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卡索聲音很大，足夠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聽見，但沒有人當回事。
任何一個貴族在視察村莊時，都會說這樣的話，而實際上，他們只會拿走原本屬于農民們的糧食，讓自己腦滿腸肥，沒人管農民會不會真的餓肚子。
一個沒有人挨餓的世界？怎么會存在。
就算是肥沃的南方河谷，小麥和大麥能一年兩收，也得看老天爺的心情。若是河水泛濫，陰雨連綿，種子會爛在地里，可要是連月干旱，連萌芽都不會發出。
想有個好收成，并不是空想就能做到的。
或許領主老爺有錢，在白鯨港買了很多糧食，所以如此慷慨，可他們終究得自己播種，到那時，還能讓所有人都吃飽飯，才是領主的本事。
“你們中，在面包店或甜點店干過活的人，請出列。”老卡索對他們的反應并不吃驚，喊道，“如果沒有，知道怎么干的也可以，細節我可以教你們。”
一旁，林余摸了摸鼻子。
老爺子你是真的牛逼，什么都會。
人群騷動了片刻，一名中年男子站了出來，嚅囁著說道，“我，我在面包店當過幫工，但是沒親手烤過。”
老卡索面露喜色，“沒關系，我記得你叫派克是吧？”
“是的，卡索老爺，我是派克。”男子顯然已經將老卡索分為了和林余一個階級的人，語氣稍有些拘謹，但比起面對林余時的緊張，要好上很多。
“那這把鑰匙就交給你了。”
老卡索隨手將鑰匙丟給派克，就像林余隨手將鑰匙丟給他一樣。
精靈忍不住看了林余一眼，她可是知道那間倉庫里存了多少糧食的。
“從明天開始，你將在我的指導下開始烤面包，這將是后邊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的主食，如果大家有什么別的需求，也可以提出來。”老卡索拍了拍派克的肩膀，說，“記得烤好吃一些，我這樣的老家伙倒無所謂，領主大人也會吃你烤的面包。”
派克漲紅了臉，雙手捧著鑰匙，手足無措。
隨后，老卡索看向竊竊私語的人群，大聲宣布道，“或許有人會問，很長一段時間是多久，領主什么時候才會停止發放面包，在這兒，我想告訴大家，這個時間，最少是一年。”
一年？
夠三十六個人吃一年的糧食？這差不多是一個小農莊一年的產量！
人群炸開了鍋，目光紛紛投向派克手中的那柄鑰匙，而派克自己也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下意識將鑰匙攥緊，捂在胸口。
林余微微搖頭，這種家庭為單位的時代，大規模的生產生活確實過于超前了。
“所以，領主大人說的是真的。”老卡索的聲音低沉下來，語氣分外誠懇，“是他將我們帶到這座島嶼上來的，他還給我們提供住所，提供食物，讓我們這些本該成為奴隸，在礦井中、在戰場上默默死去的人有了另一個機會。”
“他信任我們，與我們坐在一起享受晚宴，并將如此多的糧食毫無保留的交給我們。目的只有一個——他希望我們不要再餓肚子。”
“派克，我相信你能理解這份使命。這不僅僅是烤面包這件小事，而是代表著我們無需為食物而感到憂慮，我希望你能盡快掌握嫻熟的面包烤制技巧，讓我們圍坐一堂時，每個人的盤子里都有新鮮出爐的甜軟面包！”
“好，好的！卡索老爺！”派克面龐通紅，用力敲打著肩膀，大聲回答道。
“還有大家，我相信這幾天大家都很困惑，即使是在剛剛搭建營地，享受宴會時也都沒弄明白，領主為何會如此關照我們。”老卡索拍了拍派克的肩膀，示意他回到人群，再面朝圍坐在篝火畔的人們，大聲說道：
“但在這兒，我想懇請大家放下懷疑，用另一種態度來看待這一切。哈拉夫大人絕非普通領主，我能，你們也能感受到他對你我的尊重與關懷，既然如此，有一片立足之地，有可以吃飽的面包，那我們要做的事情，其實很簡單。”
他轉過身，面朝林余，單膝下跪，“我愿追隨在您的身后。”
見老卡索率先跪下，人群插秧似的迅速跪倒一大片，到最后，赫倫希爾德嘆了口氣，也單膝下跪，面向林余。
“我的領主，請您接受我的忠誠！”在老卡索的帶領下，人群一起吼道，連榮譽騎士鐵靴也被這種情緒感染，吼得分外大聲。
主要是他仔細想了想，發現老卡索說的確實沒錯……
林余對這種陣勢頗為受用，笑瞇瞇的虛抬了一下，順勢將老卡索扶起來，“謝謝各位的信任，相信我，在你們的幫助下，我們將讓這座島嶼在北方聞名。”
他補充道，“我知道各位大多是被迫離開家鄉，或許還有家人朋友散落在外，雖然開拓初期條件艱苦，我向你們保證，只要有機會，我會讓你們團圓。”
“我已經搜集過這些信息，也拜托船主幫忙留意。”老卡索笑道。
果然是個老狐貍……林余微微點頭。
要說恩威并施，林余只是做，在流民們心中收效甚微，但有了老卡索這一番話，還有帶頭的效忠舉動，效果無疑提高了十倍以上……
林余還意識到一個問題。
雖然老卡索盡量淡化自己的效果，試圖將自己和其余流民們擺在一個位置上，但在流民們心中，雖然領主大人是自己，也對自己的那些舉措感到感謝甚至感激涕零，但真正有號召力和影響力的，還是老卡索。
林余并不覺得這是件壞事，除非老卡索哪天真的想當這個領主了，否則只要搞好和老頭的關系，就算間接搞好了和屬民們的關系，一舉兩得。
其實就是懶……
穩住領民們的心思只是第一步，主要還是要增加他們的歸屬感和自豪感，等到他們逐漸認識到極光島的特殊之處，對老卡索的信任也會自然而然慢慢轉移到極光島本身上。
什么時候能夠像自稱羅馬公民那樣，讓他們自豪的自稱極光島公民，才是成功。
林余有信心做到這一切，因為他有系統，還有自己前世那浩如煙海般完整的知識體系。
……
宴席過后，林余送老卡索去木屋休息，他自己則和精靈住在帳篷里。
做領導做到這個份上的，在這個時代絕對是獨一家……
準備出門時，老卡索叫住了他。
“領主大人。”經過宴席上的一通演講，老人的喉嚨有點嘶啞，“實話說，我并不相信我自己之前說的那些話。”
“嗯，我能理解。”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真正愿意為屬民著想的領主了，但我不是在夸贊你，而是擔心。”黑暗中，老人的雙眼仿佛放著光，“正因為這片領地如此年輕，你才會有這般舉措和魄力，等到別的領主注意到你，別的國王的視線中出現了極光島，你將面對很多。”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么？”老人宛若夢囈，“讓所有人都吃飽飯，這真是一個偉大的愿望，你現在可以做得到，但以后呢。貴族永遠是少數，普通人和奴隸才是多數，若是所有人都吃飽了飯，那世界就太平了，可世界之所以不會太平，是因為貴族永遠吃不飽。”
“那你覺得我想吃的是什么？”林余笑著問道。
“我不知道，所以我很疑惑，這也是我為什么在這兒。”老人坐直了身子，定定看著林余，“我這輩子見過很多領主和國王，就算那位喀戎大人也有自己的需求，但你很奇怪。要不，你其實是個瘋子，或者，你想向斯瓦爾島上的那群人復仇，可……”
他知道斯瓦爾島上發生的事情。
“復仇的火焰必然會在斯瓦爾島上燃起。”林余嚴肅的說道，“但那絕不是我的目的，至于我有沒有瘋，那不重要，起碼在我真正瘋掉之前，請你信任我。”
“我明白了。”
“卡索先生，你有沒有想象過這樣一個世界。”林余說，“每個人不再為了吃飽飯而苦惱，領主間也不再為了虛無縹緲的榮譽或領土而廝殺搏斗，世界每一天都在變得更好，每個人都在為了讓世界變得更好而努力奮斗。”
老卡索愣住了。
過了半晌，他才回過神來，“我想，你真的是瘋了。”
“或許吧。”
“你還很年輕，不知道人性的丑惡。”老卡索嘆息道，“吃飽了就會想著多吃一些，吃了自己的就會想著別人吃得會不會更好，農民尚且如此，領主和國王更是如此，就算你能喂飽他們的胃，又怎么喂飽他們的欲望？”
“不一定，卡索先生，我承認人，或者其余一切生靈，都有欲望，這也是活下去的原動力，但我理想中的世界，每個人都應該清楚了解自己的欲望，了解自己的選擇，并遵從自由意志的指引，選擇正確的道路。”
“自由意志？”老卡索重復了一遍這個古怪的名詞。
“對，自由，不受束縛，有足夠的知識支撐的，對這個世界負責的，自由意志。”
“那可真是一個偉大的志向。”老卡索感慨道，“但我保留我的意見，我覺得你瘋了。”
林余聳聳肩，知道這種事情不是三兩句就能說清楚的，“你就當正在幫助一個瘋子。”
“沒問題，領主大人。”
他走出木屋時，卻意外地看到精靈正抱著大花站在門口。
大花懶洋洋的睡著，尾巴垂到精靈的大腿位置，赫倫希爾德則一臉嚴肅，直直望著他。
“怎么了？”林余笑著問道。
“你剛剛說的，都是真實想法么？”
“那當然是，這種東西，騙人有啥意思。”林余擺擺手，“早點睡覺，明天還有很多活要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