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宮。
姬十三從暈倒中緩過來后,已經(jīng)是深夜時分,按理說到了這時候,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往后放一放,明天再處理不遲。
但是他心里有股火在燒。
某些疑惑在他腦海里翻來覆去,從桃夭兒現(xiàn)身在戰(zhàn)場的那刻起,一直到回到王宮……矛頭,隱隱指向那個他最不愿意見到的局面。
待在御書房里,姬十三靜坐了片刻,將所有雜亂的思緒清空,才召見姬太后密談。
密談的對象有兩個,兩人都清楚,所以當(dāng)姬太后站在姬十三面前時,沒有廢話,直接開門見山:
“十三,你出征多日,宮中生了許多變故,有什么想問的,你就問我吧!”
姬十三平靜無波地端坐著,看不出什么情緒,他盯著姬太后,平緩地問:
“桃夭兒離宮的事,你知情嗎?”
這是他目前最關(guān)心的問題,從答案中也許能找到她去向的線索。
姬太后回望著姬十三,神色未變,坦坦蕩蕩:
“十三,桃夫人擅自離宮,是在半夜走的,第二天就不見人影了,并未向我稟告。她離開的事,就連她的侍女梨枝也不清楚,你問我,我確實不知情!
姬十三審視著姬太后的表情,知道她所言非虛,不由眉心微蹙。
“桃夭兒離宮的具體時間是哪天,當(dāng)天有沒有發(fā)生什么不尋常的事?”
姬太后眉心微跳,知道這個問題無法回避,垂下眼,輕描淡寫地說:
“她離開前兩天,楚十公主剛到我晉王宮,不知她是否心有芥蒂。再者,外面流言兇猛,早已傳到了宮中,你吩咐梨枝把好口風(fēng),但是人多嘴碎,興許……”
話沒說完,姬太后便住了口,給人留下猜想的空間。
說多了,過猶不及。
姬十三深吸口氣,楚夕顏是今晚話題的另一個主角,謠言也甚至麻煩,不過這些都要排在桃夭兒后面。
“梨枝沒有阻住謠言,黃埠呢?桃夭兒離開王宮的時候,宮中的暗衛(wèi)沒有及時阻止嗎?”
問這話的時候,姬十三想起桃夭兒在生死關(guān)以一敵百的樣子,心中雖了然,但還是抱有萬一的希冀,以求
姬太后共享姬十三的資源,自然也知桃夭兒的“赫赫戰(zhàn)績”。
賭著一口氣,她冷靜道:“你以為,暗衛(wèi)攔得住她嗎?”
姬十三望著姬太后,眼眸微暗,沒有再糾纏。
“楚王何以提出以派援兵,換我迎娶楚十公主?”
姬太后垂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攥緊,她與姬十三對視著,空氣中藏著一根緊繃的弦,呈現(xiàn)出某種怪異的張力。
片刻后,姬太后忽而自嘲一笑,緩聲道:
“楚十公主心儀你,我接到消息,那時你正處于危險中……與楚聯(lián)姻,得楚援兵,這樁買賣,對晉國來說一石二鳥,再好不過!
姬十三怒容一閃而逝,整個人的氣勢瞬間由冷靜變得銳利!
“所以,你明知我不愿,寧愿先斬后奏,也要答應(yīng)楚王的要求,逼我答應(yīng)迎娶楚十公主?”
被姬十三怒氣勃發(fā)的氣勢所攝,姬太后頭皮微微發(fā)麻,神情有些復(fù)雜。
對面的人是她的弟弟,也是一國之君,平時她自詡為長輩,印象里這是他第一次以這種態(tài)度面對自己。
即使如此,她……姬太后忽然閉了閉眼,再睜眼時,她將個人情緒收斂得一絲不剩。
當(dāng)著姬十三的面,她彎下腰,緩緩跪下。
姬十三眉頭皺得更緊,有心想說什么,但是在出口的瞬間又止住了,與此同時,他注視姬太后的視線并沒有放松。
“王上,楚十公主之事,經(jīng)由我之手,確實沒能征得你同意。但事已至此,在楚國的協(xié)助下,晉國已擊退匈奴兵,雖然這勝利只是一時,但至少守住了我國的城池,救了千千萬萬個晉人,只要這結(jié)果好,就算我在此受你責(zé)難,也得償我愿!
姬十三盯著姬太后,臉皮微微跳動著,陰晴不定。
“還有,十三,下面是姐姐對你說的真心話,你莫要不聽勸!
“身為國君,你的家,就是國,要是一輩子只守著一個女郎過日子——”
“王太后!”姬十三仿佛意識到姬太后想說什么,眼神中劃過一道厲色,警告道。
姬太后卻不管不顧了。
“——百姓會怎么想你?怎么想她?你會成為后人口中昏庸貪圖美色的君主,而她則是禍國殃民的妖姬,你我拼了這么多年,為的就是在墓前承受后人的辱罵恥笑嗎!”
姬十三咬緊牙關(guān),臉色一點點沉了下去,握緊拳,骨節(jié)處泛出青白之色。
見狀,姬太后眼中閃過什么,趁熱打鐵道:
“放棄一個美貌的女郎,另娶楚國公主,再納幾門夫人,你大可以兒孫滿堂,子嗣延綿!再者,晉楚聯(lián)軍,還可徹底剿滅草原上的貪狼,這是晉國的盛世之景啊!”
“一世英名,皆在你的選擇,十三,你萬萬不可糊涂!”
姬十三死死盯著姬太后,臉色變得極其可怕,從這一番話里,某種他實在不愿接受的事情,終于掀開了帷幕一角,得以讓人窺見,并為之心驚!
姬太后言罷,也不再多言,她垂下眼簾,挺直腰板,跪在地上不愿起身。
姬十三端坐著,怒色漸漸被什么覆蓋住,變得面無表情。
天氣薄涼,御書房的地面光滑而冰冷,徹骨的涼意從膝蓋處傳來,針刺一般。
姬太后不吭聲,姬十三也不說話,寒風(fēng)從窗外吹進(jìn)來,激起一陣雞皮疙瘩。
良久,姬十三起身,神色冷冷地走出門。
期間,沒有看姬太后一眼。
“啪!”
雖然相顧無言,姬太后卻像是知道了某種結(jié)果,一瞬間,她冷硬的神色化成頹然,癱坐在地上!
***
姬十三與姬太后爭鋒相對的事,除了他們倆,誰也不清楚。
楚夕顏自然也是。
為了應(yīng)承石紀(jì)年乃至楚暉的要求,姬十三并沒有趕楚夕顏離開,任由她住在宮中。
但也僅止于此。
除了上早朝,女眷不允許參加,楚夕顏幾乎將“死纏爛打”這個成語的精髓領(lǐng)悟得很徹底。
退朝后,就等在殿門外,手中必然準(zhǔn)備了吃食;中餐晚餐前,也會候在御書房門口,只求姬十三能動容,邀她一同用餐……如此種種,皆被姬十三無視了干凈。
楚夕顏見了,先覺尷尬丟人,后來倒也習(xí)慣了,至少姬十三身邊只有桃夭兒一個,現(xiàn)在她不在,這宮中便再無其他夫人。
沒人對她耀武揚威,也沒人對她諷刺挖苦,只是姬十三的冷漠而已……楚夕顏表示自己完全受得住。
對于楚夕顏的騷擾,姬十三冷眼旁觀,沒有一絲動容,不僅如此,隨著楚夕顏黏人的頻率增高,他的耐心越發(fā)受到挑戰(zhàn)。
桃夭兒失蹤,到現(xiàn)在也沒有頭緒,這件事讓他焦頭爛額;貙m后,他令初一帶著大批暗衛(wèi)繼續(xù)在民間搜集桃夭兒去向,姬大則繼續(xù)在宮中找線索。
他與姬太后夜談之后,吹了整夜的冷風(fēng),才把灼燒的憤怒平息下來。冷靜后,他再細(xì)細(xì)品著姬太后當(dāng)時的說辭和細(xì)微的表情,越想越覺不對勁。
前半段沒什么問題,但是她最后說的一番話,實在不像臨時起意……
正當(dāng)他沒什么頭緒時,下午時分,姬大找到姬十三,手里拎著一個臟兮兮的宮女。
“姬大,什么事?”姬十三正閉著眼,聞聲揉了揉額頭,頭疼。
“主公,這是桃夫人的宮女梨枝,手下人看見她站在井沿上,像是要往下跳,屬下就把她帶過來了……”
姬十三還在揉著額頭,動作卻慢了下來,一點點的,眼底徹底清明。
“梨枝?”他收手,盯著宮女,半瞇起眼。
“王上,嗚嗚啊啊啊……”
梨枝進(jìn)來時低著頭,一聲不吭,此時聽到姬十三叫她,再也忍不住滿心的自責(zé),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怎么了?”
忍著刺耳的哭嚎聲,姬十三沉聲問道。
“主子離宮出走,是我的錯嗚嗚嗚!要是我那天讓主子別管外面的事……主子就不會走,也不會失蹤了!”梨枝想到桃夭兒離開當(dāng)天所見遭遇的事,眼淚鼻涕都下來了。
“說清楚!
姬十三的神色已經(jīng)嚴(yán)肅起來,他盯著梨枝,盤問道:“桃夭兒離開當(dāng)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梨枝邊哭邊擦淚,有些不明所以:“王上你不知道嗎?主子離開那天,先后與楚十公主、王太后都見過面,夜里趁著奴婢不注意走了!”
姬十三驚愕不已!
緊接著,在梨枝和姬大的注視下,姬十三的眉宇間,風(fēng)暴一點點卷起。
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深不見底,掩藏在平靜下的煞氣,絲絲縷縷地染上他的瞳孔。
“那天,她到底見過什么人,說過什么話,你給孤一、字、不、落地復(fù)述一遍!”
梨枝望著這樣的姬十三,一時間嚇得連哭都忘了。
“是,是……”
往后退了一步,梨枝磕磕巴巴地應(yīng)著,漸漸緩過神來。
……
茫茫草原上,一輛馬車已經(jīng)駛?cè)敫沟,前方不足千米的地方,就是單于所在的位置?
“索熱迪,我先把東西搬下車,送到前面去,你待在馬車?yán),別下車,也別出聲。
古路扎將馬車停在一個小山丘后面,正好是一個既背風(fēng),又能遮擋人視線的凹處。
桃夭兒撩開車簾,完全感受不到寒風(fēng)在吹,暗暗贊嘆古路扎選的地方好!
遙望著不遠(yuǎn)處的帳篷堆,桃夭兒掃了眼其中最大的那頂帳篷,迅速放下車簾。
“哎!你早點回來,我不出去,就在這等你!”
她聲音不敢高,不過古路扎正在搬貨,倒是聽得清楚。
車?yán)锏呢浐芸彀峥铡?
“我一會兒就回來了,你別亂跑!……不過你的腳也跑不了。”
古路扎有些不放心,叮囑過后,又咕噥一句。
桃夭兒權(quán)當(dāng)沒聽見,偷偷掀開車簾一角,安靜地目送古路扎扛著貨,朝帳篷處走去的背影。
車外的空氣有些涼,有點香,那是青草味。這氣味充斥這里的每一個角落,清香又舒服。
桃夭兒又看看天,澄凈的天空一碧如洗,沒有一朵云,一眼看去盡是淺淺的藍(lán)。
天高野曠,遼闊無涯。
時隔兩世,又到了這片茫茫草原,桃夭兒感受著草原上的每一絲氣息,抿唇,緩緩合上車簾。
這個地方……她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