”她故意逗他。
“嗯?”他面色一沉,“月事不是剛來過?”
“……”
她實在沒有想到,晉王殿下連這種事都注意到了。她拿古怪的眼神瞅他半晌,突地咯咯一笑,捧起他的臉,膩歪著說,“我是醫(yī)生,我說遲了就遲了,這些藥都是事前,你又不懂!
趙樽一想,臉色難看了,“是爺不好……”
“嗯?為啥?”
“不該恣意妄為,應(yīng)事先準(zhǔn)備。”
“……”夏初七不知該說他迂腐,還是該慶幸他的迂腐了?煽粗载(zé)的樣子,不免又想笑,“好了,這個事就不勞爺操心了。我省得,往后我都吃藥,成了吧?”
實際上,她也一直有吃藥。因為她吃了那治耳朵的藥,她便不能在這時懷孩子,不用他說,她已是在千萬百計的避丶孕了。
聽她這樣說,趙樽長松了一口氣,將她一摟。
“阿七,辛苦你了。”
~
建章元年正月十六。
剛過了上元節(jié),千呼萬喚的啟程的日子,終于到了。
天兒還未見亮,晉王府朱漆的大門外便停滿了馬車,很快,在眾人的吆喝聲中,大大小小的箱籠被搬上了馬車,等待運往碼頭,再坐官船直入北平。
官船得晌午之后再出發(fā),夏初七一大早起來,隨意吃了點東西,就開始在各間屋子里檢查,生怕有貴重之物遺漏,那一副守財奴的樣子,惹得晴嵐與甲一幾個人默默搖頭。
她在府里亂轉(zhuǎn)的時候,趙樽一個人入宮去了。
在臨走之間,他要去乾清宮拜別爹娘。
這是一個與后世觀念不同的時代,不管他與洪泰帝之間有多少恩怨,應(yīng)盡的孝道一點都不能少。尤其現(xiàn)在貢妃的身子不好,一直未有醒來,他心里肯定是掛心的。
在這之前,夏初七其實提過,讓他把貢妃接走,由她來照看。
但是趙十九沒有明白回答她。
看他那般,她全明白了。
老皇帝對貢妃的情,始終抵不上他的江山。如果貢妃去了北平,趙十九就會像一匹脫了疆的野馬,恐是再難由他管束,這一點老皇帝也不得不防。
想到這些,夏初七心里不免唏噓。
這些天,趙樽向她講了許多前往北平之后的事兒,大到如何訓(xùn)練親兵,小到如何布置房間,卻絕口未提他的抱負(fù),也未提貢妃還在乾清宮,他到底要怎樣做。但是她知道,他是一個做事有計劃的人,如今形勢迫人,暫時脫離權(quán)利的風(fēng)險圈,不失為一個韜光養(yǎng)晦的好辦法。
乾清宮里,趙樽拂開袍角,叩首在地。
“兒臣拜別父皇,拜別母妃!
他的聲音很平靜,乾清宮里也很安靜。隔了一道明亮色的簾子,洪泰帝隱隱看著他挺直的身影,嘴唇抖動了幾下,一只滿是褶皺的手,終是緊緊捏牢。
“去吧,你母妃,朕會照看。”
趙樽冷峻的面孔上沒有半分表情,只再一次叩首。
“多謝父皇。兒臣走了。”
似是沒有絲毫的眷戀,他轉(zhuǎn)身理了理衣袍,調(diào)頭就大步往外頭。他的腳步聲很重,很穩(wěn),每一步似乎都在安靜的宮殿里,敲出了一個沉重的節(jié)奏。靜,靜,一平寂靜。可就在他即將跨出門檻兒的一瞬,洪泰帝卻突地喊了一聲,打破了這一種詭異的寂靜。
“老十九——”
趙樽站住了,但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
洪泰帝咳嗽了幾聲,在崔英達(dá)的扶攜之下,慢吞吞地從簾子后方走了出來,然后他看著趙樽頎長堅毅的背影,一步一步走近,想要靠近他說幾句話。然而,就在這短暫的距離里,他的腦子里竟又一次出現(xiàn)了六歲的趙樽,他小小的身子,跪在他的面前,目光里有恐懼,有害怕,眼神不時地看著他提在手上的劍。
“爹,你為什么要殺死我?我做錯了事會改的……爹,你真的不要我了嗎?爹,樽兒長大了,會孝敬你的……爹,以后樽兒再不調(diào)皮,再不把你當(dāng)馬騎……爹,你不要殺我好嗎?”
視線穿越了時光,可他的面前不再是那個六歲的稚童了,而是一個比他還要高大的男人,一個也可以翻云覆雨的男人了。他眼皮跳了跳,突地一刺,有一股子濕熱的東西涌出來,他背轉(zhuǎn)過身,抬起袖子擦了擦,又冷了聲音。
“崔英達(dá),把圣旨交給晉王殿下。”
崔英達(dá)一愣,看他了一眼,憑著幾十年的侍候經(jīng)驗,終是明白了,他指的是那一道什么都沒有寫的空白圣旨。他諾諾應(yīng)了一聲,入內(nèi)拿出一個長方的紫檀木小匣子來,連同裝在里面的圣旨一并遞到趙樽的面前。
“殿下!
趙樽終于緩緩轉(zhuǎn)頭,只看著面前頭發(fā)花白的父親。
“為什么?”
他問得很奇怪,但洪泰帝竟是不需要再問,也理解他是問為什么圣旨上是空白的。他輕輕一笑,眉目間的皺紋,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
“老十九,你恨父皇,這些父皇都知道。但一代江山一代皇,穩(wěn)定才是大計。朕要一片太平的天下,想要百姓安居樂業(yè),不想再有內(nèi)戰(zhàn),這份苦心,你一直都知……但是,若將來有一天,你無法自保,朕準(zhǔn)你自行擬旨,這圣旨上,你想寫什么,就寫什么吧!
趙樽目光微微一動,沒有去接那個匣子。
“若是兒臣有一天連保命的能力都沒了,活著何為?”
他目光很涼,聲音也很涼,高高的昂著頭帶著一種孤傲的絕決。
洪泰帝喉嚨口一堵,“老十九……”
望著洪泰帝突然失神的眼睛,趙樽突然怪異的一笑,探手入懷,拿出一本陳舊泛黃的手札,輕輕搭在了崔英達(dá)捧著的紫檀木匣子上。
“這個東西,兒臣原本是不想呈給父皇的……但如今,既然父皇對兒臣還有一道空白圣旨的情義,那兒臣也應(yīng)當(dāng)禮尚往來!
說罷,他揮了揮衣袖,留下呆怔的洪泰帝,大步邁出了乾清宮。
~
大抵是為了給他們餞行,今兒的天氣極是柔暖,陽光灑在尚未化盡的積雪上面,散發(fā)著一種銀白色的光澤,遠(yuǎn)山近水,河流靜默,閃著一片片麟麟的波光,像被人鑲上了一層淺淺的金邊,光暈耀入眼簾,催人心怡。
登上北上的官船,與前來送行的人群揮手告別之后,船只很快便駛?cè)肓撕拥,順風(fēng)順?biāo)某跗邞醒笱笠性诖^的桅桿上,看著一望無際的江水,一種終于脫離了鳥籠的感覺,讓她的心胸開闊無比。
“趙十九,何時可以到達(dá)浦口?”
他們與東方青玄約好了在浦口碼頭見面,如今還未到地方,但她的心跳已經(jīng)開始加快,那種久別之后,再見女兒的渴望,緊張得她呼吸都急促起來。
這些日子以來,害怕被趙綿澤的眼線盯上,他們兩個一直未敢去看小十九,更加不敢把小十九接回晉王府里來。為了她的生命安全,只能任由她待在東方青玄那里,不聞不問。今日終于船離京師,官船上的所有人,都是趙樽自己的,她終于可以大聲問出來了。
“快了!壁w樽就站在她的身邊,身上黑色的大氅迎風(fēng)袂袂翻飛,與官船上的“晉”字旗幡渾然一體,樣子極為懾人,聲音更是有力,“看到?jīng)]有,最遠(yuǎn)處的那一座山,等繞過了那里,再有二里路,就到浦口碼頭了。”
“哦。太好了。”夏初七按捺著自己慌亂的心神,試圖平心靜氣,不去想那見面的激動,可還是做不到,幾乎每一個字都帶著笑意,整個人的情緒都飛揚了起來,“喂,我們的小十九……幾個月了?”
“剛好半歲。”趙樽的眸底也有笑意。
“去年的七月十九出生……今天正月十六,是啊,剛好半歲。”夏初七愉快的笑著,把手插入他的臂彎里,頭靠了過去,由衷地感嘆道,“一不小心,她都半歲了。我們這爹娘做得真是不稱職。一會兒你見到東方青玄,得好好感謝人家,聽見沒有?小孩子可不是那么好帶的,咱們的女兒肯定調(diào)皮得很,沒少給他添麻煩!
趙樽側(cè)眸看來,笑了笑,“好。”
“這回不許吃醋!
“爺何時吃過醋?”
“……”
這種睜著眼睛說瞎話的事兒,也就晉王殿下干得出來了。夏初七似笑非笑的白他一眼,抿嘴靠在他的身上,心里反復(fù)演練著一會兒見到小十九的情形,心思不免越飄越遠(yuǎn)。
冷風(fēng)獵獵,二人依偎在甲板上,看遠(yuǎn)山長空,不免雀躍。
從此,天高皇帝遠(yuǎn),他們一家三口,好日子終于來了。
“殿下,出大事了!”
丙一急匆匆趕過來的時候,夏初七并未聽見。她是在察覺到趙樽突地僵了身子,這才調(diào)頭看過去的。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江面上的陽光不知何時收了起來,波光麟麟的水面上,似乎也添了一絲晦澀的暗芒。
然后,她就看見丙一說,“聽說昨兒晚些時候,原本關(guān)押在錦衣衛(wèi)詔獄里的朝廷要犯,全都無病而終了,包括謝長晉一黨,連婦孺都未放過……朝廷派人一查,他們都受到了極為嚴(yán)苛的酷刑。今兒大早朝儀,以蘭子安為首的一干臣工,在奉天殿上陳了數(shù)道奏折彈劾東方青玄,舉他十宗罪,要求朝廷處理……”
趙樽冷著的臉上,情緒皆無。
“趙綿澤怎樣說?”
丙一道:“東方青玄驕侈暴佚,屢興酷獄,屠戮忠臣,鑄成冤案……先行羈押,再令三法司會同審理……聽消息稱,這一次,是驚動了太上皇做出的決定,恐怕整個錦衣衛(wèi)都會遭此大劫……但是,他們在大都督府上,并未找到東方青玄的人!
丙一說了情況,場面一時肅靜。
好一會兒,才聽見趙樽的聲音,“除了他,誰又動得了東方青玄。”
他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洪泰帝。
可是聽完這些話,想到他們的小十九,夏初七的心思不免焦急起來,她看著江水與天光交接的余光,恨不得官船能生出一對翅膀,馬上就飛到浦口,就能看到東方青玄和她的小十九。但她又更害怕——東方青玄不會在浦口等他們。
事實證明,她的擔(dān)憂是多余的。
就在離浦口碼頭不遠(yuǎn)處的江中間,一艘懸掛著“錦衣衛(wèi)親軍指揮使司”的黑色旗幡迎風(fēng)而動,那一艘黑船?吭谀抢,甲板上的東方青玄一襲大紅飛魚服飄飛如火,在冷風(fēng)烈烈的風(fēng)口上,仿佛與天色融為一體,整個人像鑲了一層碎金,艷麗的讓人不敢直視。
“東方青玄!”
夏初七激動的吶喊了起來。
他看過來,卻沒有馬上應(yīng)她,嘴上帶著笑。
兩艘船慢慢的靠近了,夏初七迫不及待地登上甲板,可她雀躍和期待的心情,在沒有看到小十九的時候,登時就沉了下去,仿佛墜上了一塊鉛。
“孩子呢?”這是她的第一句話。
東方青玄優(yōu)雅的肘在船頭的木板上,腰上懸著的繡春刀依舊發(fā)著鐙亮的光芒,他的目光,從趙樽的臉上慢慢挪到夏初七的臉上時,終是牽開了一抹笑意。
“你為何不先問我如何了?”
夏初七一愣,尷尬地捋了捋頭發(fā)。
“你的事,我聽說了,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東方青玄抿著唇角,看一眼她身側(cè)不動聲色的趙樽,輕笑一聲,抬了抬那一只殘缺的左手腕,又是一句不答反問,“你為我做的假肢呢?”
原來他一直在惦著這件事?
聽他問起,夏初七除了尷尬,又多了一分內(nèi)疚。
“對不住你,我一直有在想辦法,但是眼下的技術(shù),實在不允,還需要等一段時間。等我到了北平,一定能夠做出來,你等著……”
“等著啊?”東方青玄笑看著她,“可我如今等不了了呢?”
想到他身上發(fā)生了這樣棘手的事兒,夏初七也頭痛不已,思考一下,她建議道,“為朝廷賣命的日子,朝不保夕,實在不值當(dāng)。我看你不如一走了之算了,憑你的本事,在哪里不能過好日子?不如,你隨我們乘船北上?”
她在“出主意”的時候,沒有任何人說話,場面一直靜靜的。趙樽沉默的看著她,東方青玄也似笑非笑的看著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等她說完,他才輕輕撣了撣衣袖。
“如今你還能為我考慮,等一下,你或許會想殺了我!
“你此話怎講?”夏初七的心里,倏地升起一股子不祥的預(yù)感。
果然,迎上她殷切的眼神兒,東方青玄唇角一彎,語氣輕松的笑。
“孩子死了!
“轟”一聲,夏初七腦門兒炸開了,微張著嘴,一時間,不知所措。若不是趙樽及時扶住她的身子,她鐵定會軟倒下去。但是她的耳朵不好,以為自己只是看錯了,幾乎下意識的,又追問了一句。
“你在說什么?”
她抱著滿腔的希望,但事實太過殘忍,東方青玄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字,極為緩慢的補充了一句,“我說那個孩子死了。她早就死了,在延春宮的那天晚上就死了。呵,就當(dāng)著晉王殿下的面兒,被我一刀劈死的!
“不!”夏初七瞪大眼,“東方青玄,你在撒謊!”
“我沒有必要撒謊。”東方青玄輕輕瞄了一眼不遠(yuǎn)處的如風(fēng),又看向趙樽,妖冶的唇上,笑容多了一絲涼意,“我早就知道如風(fēng)是你的人,故意讓他以為孩子還在,以為那只是一個替身,這樣他才有辦法阻止你。其實,延春宮死的那個,才是你們的孩子!
“你……不……不可能……”
緊緊揪著趙樽的衣襟,夏初七顫抖的身子,站立不穩(wěn)。
趙樽面上冰若寒霜,他一只手扶住她,另一只手緩緩抽出腰上佩劍,只聽見“唰”一聲,劍光冰涼的閃動著,劍尖已經(jīng)指向東方青玄的脖子。
“為什么要這樣做?”
東方青玄緩緩勾起唇角,笑得極為嫵媚,就好像抵在他要害上的東西,根本就不是一把劍,不僅不在意,還緩緩近了一步,“這還需要我說么?因為我愛慕著她,思之若渴,戀之若狂,我嫉妒如斯,豈會讓你們的孽種留在世上?一刀就可以解決的事,我豈會讓她麻煩我一輩子?再說,我食君之祿,自當(dāng)忠君之事。不殺,如何交差?”
趙樽冷冷抿著唇,劍尖慢吞吞往里壓入,眸中狂烈燃燒的火焰,已被逼到了極點,但東方青玄卻一直帶著笑,白皙修長的脖子上,鮮血汩汩滴落,一滴又一滴,與他大紅的飛魚服混在一體,可他仍是一動不動,從容地看著趙樽。
“想殺了我?”
“你是該死!”趙樽執(zhí)劍的手,微微顫抖。
眾人都看得明白,只要他一個用力,就可以讓東方青玄命喪黃泉?啥藢χ帕季,他的劍還是沒有刺下去,一雙冷眸半闔著,不知在想些什么。僵持了片刻,東方青玄輕輕一笑,那雙妖孽般的眸子,媚媚的看著他,像是在嘲笑,又像是在自嘲,隨后,他輕輕撥開趙樽的劍,慢慢退后,靠在船頭。
“為你們趙家做牛做馬這些年,什么都沒撈著,只撈了一身的罪孽。如今飛鳥盡,良弓藏,本座也是無辜得緊啦。所以,殺女之仇——這筆賬,你不應(yīng)當(dāng)記在我的頭上,應(yīng)該記在趙綿澤的頭上。”
他的語氣極為和緩,輕松,就像只是在談?wù)撎鞖庖话恪?br>
“你無恥!”夏初七咬著牙,搖著頭,仍是不太敢接受這個現(xiàn)實。
“生氣了?不要生氣,生氣不好看。”看著在趙樽懷里瑟瑟發(fā)抖的她,東方青玄目光深了一瞬,又笑了,“放心,雖是聽命行事,但本座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殺了人,自當(dāng)給你們一個交代!
他話音一落,突地抽出腰上的繡春刀,在自己那一支原本就殘缺的左胳臂上狠狠的刺了一刀,待鮮血溢出來,在船板上滴上濃濃的一灘之后,他才挺直身子,靠著船板,輕輕笑開,“這一把繡春刀,跟我多年,最是懂我的性子。今日來之前,我在刀身上淬了劇毒……”
“你說什么?”夏初七不敢相信世上有如此絕決之人。
“大都督——”如風(fēng)極快地?fù)淞诉^去,穩(wěn)穩(wěn)的扶住他,飛快地撩起他的袍袖來。果然,只見那一只受傷的左手臂上,已經(jīng)烏紫了一團(tuán),而手腕的下方,丑陋的傷疤極是難看,與他美艷的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很顯然,他說的不是假話,刀上真的有劇毒。
“一命還一命而已!痹诒娙梭@愕的注視下,東方青玄輕輕推開如風(fēng),優(yōu)雅的拂了拂左手臂上的袖子,“我這條命,算是抵給你們家孩兒的——從此,我們兩不相欠!闭f罷,他似是想起什么,瞥了如風(fēng)一眼。
“跟你主子去吧,這些年你跟著我,我脾氣不好,委屈你了!
“不——”如風(fēng)顫抖著唇,“撲通”跪倒在地,“大都督,從那一日之后,我已經(jīng)與十九殿下講明,往后我都跟著你,一心一意。”
“往后……”東方青率低低一笑,像是聽見了一件極為可笑的事,“本座沒有往后了……”電光火石之間,眾人還未反應(yīng)過來,他卻猛地推開如風(fēng),優(yōu)雅的身子往后一倒,整個人就往江心急快的墜了下去。
“大都督!”
如風(fēng)痛呼一聲,猛地跳下船板。
“砰——”
“砰——”
一前一后,兩道巨大的落水聲傳了過來,趙樽身子狠狠一僵。
夏初七看著面前空蕩蕩的甲板,顫抖的身子幾不可抑,嘴皮一直發(fā)抖。
“東方青玄!”
“小十九……”
“東方青玄……”
“小十九……”
喃喃的叨叨了幾句,她推開趙樽,猛地?fù)淞诉^去,趴在船頭上,看著平靜得幾乎沒有了波瀾的江水,只覺心臟的某一處傳來一陣劇痛,那是一種難以言表的痛楚,幾乎湮沒了她全部的感官,甚至在這一刻,她忘了這個男人殺害了她的女兒,心中百感交集,竟是慟動不已。
“東方青玄,你這是……何苦?”
“阿七!”趙樽過來,抱住她,把她的人連同她的腦袋一同裹入了大氅里,眉頭皺得極深,把如今還能聚起的所有安撫都給了她,把心底所有的恨與痛,全部都藏在了心底。
“阿七不哭。”
他的聲音很低,低得幾不可聞。但縱使他聲音不小,夏初七也聽不見。她只能伏在他的懷里,想到她的小十九,想到殺了小十九的東方青玄,心臟仿佛被人活生生掏了一個窟窿,痛得窒息到極點,終是大聲地痛哭了出來。
------題外話------
字有點多,眼睛有點大,錯字先傳后改!
明兒開始下一卷了。妹子們給些鼓勵,票票上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