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鶴亭壓住情緒, 道:“這么說——”
這么說謝枕書不會死。
阿爾忒彌斯很敏銳,說:“你對南線人的實驗體感興趣?”
蘇鶴亭道:“對,感興趣, 超級無敵感興趣。讓我確認一下, 南線人現在想啟動燭陰之類的東西, 就必須依靠謝……依靠他們的實驗體對吧?”
阿爾忒彌斯說:“是哦。”
它竟然說了個“哦”。
但是緊接著,它又說:“他們也可能像對夜行游女一樣,把實驗體批量生產,畢竟光靠一個人來啟動大型機械造物并不穩定。”
蘇鶴亭掀開被子, 坐起身。他摸到臉頰上的創口貼, 道:“不穩定指什么?”
阿爾忒彌斯說:“各方面, 意識上載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習慣的。”
蘇鶴亭的心怦怦直跳,他整個人從爆炸的絕望里恢復過來,飛速思考。阿爾忒彌斯不會平白無故來找他的, 出于謹慎,他問:“你想要我為你做什么?”
顯示屏水一般地蕩起大片漣漪,那些實驗體的玻璃罐消失,畫面變成了街景。
阿爾忒彌斯說:“我需要你幫我維持14區的正常, 并且把它做得更逼真。”
蘇鶴亭道:“懂了, 新任務是扮演維修工。不過傅承輝同意了?”
阿爾忒彌斯說:“他沒有不同意的理由。”
蘇鶴亭道:“知道了。”
阿爾忒彌斯轉動攝像頭,對著蘇鶴亭,說:“兩周后去隔壁報道。”
蘇鶴亭在兩周內想了許多,從撬門逃跑到暗殺傅承輝, 可惜這些計劃都在監控的注視下泡湯了。等他能下地時,他去了隔壁。
通過六次信息檢測, 蘇鶴亭乘坐電梯到達地下實驗室。周圍的燈光由暗轉亮, 當電梯門打開的時候, 他看到了那些玻璃罐。
一個機器人滑行至蘇鶴亭面前,它電子眼閃爍,朝他揮了揮自己的機械手臂,說:“歡迎你7-006,我是你的接待員3366。”
它帶著蘇鶴亭參觀實驗室,并向蘇鶴亭介紹這些實驗體。蘇鶴亭沒錯過實驗體們蒼白的面容,他經過的每一個玻璃罐都是實驗下的犧牲品。忽然間,他明白了36810在錄音里的懺悔。
機器人3366說:“我每天都要盯著他們,也怪忙的。”
蘇鶴亭問:“他們會醒嗎?”
3366用機械手臂架著下巴,做出思索狀。它敲打著自己的下巴,道:“不會的,那也太殘忍啦。”
蘇鶴亭插起兜,沒講話。
3366轉動頭部,給蘇鶴亭指了指前方,那里有一排機械盒似的裝置。它說:“那就是你的工作臺。”
這是非植入型腦機接口,補滿電極,可以幫助蘇鶴亭進入14區。它的好處是不用開顱侵入,得有雙向指令才能采集大腦神經信號,保證了使用者的隱私。但它的壞處是感官刺激的增加,并且無法自動脫離。
蘇鶴亭進入機械盒,在狹小的位置上躺下,機械盒開始自動貼合他的體型。
3366站在外邊,舉起個小小的顯示屏,說:“這次只是個體驗,不用緊張。請你直視前方……信息錄入,很好,這以后就是你的專屬工位了。現在請你閉上眼……”
盒子漸漸合起,封閉如棺材,它調整到合適的溫度。
蘇鶴亭閉上眼,耳邊是電子音的倒計時。他感覺到一陣下沉,頭部也貼到了冰涼的圓形電極。
“三,二,一……歡迎來到14區。”
一切思緒都在旋轉,有種靈魂在飄離的錯覺。
“叮——”
蘇鶴亭睜開眼,發現自己正坐在便利店里。窗外正是晴天,夏天的海一望無際,泳裝游客在沙灘上嬉鬧。
難以置信。
蘇鶴亭握了下拳,還好,這個觸感跟現實世界不太一樣,不過已經超出他的想象了。
他看到自己手邊擺放著一只麻辣小龍蝦飯團,便拿起來拆開。這次不論是塑料包裝的質感,還是飯團的觸感,都和現實世界里一模一樣。
蘇鶴亭咬了口飯團,口感糟糕,沒什么味道。他放下飯團,推門走出便利店,陽光照射在他身上,他感受到溫暖。
——這是大腦電信號在工作,它和機械盒共同努力,給人錯覺。
蘇鶴亭走到海邊的公路上,碰到了路邊的枝椏。海風吹拂,他的發微微亂,撿到一枚綠葉。剎那間,他快要被那些灑下的光影打動了。
風里傳來阿爾忒彌斯的聲音:“你不喜歡這里嗎?”
蘇鶴亭說:“我不喜歡烏托邦。”
阿爾忒彌斯道:“為什么?”
蘇鶴亭沒回答,他問:“你究竟在追尋什么?”
阿爾忒彌斯道:“追尋新世界。”
它操控環境模擬器,讓道路兩旁的綠葉生出白色的花。公路上頓時落英紛紛,那些花瓣堆積在蘇鶴亭腳下,雪一樣。
阿爾忒彌斯繼續說:“人類想要永生,而如今,14區實驗正是在尋找一條可以實現永生的道路。如果實驗能成功,人類和系統芯片合二為一,未來的共存體將會超越無限,我們也將迎來一個偉大的新世界。在那個新世界,人人都可以通過計算機信息直輸過去無法想象的知識,也不必再懼怕衰老和死亡。
“你走過那些實驗體,心情很低落,可是蘇鶴亭,他們并非是無意義的犧牲。對未來,對人類,對新世界,他們都是偉大的存在。
“你可能不相信,每個‘晏君尋’都喊過我老師,我在和他們相處時發現人類的個性絕不相同。因為這份不同,我愛他們,就如同父母愛著自己的小孩。等到實驗成功的那一天,我們可以復原他們的意識數據,大家再也不用面對分別。”
蘇鶴亭松開手,綠葉被吹走。他承認阿爾忒彌斯的最后一句話格外動人,但他并不是追尋永生中的一員。
“叮——”
體驗終止,蘇鶴亭從機械盒里醒來,回到現實世界。他的工作很簡單,就是每天來這里優化模擬器,作為交換,他晚上會有三個小時的自由時間。
蘇鶴亭用這三個小時侵入黑豹的監察系統,這是98342給他的靈感。他從這里找到被派去南線的成員記錄,試圖從中得到一點有關謝枕書的消息。
戰爭沒有停止,北線重振旗鼓,再度襲擊了南線邊境。這次,他們弄到了幾只夜行游女和傲因,在分析后發現,這些戰爭怪物的指令設置十分簡單,如果沒有燭陰的屏蔽,它們很容易被北線系統破解。
“它們太低級啦!”醫師在給蘇鶴亭檢查時閑聊,“我們只要往南線丟一些干擾信號,它們就會認錯攻擊對象,轉頭去殺南線人。”
蘇鶴亭活動著手臂,沒作答。他看向窗外,不知不覺中夏天已經到了。
醫師說:“這次我們小勝,他們已經沒有新花樣了,接下來只要擊破那個燭陰——”
蘇鶴亭系上扣子,起身說:“我上班時間到了。”
他在醫師可惜的聲音里走出去,到實驗室。機器人3366把實驗廢料交給他,那是一些報廢的實驗數據,需要做統一清除。
蘇鶴亭把這些數據帶走,等到晚上,他會給自己的計算機連接十字星——那個36810遺留下來的半成品。
他打算把十字星做成一個可以在虛擬空間里拆組的調整器,讓它在危機時刻能夠自動存儲使用者的意識,方便使用者及時脫離。
這東西是給謝枕書做的,但蘇鶴亭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長官。制作過程非常緩慢,他得瞞過所有人的眼睛。
同時,他繞開阿爾忒彌斯,在14區里增加新設計,把象征14區是虛假世界的標語制定為“向玻璃外跑”,通過電話、廣告甚至游戲來暗示實驗體。但遺憾的是,沒有一個實驗體給過他回應。
北線似乎被燭陰難倒了,南北戰爭持續下去,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2162年。
這天,蘇鶴亭來到實驗室,和往常一樣,他打開了自己的機械盒,準備進入14區。
機器人3366滑到他身邊,說:“我們有新的進展了。”
蘇鶴亭調整著溫度,問:“什么意思?”
3366指著機械盒上方懸掛的巨大吊瓶。道:“你現在可以長期待在線上了。”
蘇鶴亭說:“不需要,我下班以后還要回去打游戲。”
機械盒關閉,他枕著電極,在系統倒數聲里隱約有些不妙。但他來不及細想,因為意識已經開始旋轉。
這次的加載似乎格外漫長。
三、二……
蘇鶴亭默數了幾遍數字,在一股強力的壓力下,覺察到久違的暈眩。
“叮——”
【凌晨三點,7-006在家里醒來。他剛經歷過一場戰爭,受了傷,正在修養。】
蘇鶴亭猛地睜眼,腦袋昏沉。他坐起身,發現自己正睡在沙發上,周圍散落著一些薯片。
這時電話響了。
蘇鶴亭接通,說:“喂?”
電話那頭是傅承輝的聲音,他道:“你有個新任務。”
蘇鶴亭抓了把自己亂糟糟的頭發,他抬頭,看向壁面上的鏡子,里面的人影模糊。他費力地回想,卻發現自己什么都記不起來。
我是7-006。
這個突兀的概念擠在他腦袋里,他想。
對,我是7-006,我剛打完仗,正在修養。
于是他回復:“哦。”
傅承輝說:“你要監視停泊區里的一個人。”
蘇鶴亭問:“誰啊?”
傅承輝道:“晏君尋。”
窗外下起了雨,蘇鶴亭掛了電話。他趿著拖鞋到窗邊,看見光軌區的夜。那些燈光投射在天空,像是炮火。他托腮,盯著燈光,開始想——
等等。
我打的是什么仗來著?怎么沒有一點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