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晉王府里的主子爺就一個。
所以,當(dāng)鄭二寶獨有的嗓音一入耳,夏初七心里的某個地方突然便活絡(luò)了起來,心臟一下子跳得歡實了,血液也不規(guī)則的往腦門兒上涌,每一處神經(jīng)都緊張了起來。
這是一種極不正常的生理反應(yīng)。
而能夠讓她產(chǎn)生這種生理反應(yīng)的人只有一個——趙樽。
但他怎么又回來了?而且,還跑到耳房這邊來了。要知道,先前雖然她一直住在承德院里,可因了與李邈同住,趙樽半步都沒有踏入過耳房。
吱呀——
外頭的木門被打開了。
簾子被帶了一下,一股子酒香便沖入了室內(nèi)。
那走在前頭的男人,一雙略帶酒意的目光,配上他俊美不凡的面孔,一入屋,便如同那黑夜中的皓月,照亮了這一間光線不好的耳房,那翩然的衣袍因他走得太急,帶出另一種更加蠱人的孤線和令人窒息的壓迫力。
“都出去。”
目光落在夏初七的身上,他語氣涼涼地吩咐。
呃……
果然丫是爺,跑到別人的窩兒里來,一樣耍橫。
夏初七心下郁結(jié),可在大庭廣眾之下,她不好吭這個聲兒。
梅子了解地沖她眨巴了一下眼睛,紅了臉便退出去了。從她的表情來看,她明顯是誤會了一些什么,一定以為是要給她家爺騰出“犯罪空間”。
而跑得氣喘吁吁的鄭二寶更是什么話都沒有,鞠著身子便諾諾退下,只剩心里的嘆息。按照祖制,今兒他家主子爺?shù)迷趯m里頭陪著陛下守歲,不應(yīng)當(dāng)回府來的。可這位爺在家宴上吃了不少的酒,愣說頭痛了身子不爽利守不了歲,便自顧自離席,頂著風(fēng)雪回來了。這大過年的,他為了什么還肖說么?
只有李邈遲疑了一下。在夏初七給了她一個“沒事”的安撫眼神兒之后,才默默地離開了。
耳房里頭,只剩下了兩個人。
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好半晌兒都沒有聲音。
他憋得,夏初七卻憋不得,終于還是先開了口。
“有事找我?”
大概有了臺階,那位爺挑了下眉頭,便也開腔了。
“楚七,爺給你一個道謝的機會。”
丫腦子喝壞掉了?夏初七眼珠子一翻,沒好氣地看著他。
“你吃酒吃糊涂了?我給你道什么謝啊?”
趙樽冷剜過來,腳下欺近一步,“你不知?”
夏初七癟了癟唇,仰著腦袋,“不知。”
趙樽微微一瞇眼,看上去像是不太高興的樣子,瞧得夏初七更是莫名其妙,怎么喝了酒就變了個德性?這幾天兩個人也難得見面兒,見面兒也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她又沒有得罪他,做什么大過年的回來給他擺臉子?
道謝?!
琢磨了一下,她突然間想起來了——南紅串珠。
媽呀,他這是找不到臺階下呢,還是找不到臺階下呢?就算有事來找她,很丟他主子爺?shù)拿孀訂幔糠堑谜f要給她一個道謝的機會,一副孤傲高冷拽的倔勁兒。
想想也是好笑,她懶得與他置氣,拿著那個錦盒揚了揚。
“這個?行,謝了啊。也不知能值幾個銀子。”
趙樽面色一沉。
表情難看的臭了臉,似是默許,哼一聲,嫌棄地脧她。
“還不快去梳頭換衣服?看你那邋遢樣子。”
“我那個去!誰邋遢了?”夏初七真心訥了悶兒,“我說爺,誰給你氣受了,你就找誰撒氣去啊。甭大晚上的來找我的茬兒。我這馬上就要睡覺了,還穿戴那么整齊做什么?神經(jīng)!”
“快點!爺帶你出去逛逛。”
那主兒顯然沒有什么好耐性,掃她一眼,便往外頭走。
“爺在門口等你。”
阿唷,哪股風(fēng)抽了?
夏初七心里的問號一個比一個大。可人家在除夕之夜從宮里帶了南紅串珠送給她,又不辭辛苦地親自跑回來教育她,還給她一個“致謝”的機會,她也不能太過拂了人家的面子不是?
幾乎沒有怎么考慮,她便懶洋洋地起身,換了一身衣服,梳了一個頭,戴上一頂帽子,便慢吞吞地走了出去,抱著雙臂,斜斜看他。
“去哪兒啊?”
趙樽回頭看了她一眼,似乎很不悅她的男裝,蹙了一下眉頭,卻也沒有再多說什么,只拽了她的手便又回了主屋去,讓他在外頭候著,自個兒也進去也換了一身兒質(zhì)地十分普通平常的……直身袍子,瀟灑冷酷的出來了。
“哈哈,你在搞什么?”夏初七嘴角抽抽著,笑得不行,“您干嗎打扮得這么艱苦樸素?是晉王府又缺銀子了,爺也穿戴不起了?”
“哪那么多話?”
走過來拽了她便走,趙樽一眼都瞧他,還繃著個臉,步子邁得極大,害得她放小跑兒都跟不上。
出了承德院,小雪還在飄著。
晉王府中各處都懸掛著花燈,樣式繁復(fù),種類極多,看上去很是喜慶。先前夏初七沒什么心思去欣賞,如今被他牽著手,看著那一個個被燈火映得別致的院落,心情卻開朗了起來,覺得好有年味。
這個樣子,好像才是真的在過年。
馬廄里靜悄悄的。
今兒是過節(jié),府里頭的規(guī)矩便松了些,都以為爺去了宮里不會回來,馬廄里守夜的人都去外頭賭骰子去了,一個人都沒有。
“喂……”
夏初七站在他的陰影里,找到了一點做賊的興奮感。
“你該不會是要帶我偷偷溜出府去玩吧?”
“孺子可教!”趙樽隨手拍下她的頭,“但,要收銀子。”
“行啊,收銀子就收銀子唄?你帶我玩收多少銀子,我陪你玩便收多少。這樣算起來,我倆便又是兩清了。”
如今她總算摸到點兒門道,不會總被他誆銀子了。
果然,她一出口,趙樽挽了下唇,解著拴馬繩,便沒有反對。
心里頭樂了一下,夏初七眼睛一亮,又興奮起來,繞到他跟前兒,小聲兒問,“不帶二寶公公和月毓他們,就咱們兩個去玩?”
趙樽賞給她一記“蠢貨”的眼神兒。
“這里還有旁人嗎?”
“歐耶~爺,您實在太帥了!”
夏初七玩耍的心情徹底被吊了起來,沖過去抱著他的腰使勁兒踮起腳去,便在他的臉上“啵”了一下。她是為了表示友好和開心,可那位爺卻是身子僵硬了一下,看了她許久沒有動作,就連那一匹大黑馬,也睜著一雙好奇的眼睛看她。
“呵呵,被我嚇到了?”
夏初七心知自個兒的行為太不古代婦女了。
沖他眨巴了一下眼睛,又去摸黑馬的臉。
“大鳥,好久不見,我想死你了——”
嘴上嘻嘻說著,她還真就拿臉去貼大鳥手感舒適的馬臉。不料,臉還沒有貼上去,后領(lǐng)子上一緊,就被趙樽給拎了起來,不客氣地丟在了馬鞍上。
“坐好。”
“喂,要不要這么殘忍粗暴?嚇到大鳥了。”
“小聲點!”
他冷冷喝了下,翻身上馬,坐在了她的身后。
一只手勒著她的腰,另一只手從她腰間橫過去握了馬韁繩,幾乎是半環(huán)住了她的身子,才使勁兒抖了一下韁繩,還用力拍了大鳥一巴掌,看得夏初七莫名其妙。而無辜躺槍的大鳥則是委屈的“嘶”了一聲,便駝著兩個人迎著風(fēng)雪,從晉王府的后門兒出去了。
“砰——”
“砰——”
除夕之夜,果然與往常不一般。
京師的半邊天,被煙花映照得五花十色。
這個時代的煙花爆竹已經(jīng)很發(fā)達(dá)了,在一條條不算寬敞的街道上,到處可見男男女女們,人頭攢動,燈中有人,人中有燈,歡聲笑語,好不熱鬧。每個人身上都穿著自己新做的衣裳,即便不熟悉的人見了面,也會互相作個揖,問聲兒好,臉上笑意盈盈,賞燈賞景賞京師。而小商小販自然也不會錯過這樣的好時機,將道路兩邊兒擺滿了攤位,攤位上懸掛著不同色彩的燈籠,將整個京師襯托得繁華無比。
怪不得趙樽要換了便服出來。
要是身著親王服,這里還能這樣兒平靜么?
她了然地瞅了他一眼,第一次覺得這感受比現(xiàn)代大都市好了。
她東張西望,見到什么都稀罕,那樣子落入趙樽眼中,便放緩了馬步。
“你沒有見過?”
她的情緒太明顯了嗎?一下子便被人給看穿了。
心情愉快的呵了一下,夏初七這會兒腦子完全放空狀態(tài)。
“對啊,實在太熱鬧了,我從來都沒有見過這么熱鬧的除夕。”
趙樽抿著唇?jīng)]有吭聲兒,將她往身前裹了裹。走了一段,突地又低下頭來。
“冷嗎?”
他的呼吸噴在她的耳朵上,像羽毛一樣,輕,癢,暖,混合著他身上的酒香味兒,讓夏初七不由窘了一下。
“不冷,這么多人哪里會冷?”
不好意思地挪了挪位置,她又自得的開心起來。
“過年真好!”
空氣里是焰火燃放的硝煙味兒,眼睛里是各種各樣販賣物的年味兒,她一時間眼花繚亂,不時說著這個好,那個好,也不時回頭看一下趙樽,看他在焰火照耀下時明時滅的臉孔,想著這樣兒的太平盛世,都是他與大晏將士南征北戰(zhàn)用鮮血換來的,不由得有些感慨。
“河清海晏,時和歲豐,果然是好的。”
話音,扶在她腰上的手,微微一緊。
這一緊,也讓她突然反應(yīng)了過來,這八個不僅代表了盛世安樂,也來自于那一副精致到完美的繡圖,那個傳說中與他“感情甚篤”的繼太子妃親手繡的圖。
“今兒宮中家宴,你見著她了嗎?”
就像所有的初戀少女一樣,她問了這樣一個愚蠢的問題。
“哪一個?”
他明知故問,她愣了下,也不拆穿。
男人有時候裝糊涂,那代表了他不想回答。他既然不想回答,那便證明他不想提起。他不想提起,也許就證明他的心里或許沒有她以為的那么在意。
自我安慰的想著,夏初七便尷尬了。
為了緩解尷尬,她靈機一動,指著天上一個爆開的煙花。
“喂,那個那個好漂亮?叫什么名字?”
“三.級浪。”.
“還有這樣的名字,哈哈哈,那個呢?你左邊——”
“地老鼠!”
“哈哈,這個好這個好,名兒好貼切。”
她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似的,一路走一路問,什么都新鮮,什么都稀奇。而趙樽的臉在她每多問一個簡單的問題時,便會多沉下去一分。那一雙黑沉沉的眸子,也便更深幽一分。
沉浸在過年氣氛中的夏初七,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問的問題,全是應(yīng)天府的小孩兒都有可能會知道的東西,眼睛晶亮晶亮的,在大鳥駝著他倆走到一個官府禁馳的街道時,又嚷嚷開了。
“那里,那里,快看那個地方,我們?nèi)ツ莾骸?br>
……
……
趙樽把馬給放回去了。
等他倆步行擠上夫子廟邊的“邀晚樓”時,已是半個時辰之后了。
這一帶鋪挨著鋪,門對著門,街道上人又太擠,而這“邀晚樓”的生意也是好得出奇,吃秦淮小吃還得排隊?!從來屬于特權(quán)階級的晉王殿下,估計這是第一次排隊等吃的,一直黑著冷臉,特別不爽地看著她,卻也由著她把他拉來拽去,好不容易才找了一個臨窗的位置。
“好吃好吃!過癮。”
大快朵頤著,差不多屬于半饑餓了兩天的夏初七,坐下來吃著那鮮嫩的鴨子肉包燒麥,聽著那清雅幽麗的江南絲竹聲兒,吃得一張小臉兒紅撲撲的,說不出來的興奮。
“喂,你怎么不吃?”
“看著你吃……”趙樽淡淡地說完,又補充,“就很倒胃口。”
嗤笑了一下,夏初七沒好氣的翻白眼。
“少來打擊我,沒胃口你還帶我出來?那宮中大宴多好吃呀,你怎么不吃,巴巴跑回來干嘛?心里念叨著我,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認(rèn)的?放心,我楚七有自知之明,不說傾國傾城,傾倒你一個晉王府不過分吧?”
“你只會傾倒一個茅坑。”
“靠!哪壺不開提哪壺?”他損起人來不要命,夏初七嘴上也不饒人,滿嘴都是油,往他碟子里夾了一個桂花夾心小元宵,“想損我啊?沒關(guān)系,只要給銀子便成。我決定了,從現(xiàn)在開始,你每損我一句,都需要向我支付相應(yīng)的精神損失費,看你還敢不敢說!”
“真會算計。”
“給你學(xué)的!”
“可爺……不理會你。”
“好拽!”
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的損著彼此,氣氛便越發(fā)好了起來。
夏初七侃得胃口大開,蔥油餅,五色小糕,雞絲澆面,薄皮包餃,熏魚銀絲面,豬油餃餌,鵝油酥,軟香糕……每樣點了一盤兒,每樣嘗了一口,又再喝上幾口雨水喂的六安毛尖茶,欣賞著秦淮風(fēng)光,頓時覺得冬天都被趕得沒影兒,春風(fēng)徐徐,心曠神怡。
怪不得古時男人都迷戀秦淮風(fēng)月。
果不其然啊!爽——
一次次的感慨著,夏初七七八八的東西也不知吃了多少。
終于,摸了一下?lián)螆A的肚子,她拿了他的帕子來擦了個嘴,又打了一個飽嗝,便大聲兒喚那跑堂兒的伙計過來結(jié)賬。
“來嘍!”那小二肩上搭了個帕子,很是殷勤,來得也很快,“二位爺,吃好嘍啊?蔥油餅三錢,五色小糕二錢,雞絲澆面三錢五……一共是五兩八錢銀子,您二位第一次來,零頭就不用給了,就給五兩得嘞。”
“五兩?沒問題。”夏初七大方地一笑。再一扭頭,她望向紋絲不動繃著臉在哪兒都大爺?shù)内w樽。
“給錢啊,愣著干嗎?”
一聽這話,趙樽的臉更沉了幾分,“你沒帶銀子?”
夏初七撐著桌幾,身體前傾過去,瞪著一雙眼睛,對著他小聲兒吼吼,“在我們家鄉(xiāng),下館子吃飯全都是男人給錢。快點,少來誆我的銀子!”
趙樽盯看著她,表情很是怪異,“究竟帶沒帶?”
被他這么一喝,夏初七突然反應(yīng)過來了,小臉‘唰’地一變,一字一頓,那聲音幾乎是從牙縫兒里擠出來的。
“千萬不要告訴我,你身上沒帶銀子。”
趙樽眸底全是理所當(dāng)然的神色。
“你家爺出門,從來不帶銀子。”
也是哦,他是一個王爺,走到哪里都有人打點,哪里需要用銀子?
可悲哀的是,今兒夏初七臨出門的時候換了衣服也沒有拿錢袋。現(xiàn)在是茶也喝了,東西也吃了,雖說他倆長相體面,不像吃霸王餐的人,可古代酒樓的老板估計也沒有那么好的心腸,會讓人吃白食。
不好意思地沖那小二擠了一個眼神兒,夏初七坐到他的身邊兒,湊到他的耳朵邊兒上,“有值錢的東西抵押嗎?”
趙樽給了她一個更古怪眼神,“你家爺?shù)臇|西,都不能抵押。”
夏初七想想也是,無奈了,壓著嗓子說,“爺,咱跑吧?”
“……”
趙樽的臉更黑了一層。
夏初七回頭又沖小二哥一笑,才小聲說他,“怕丟人啊?回頭再把銀子還回來就是了。”
“……”
趙樽的臉還是那么黑,可是卻比她冷靜多了。
扯了下帽子,夏初七有點無語了。
在一個沒有手機的時代,找人江湖救急都不行。
想了想,她一瞇眼,抬頭望向那小二已經(jīng)變得漆黑的臉。
“小二哥,給你家老板說說,我們回頭再把銀子送過來?”
這樣的話兒,在現(xiàn)代社會沒有人相信,在古代更沒有人信。不等那小二說出口,邀晚樓里養(yǎng)著的兩個類似于現(xiàn)代保安的打手便沖了過來,其中一個五大三粗的彪悍漢子,用力往桌子上一拍,驚得茶水四賤。
“吃飯不帶銀子,你們哄誰呢?不給便拉去見官。”
“真的忘帶了——”夏初七一臉真誠的說著,突然一指趙樽,“你們認(rèn)識他嗎?認(rèn)識嗎?”
“不認(rèn)識!”那兩個人語氣更沖了。
“再好好看看。”夏初七擠了擠眼睛,提醒道,“他可是當(dāng)今的……”
趁著那幾個人豎起耳朵的當(dāng)兒,她一把拽住趙樽的手腕。
“爺,快跑!”
趙樽那臉黑得,只有那么難看了。
只事到如今被她給拽著,不跑也得跑了。
樓板被幾個人踩得“咯吱咯吱”作響,他倆跑得很快,可后頭的人追得也很快,一邊追一邊喊,“快,快點攔住他們,吃飯不給銀子的兩個小賊!裝什么大爺,吃不起就不要上邀晚樓——”
這時代的人,好像太有正義感了。
邀晚樓的人往那一咋呼,除了樓里的伙計追出來之外,就連外頭的人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地幫著追了上來。換了往常,兩個人要跑路實在太輕松了。可偏生今兒街上人擠人,人挨人,根本就穿不過去,一路上圍得人越來越多,他們還不能與人家打架,畢竟理虧。也不能亮出趙樽的身份,畢竟不能給他貼上一個“吃飯不給錢”的標(biāo)簽。
“那邊兒——快——追——”
“兄弟們,幫幫忙,堵住那兩個小賊……”
后頭的吼聲越來越多,夏初七跑得利索,嘴上也不停。
“好不好玩?這樣的警察抓賊游戲,你沒玩過吧?”
趙樽不答,那眼神兒……她形容不出來,只覺得他現(xiàn)在一定想殺了她。
跑一陣兒,堵一陣兒,她氣喘吁吁,卻始終沒有甩脫后頭越來越長的尾巴。直到剛剛擠出夫人廟那擁擠街道,看見對面鉆出來的一隊帶著刀劍的官兵……
“官爺,抓賊——”
這一回夏初七是真愣了。
一旦被那些人發(fā)現(xiàn),趙樽的一世英名全毀了。
看著那些“呼啦呼啦”追過來的人,她摸了一下吃得太脹的肚子。
“爺,我去把人引開,你找個機會開溜。”
趙樽又好氣又好笑,只冷颼颼剜了她一眼,一改之前被她拽著跑的無奈,手上用力扯了她一把,便將她攔腰抱了起來,發(fā)足狂奔,與那些人玩起了老鼠逗貓的游戲。
他變了主動,情形就不一樣了。
很快兩個人便鉆入了一條人煙稀少的小巷子,趕在追兵過來之前,他一個提氣,抱著她便翻入了一個矮墻的院落里,卻因她屁.股著墻時吃痛一下,一個掙扎,重重地跌壓在了一個草垛子上。
外頭還有人在喊,在追。
下頭是厚厚的干草,鼻子里好像還有驢糞的味道。
兩個人翻入了別人養(yǎng)驢的院子。
他們的身下,正是喂騙的草垛子。
在外頭的喧鬧聲里,夏初七被他壓在身上,臉對著臉,心突突直跳。
“呼,好窘!”
說著,她忍不住又“噗”地笑了出來。
“不過也蠻過癮的,對吧?您這輩子,沒有做過賊吧?”
這地兒很黑,她瞧不見趙樽什么表情,也沒有聽見他說話。
正準(zhǔn)備推開他,他卻突然伸出手來,挑高了她的下巴,靜靜地看著她,那呼吸均勻的噴在她的臉上,那指尖上溫暖觸感仿佛烙鐵般滾燙。夏初七心下一顫,一雙眼睫毛胡亂地眨動著,意識到他要做什么,便心亂如麻地閉上了眼睛,等著。
“頭上有根草。”
他帶著促狹地笑說,拂了一下她的腦袋。
夏初七噌地一下睜開眼睛。
“你他娘的給我拿草,勾我下巴做什么?”
“不勾下巴,爺瞧得見草?”
“……無恥!”
知道又被他戲耍,夏初七拍開他的手,扭開臉去。
“想爺親你?”趙樽低低說著,那只原就停在她面頰上的手,倏地移到她的后腦勺,扣緊,一壓,頭便低了下去,暖暖地噴著一股子酒香。
“先前爺不想親。見你這么主動,勉為其難吧。”
夏初七正要反駁,他便貼了上來。
唇挨唇,兩個人睜著眼,同時低嘆,再沒有心情考慮誰比較吃虧的問題了。
天上的煙花朵朵綻放,地下的驢房旑旎溫暖。
“阿七。”
夏初七不好意思地嗯了聲,一雙手摳在他的肩膀上,有些緊張。
“怎么了?”
她害怕他說出來那個請求……
萬一他想要在這里要了她,她該怎么拒絕才好?
在她有限的情感知識里,一般男男女女在經(jīng)過一個個殘酷而激烈的你打我罵的模糊戀愛階段后,拉拉手,親親嘴,最后都得……
想著那光景,夏初七的臉又燙了一下,不料,卻聽見他淡淡的聲音。
“北平府那邊有更好看的廟會,有更多的美食。”
心里一緊,夏初七知道自個兒又誤會了。
可他話里的意思,把她的心思攪亂了。
“為什么不留下來呢?京師多好!”
沒有聽見他回答,她獨自猜測著,看著他黑幕里的臉。
“是不是留下來,你皇帝老爹便不會放過你?那不如自己坐那位置……”
趙樽看著她,又看著天上煙花,一字一頓,“烽火連天,怎比得國泰民安?”
夏初七吁一口氣,輕松地笑。
“也是,那你準(zhǔn)備什么時候過去?”
他沒有回答,用力啄她一口,便又來在她唇上輾轉(zhuǎn)起來。
那火一樣的熱情,幾乎要將她燃燒殆盡。
“趙樽……”在溫度快要到達(dá)沸點時,夏初七喘了一下,咬他。
趙樽抬頭,看著她,沒有說話。
過了良久,等呼吸平靜下來,夏初七彎唇淺笑。
“我想說,你的左邊,好像有一泡驢屎……”
趙樽明顯僵硬一下,稍緩,那只原本落在她袍帶的手又探入內(nèi)里。
“這是什么物什?”
“呃?”夏初七怔了怔,想笑,又不得不憋住笑,“胡蘿卜而已,唬弄人玩兒的,不然你以為呢?我能長嗎?”
趙樽手一頓,好像有點承受不住。
夏初七又笑了,“我一個堂堂的爺們兒,出門的時候,身上怎么能不帶胡蘿卜?”
趙樽低頭,咳一下,好像快要崩潰了?夏初七見狀,火上澆油,“放心吧,這玩意兒特好使,我還專門用刀雕刻過,絕對以假亂真。”
“你——荒唐。”
趙樽扼住她的力道加大,估計想掐死她。
“哈哈——”夏初七低低干笑兩聲,他卻一直很安靜。
沉寂了好一會兒,夏初七露出一個好看的微笑,“去北平就藩,那不是好事兒嗎?干嘛板著臉?”
趙樽嗯了一聲,話題轉(zhuǎn)得極快。
“你不去北平,欠爺?shù)你y子如何償還?”
“……”
她在替他操心呢,他還念著她的銀子?
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在夜幕里的驢院里,聞著驢糞味,聽著銀子氣,夏初七突然覺得兩個人的對白已經(jīng)跟風(fēng)月不沾邊了。而她面前的這貨,簡直就是一個可恨到足的人。
丫說兩句好聽的會死啊?
她緩緩挑高眉頭。
“我好像已經(jīng)不欠你了。上回不是兩清了?想抵賴啊?”
“你會欠的。”趙樽盯著她,說得十分淡定,“從今天起。”
“啥意思?”
夏初七郁悶得想吐血。
那有這樣不講理的人?還沒有欠,便先算上了?
“不要怕,即便你欠的銀子還不上,爺也不會要你的命。以身抵債便是了。”他說得平靜,還特地加重了語氣,表示這個事情的真實性與可行性。
夏初七嗆得咳嗽一下。
都說人不要臉才天下無敵。
她不得不感嘆,“爺,這世間已經(jīng)沒有你的對手了。”
……
……
那天晚上步行回府,已經(jīng)是深夜了。
夏初七躺在耳房的床上,有些不能原諒自己。
為什么前世那么多大好機會,她都沒有好好找人談幾場戀愛,多少得一些經(jīng)驗?zāi)兀咳绻袘賽劢?jīng)驗,便知道怎么應(yīng)付那個不要臉的了。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腦子里灌鉛,茫茫然然由他牽著鼻子走。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惡夢。夢見自個兒變頭了一頭大水牛,正可憐巴巴的在田間犁著地,鼻子上套了一個鼻栓,被人給系上了繩子,踩在稀泥地里,身負(fù)重犁,走啊走啊,怎么都走不到地頭。四周很很安靜,那個牽著她的人,有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語氣十分惡劣……
“不是想要簡單平凡的生活嗎?”
“哞……哞……!”她說不出話。
“小隱于世,女耕男織,這便是了。”
“……哞!”她想去死!
她心里頭吶喊著,突然覺得臉上被人揪了一下。
“趙樽,老子要與你同歸于盡——”
“喊什么呢?”
頭頂傳來李邈的聲音,一下子把她從夢境里拉了回來。
睜開眼睛,看著面前李邈狐疑的臉孔,她不爽的打了個哈欠。
“做什么啊?大清早兒的揪人家的臉。”
“晌午都過了!懶蟲——”李邈掃了她一眼,隨即又低下身來,壓低了聲音,“你的貨來了。”
腦子激靈了一下,夏初七的睡意全被趕跑了。
“貨”這個詞兒,是她與李邈兩個人的私人專用。
因為那些人的名字,都不太方便隨便提起。
“兩個貨都來了?”她問。
李邈點了點頭,扶了她起來,穿衣洗漱和打扮。
……
……
前院的客堂里頭,月毓已經(jīng)泡好了茶水。
“長孫殿下和夫人請稍候,楚醫(yī)官馬上就出來。”
趙綿澤的表情,仍是和煦溫潤,斯文有禮,“有勞了。”
月毓的臉上情緒淡淡的,身影裊裊的立于一旁,只是笑,“長孫殿下客氣了,奴婢是個下人,做什么都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br>
趙綿澤含笑看向她,目光有微光閃動。
“你原本是不必做下人的,這又是何苦?”
“長孫殿下。”月毓微微一笑,“奴婢甘愿,怪不得旁人。所謂不垢不凈,不減不增,不生不滅。奴婢心若安靜了,便再無所求。心若自在了,便會更為通達(dá)。不一定要得到,哪怕只是默默的守候,也是上天賞給奴婢的福分。”
她的聲音,越說越小,最后幾近呢喃。
就好像……在安慰自己。
趙綿澤面帶淺笑,看著她臉上無一絲委屈和怨氣的淡淡溫情,突然輕笑了一聲,“別忘了,人本自利,陷了進去,又何來的自在?一個不注意,便會類同于獸,與人爭搶撕殺而不自知。”
目光微微一暗,月毓保持著得體的微笑。
“奴婢愚鈍,聽不明白長孫殿下的金玉良言……”
“沒有什么,只是突得感悟罷了。”趙綿澤再不看她,淡淡地捧了茶盞來,輕啜了一口,那眸底的從容,竟無半分浮躁之氣,卻是讓月毓稍稍的愣了一愣。
“長孫殿下……”
她張了張嘴,剛說了幾個字,外頭便傳來了腳步聲,她著笑岔了話。
“應(yīng)是楚醫(yī)官來了,奴婢先帶人退下。”
在門口與夏初七擦肩而過,月毓望了她一眼,眼角的余光又若有似無地掃過趙綿澤,淡淡一笑,施了禮便帶著兩個小丫頭退出了客堂。
夏初七心里在冷笑,面上卻是相當(dāng)恭敬。
一拱手,她微微躬身施禮。
“長孫殿下和側(cè)夫人有禮了。”
趙綿澤只淡淡的看她一眼,點下頭,唇角的笑容便留給了夏問秋。
“秋兒,讓楚醫(yī)官替你請脈吧?”
夏問秋眼眸含情地沖他一笑,“好。”
垂下眼皮兒,夏初七沒有興趣看他們兩個的眉目傳情,只搬了一個小杌子,坐在了夏問秋的身邊兒,微微替她卷了卷袖袍,拿出醫(yī)藥箱里備好的一方白凈的絲帕,就往她的手腕上搭去。
突地,她目光頓了一頓。
面前這只手很漂亮。干凈的,白皙的,指頭上留有約摸兩寸長的指甲,修剪得有棱有型,上頭還有用千層紅染過的玫麗色彩,絲毫不比現(xiàn)代美甲所護理出來的差,只可惜……
“楚醫(yī)官,怎么愣住了?”夏問秋笑問。
“呵呵沒有什么。”輕笑了一聲,夏初七把絲帕搭在她的腕上,指頭便搭向她脈息,不疾不徐的客套說,“長孫殿下和側(cè)夫人是貴人,請脈也不必親自過來的,只需差了人來支會一聲兒,區(qū)區(qū)在下便自當(dāng)前往。”
夏問秋抿著唇角微笑,又溫柔地看向趙綿澤。
“綿澤說,好久沒來十九叔的府上走動了,順便來探望他一下。只可惜,十九叔還未回府,今日也不知能不能見著了。”
夏初七微笑著放開夏問秋的手,“他們在朝堂上不是每天都能見著?”
夏問秋被她問得一愣,趙綿澤輕咳了一下,替她解了圍,便將話題繞了回來。
“楚醫(yī)官,秋兒的情況,如何?”
“側(cè)夫人脈象沉細(xì)而弱,血氣虧損——”夏初七淡定的挑了下眉頭,用極為正經(jīng)地語氣道,“應(yīng)是前幾次滑胎落下了病根,只怕得將息些時日才可受孕了。長孫殿下,在下建議,在側(cè)夫人養(yǎng)病這些時日,長孫殿下最好克制一下,不要同房,以免受精卵著床,卻胎象不穩(wěn),再次滑胎損傷身子,會導(dǎo)致終身不孕。”
在這個沒有避.孕套的時代,好像避.孕只能不同房了。
她說得非常專業(yè),冷靜,可那臉上淡淡的淺笑,卻是把趙綿澤看愣了,同時也把夏問秋說得臉紅了。更何況,這樣的詞,他們壓根兒就沒有聽過。
趙綿澤干咳了下,點了點頭,目光深了一些。
“楚醫(yī)官,不妨擬了方子來。”
微微一勾唇,夏初七笑著起身。
身子剛起一半,她又坐了回去,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看向夏問秋。
“側(cè)夫人容顏絕世,燦如春華,皎如秋月……為什么手腕上,卻有那么大的一塊兒傷疤?”
她一問完,對面的兩個男女便愣住了。
夏問秋微微頷下首,給了她一個很是便秘的表情,似是又想到了什么痛苦的往事,矯情得不行。但她的樣子,卻把趙綿澤給看得心痛不已,傾身過去,輕撫幾下她的后背,溫和地安慰了起來。
這個情形,瞧得夏初七想笑。
至于么?
夏初七撩了撩嘴角,“那什么,在下只是隨便問問,要是不方便……”
“沒什么不方便。”
趙綿澤打斷了她,抬起頭來,微微一笑。
“當(dāng)年我年少頑劣,從無安分的時候。有一次被父王和皇叔們帶著,陪了皇爺爺去狩獵,大晚上的我一時性起,偷偷地溜了出去,掉入了一個獵人的陷阱……秋兒為了救我,差點兒送了命,手腕便是那個時候劃傷的。”
當(dāng)年?
狩獵?
陷阱……
幾個詞兒一入腦,夏初七耳朵“轟”了一聲。
就像被雷劈了一樣,頓時冒出一個支零破碎的畫面來……
夜黑,風(fēng)疾,天上繁星都無。
一個少年在陷阱里苦苦掙扎,在大聲喊救命……
一個偷偷尾隨的小女孩兒,撕開了她華麗的衣裙……
陷阱的四面,都是軟軟的泥漿,根本無法攀爬……
小女孩兒使勁的往上拉扯他,兩個人的手終于拉在了一起,那少年一提氣爬了上來,那小女孩兒因他的力道掉了下去……
頭上的泥土,鋪天蓋地砸在她的臉上,他身上溫?zé)岬孽r血,也濺在了她的臉上……她后腦勺“嘭”地一聲撞上了陷阱里的石塊上。
一陣劇痛傳來,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那少年在吶喊。
“抓住,快,快抓住,我拉你上來……”
“你怎么了……你說話呀……”
“你等著我,我去找人來救你……我很快……”
那個少年的聲音很難聽,像是剛處于發(fā)育的變聲階段,粗嘎粗嘎的,在夜風(fēng)里,卻很清晰地傳入了小女孩兒的耳朵里……
在陷入昏迷之前,小女孩兒的唇角拉開了一個笑。
“我等你,回來……”
一個遙遠(yuǎn)得仿佛隔了千百年的笑,清晰的出現(xiàn)在夏初七的腦海。
勾了勾唇角,夏初七也笑了。
一如當(dāng)年的夏楚。
原來夏楚所受的那些無情拋棄,那些深夜空寂,那些怨恨哀婉,那些求而不得,那些痛苦糾纏,全是因了那年那晚如煙花一般在頭頂綻放過的吶喊,那晚他的鮮血曾經(jīng)燃燒過她的生命,同時也把她帶入了地獄。
她曾經(jīng)盼望過煙花會再一次如這年關(guān)時那般絢麗的綻放,卻沒有想到,當(dāng)煙花燃燒之后落回到地面時,一切都變成了另外的樣子。
她想抓,抓不到。
她想放,也放不開……
終究,她遁入了死亡的蒼鷹山。
而那個讓她等著他回來的少年,卻把別人當(dāng)成了她來寵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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