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和馬緊趕慢趕,終于在太陽下山之前到了醫(yī)院。
結(jié)果在醫(yī)院門口碰到了坐著輪椅被老伴推出來的上泉正剛。
和馬一眼就看到了上泉正剛頭頂多了個詞條:彌留之息。
詞條沒有說明,這么簡單易懂的字面確實也不需要說明。
上泉正剛看和馬的表情,笑道:“這么嚴肅干嘛,我這老不死的還沒死呢。”
可是看你頭上的詞條也快了啊。
當(dāng)然和馬不會這么說,他也讓自己露出笑容:“這樣啊,那我急匆匆的趕來還真是虧爆了。接到消息的時候我才剛吃完一頓大餐,正美美的享受餐后甜點呢,結(jié)果急急忙忙就趕過來了……”
“哼,放心,不會讓你白來的。”上泉正剛笑道,“走吧,去我的小屋子。你還真是帶了一大幫人來啊。”
話音落下,他老伴開口道:“不用擔(dān)心,鋪蓋卷完全夠。”
“好好,那就好。”上泉正剛連連點頭。
但他老伴又說:“就是房間不太夠,晚上可能孩子們得在道場鋪鋪蓋卷一起睡了。”
和馬趕忙說:“沒關(guān)系,我們沒問題。”
“好耶,就像合宿一樣!”美加子大聲說,“今晚來枕頭大戰(zhàn)吧!”
晴琉嘆氣:“跟小孩子一樣,有病人在我們不能鬧那么歡的。”
“不要緊,不要緊。”上泉正剛擺了擺手,“我也喜歡看年輕人鬧騰。走吧,全劍聯(lián)的車在那邊,你們的車呢?”
和馬指了指停在不遠處的黑色高級車。
“跟緊了。”上泉正剛?cè)绱苏f道,然后對老伴做了個“走”的手勢。
和馬這時候才想起來,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幫著老太太推輪椅。
他正要開口,老太太搶先道:“讓我來吧。我能推他的時間大概不多了。”
老太太看起來是在說自己很快就該推不動了,但通過詞條知曉真實情況的和馬猜測,大概醫(yī)院那邊已經(jīng)把事實通知了老太太。
至于上泉正剛自己,老頭大概早就感覺到自己大限將至了,所以才把和馬喊過來。
和馬目送老太太推著老頭上了全劍聯(lián)的房車——那車還有無障礙設(shè)計,能把輪椅直接推上去。
和馬對徒弟們揮揮手:“我們也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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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泉正剛的別墅,確實如他所說,是一幢小房子。
同樣是附帶道場的建筑,這房子比和馬家的桐生道場小了整整一圈。
而且看起來二層只有個小閣樓,完全不像桐生道場,二層還有一排給入室弟子住的房子。
上泉老太太推著上泉正剛直接進了玄關(guān),然后對和馬招手:“你來幫我一下。”
和馬趕忙上前,幫著老太太把輪椅搬上玄關(guān)的臺階。
然后老太太彎下腰,幫上泉正剛脫鞋。
和馬這才把自己的鞋子脫了,和徒弟們的鞋子一起放好。
這時候上泉正剛忽然說:“桐生,推我去道場。”
和馬立刻上前,推著上泉正剛就往道場去了。
上泉老太太幫他把道場的門打開。
“把向著院子的門打開。”一進道場,上泉正剛就指著側(cè)面的門說。
跟著和馬進來的保奈美聽了立刻快步到門邊,把門向旁邊拉開。
門外可以鹿兒島市區(qū)的建筑,稍遠的地方是鹿兒島灣,海灣另一頭就是著名的櫻島火山。
今天的櫻島山口聚集著柱狀的云層,看起來像是濃煙。
和馬看著櫻島,忍不住問:“那是在噴發(fā)嗎?”
“不,地質(zhì)學(xué)家說火山現(xiàn)在不活躍。”上泉正剛回答道,“不過就算不活躍的活火山,也時不時會這樣冒煙,這也是鹿兒島市的名景了。”
和馬“哦”了一聲。
上泉正剛繼續(xù)說:“所以你看,小說《櫻島》里的故事根本不可能是真實的,只要來鹿兒島住過一段時間的人都知道。藝術(shù)創(chuàng)作就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
按照上泉正剛的說法,《櫻島》這小說,還是在他的建議下把故事發(fā)生的場所放到櫻島。
和馬正想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建議,上泉正剛又說道:“我年輕的時候,這個山頭上還沒有這棟房子,全是野地。我喜歡坐在這里,看著冒煙的櫻島。
“那時候我已經(jīng)是日本最強的劍客,如果是在古代,可能早就成為大名的座上賓。
“但是在有大炮和機關(guān)槍的現(xiàn)代,一身武藝毫無用處,別說成為大人物的劍術(shù)教習(xí)了,連軍隊都不要只能揮舞刀劍的我。
“因為我再厲害,頂天砍死幾十上百敵人,現(xiàn)代戰(zhàn)爭的規(guī)模和以前不一樣了,幾十上百人的傷亡根本不值一提。
“日俄戰(zhàn)爭的時候,一天就能有數(shù)千上萬的傷亡,機關(guān)槍和大炮在這方面比刀劍要強多了。”
和馬想插嘴,但看了眼老頭頭頂?shù)膹浟糁⒃~條,最終還是選擇老老實實的聽著。
“然后就是在這里,面對著櫻島,我忽然想通了。”上泉正剛忽然停下來,看著櫻島火山陷入了沉默。
和馬等了一會兒,才開口道:“上泉前輩?”
老頭這才回過神,揮了揮手:“抱歉,忽然想起那時候的情景。總之,那天我忽然決定,放棄一直堅持的真劍對決,加入全劍聯(lián),推廣作為健身運動的劍道。”
和馬“哦”了一聲,其實他很好奇老頭是怎么有這種思想變化的,但又不好打斷老頭的話。
“從那之后,六十多年的時光就這么過去了,我把這片地買了下來,建了這個小房子,沒事的時候就回到這里來,看看櫻島火山。
“同時我還會在這里揮舞一下真劍,讓自己不至于忘記人生頭三十年我視若至寶的技藝。”
和馬環(huán)顧道場,忽然發(fā)現(xiàn)這道場沒有刀架,也沒有陳列刀劍。
“額,”他忍不住提問道,“這道場我沒看到刀劍啊。”
“以前是有的,后來我?guī)е业呐宓叮侥涎蟮膷u上參加了戰(zhàn)爭。登上返回日本的運輸艦的時候,我把已經(jīng)卷刃的刀扔進了海里。
“它應(yīng)該屬于那里。”
和馬看了眼晴琉,她背后背著已經(jīng)從刀房拿出來的斷時晴雨,懷里抱著還在刀房里的備前長船一文字正宗和村雨。
和馬捫心自問,自己大概舍不得把跟自己并肩作戰(zhàn)的名刀給扔海里。
以自己的境界還理解不了這種行為。
上泉正剛又看著櫻島陷入了沉默,要不是老頭的眼神炯炯有神,和馬都要懷疑他睡過去了。
就在和馬打算開口的當(dāng)兒,老頭嘆了口氣:“現(xiàn)在回想起來,它真是一把好刀啊。加奈子!把刀拿過來!”
“來了。”上泉老太太抱著兩把日本刀進了道場,走到上泉正剛面前,把兩把刀塞進老頭手里,“你啊,都這樣了就不能好好歇著嗎?”
老太太抱怨著,然后看了眼和馬。
和馬感覺老太太的眼神在說:“你就陪陪他吧。”
所以他微微點頭。
老太太這才轉(zhuǎn)身離開。
上泉正剛把兩把刀之一遞給和馬。
和馬趕忙接過來,隨口問:“這刀是……”
“現(xiàn)代工廠生產(chǎn)的刀,不銹鋼刀刃。”
和馬“哦”了一聲。
“怎么,你還以為是古刀嗎?”
和馬尷尬的笑了笑,他剛剛確實以為是什么名貴的古刀呢,還小期待了一下。
上泉正剛繼續(xù)說:“現(xiàn)代工藝生產(chǎn)的刀,其實比大多數(shù)古刀都好。很多古刀砍幾下就卷刃了,完全沒有不銹鋼來得皮實耐操。
“只不過用現(xiàn)代機械和工藝鍛造的刀,沒有蘊含匠人的信念,所以不會有特別厲害的名刀誕生。”
和馬聽了忽然有個想法,便開口道:“按您這個說法,那最強的刀應(yīng)該是由現(xiàn)代的匠人用現(xiàn)代工藝手工鍛造的刀不是嗎?”
上泉正剛笑道:“理論上確實如此。但是我認識的那些刀匠打造的東西,卻并沒有比工廠量產(chǎn)的東西更好。我也不知道是現(xiàn)代的匠人比較沒有根性,還是別的什么地方有差。”
和馬挑了挑眉毛,看了眼坐在角落的玉藻。
難道是因為神秘在衰退?
和馬的思考,被上泉正剛從輪椅上站起的動作打斷。
他下意識的伸手要扶,卻被老頭阻止了:“別動!拿著那把刀,站到對面去。”
和馬遲疑了一下,但還是松開握著輪椅把手的左手,右手提著剛剛上泉正剛遞給他的刀,向老頭正對面走去。
到了位置,他轉(zhuǎn)身面對老頭。
上泉正剛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到了彌留之際的樣子,站在那里氣勢十足。
老頭一抬腿把身后的輪椅踹開,然后把手里的刀平舉在身前,緩緩的抽出刀刃。
明晃晃的刀刃反射著道場外夕陽的光。
上泉正剛?cè)拥舻肚剩沂忠环度兄睕_著和馬。
“拔刀吧,讓我看看你有多少本事。”他厲聲喝道。
話音落下,和馬聽見背后傳來悶雷般的巨響,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遠處的櫻島火山山頂噴出了新的煙柱。
什么鬼?
起風(fēng)了,大風(fēng)從門口灌入道場,撕扯著和馬的衣服。
雖然理性告訴和馬,這種程度的噴發(fā)不可能制造橫掃過鹿兒島灣的大風(fēng),這風(fēng)只是個巧合。
但和馬仍然覺得這風(fēng)帶著火山口的灼熱。
上泉正剛提高了音量,聲如洪鐘:“拔出劍來,桐生和馬!”
和馬抿著嘴,默默的握住劍柄。
刀明顯經(jīng)過仔細的保養(yǎng),輕輕一用力就從刀鞘里抽出來了。
他把刀鞘扔給離自己最近的保奈美,雙手握住刀柄,擺出中段架勢。
“我先說明,”上泉正剛咧嘴笑起來,“雖然這刀沒有開刃,但是被打中了一樣會骨折重傷。”
和馬咋舌:“那我只能盡量不被打中了。”
上泉正剛大笑起來,然后前踏步——
和馬本來以為劍圣出手會一眨眼到自己眼前,就像那些動畫漫畫里面表現(xiàn)得那樣。
看到劍圣居然還在遵循物理規(guī)律,他甚至還有些驚訝。
但是看得清是一回事,能不能反應(yīng)得過來是另一回事。
和馬堪堪擋住正面這一刀,差點刀就被打飛。
上泉正剛在刀刃碰撞的瞬間,直接一反手一個上挑,把和馬的刀往上挑起,同時飛起一腳。
這一套行云流水,和馬直接被踹得向后踉蹌了好幾步。
“嗯,果然老了啊。”上泉正剛發(fā)出不當(dāng)人的感嘆,快步跟上又是一劍。
和馬下盤不穩(wěn),這一下?lián)醯梅浅C銖姟?br>
但是他急中生智,改為單手持刀,空出的手直接抓老頭的衣服。
沒想到下一刻,老頭的頭槌就來了。
和馬被撞得滿眼冒金星,倉促間又吃了一腳。
“真正的劍客身體的每個部分都是武器,”上泉正剛大聲說,“只注重劍,是競技劍道的仁義。”
和馬趁著老頭說教的當(dāng)兒,恢復(fù)了架勢緩了過來。
但是他內(nèi)心知道,剛剛老頭不說教繼續(xù)進攻,自己就身首異處了。
好強啊,劍圣。
和馬感覺老頭現(xiàn)在并沒有發(fā)揮出全力,畢竟已經(jīng)到了彌留之時,但是打自己還是跟玩一樣。
這就是日本劍道的頂點嗎?
換而言之,上杉宗一郎那家伙,比這個還強?
一想到那個舊日本軍余孽,和馬斗志昂揚。
他大聲說:“上泉前輩,請繼續(xù)賜教!”
上泉正剛笑了:“當(dāng)然!”
他再次沖向和馬。
幾乎同時,和馬背后又傳來櫻島火山噴發(fā)的悶響。
狂風(fēng)從背后襲來,呼應(yīng)正面呼嘯而至的刀鋒!
這一次,和馬依然擋得非常勉強。
“太慢了!”上泉正剛大喊,又要把和馬的刀往上架。
和馬直接先起腳。
沒想到劍圣一個后撤步,躲開了和馬這一腳,不知道什么時候收回去的刀橫著向和馬的腿砍來。
和馬趕忙向后倒,一個后滾翻躲開了這一刀。
上泉正剛踏步跟上。
但是和馬這個后滾翻,翻完之后是有個向前一刀的。
這一刀中斷了上泉正剛的攻勢,格擋了一下。
“哼,我不知道你哪里學(xué)的這一招,不過,還真是讓我想起了很多事情啊。”上泉正剛興高采烈的說。
是的,興高采烈。
“很好!”他后退了兩步,重整態(tài)勢,“這一回合算你贏!”
和馬不由得苦笑。
他知道自己根本沒贏,只是被動應(yīng)付罷了。
得進攻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