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順逃命似地走出御書房時,已是有些許渾渾噩噩,頭重腳輕。
身子骨即使有再深厚的底子,也扛不住這般苦熬,更別說崔順的年紀(jì),要長荀元拓許多,一位當(dāng)朝文曲公,多年損耗心血似乎已成習(xí)慣,自然應(yīng)付得來,而荀公子年紀(jì)淺,憋上一口氣,同樣能三日不合眼,不過到了崔順這,就不怎么好消受。
只有老天爺曉得這荀家的一老一少,究竟是不是打算在年關(guān)來前,將文武改制一事的大略承與圣人觀瞧,總之崔順身在御書房里頭,已經(jīng)記不得有多少回腦袋砸在桌案上頭,隨后又強撐起精氣神來,咽下肚幾口專用于提神的茶湯,而后再度忙碌起來。皇宮內(nèi)三餐膳食自然是極好,必定是圣人親口吩咐過,令庖廚好生管顧這三位看架勢打算熬死自個兒的苦工,單是羹湯藥膳,其中添的老藥,就足有十余味,可到這般節(jié)骨眼上,誰也顧不得細(xì)品。、
倘如平日里,崔順定然是要松開腰間盤帶,吃個暢快再說,但接連幾日苦熬,實在食不甘味。
叫一位做了不少年頭京兆郡守的武夫,做那等最費神的文人行當(dāng),未免太過難為人,偏偏崔順性情當(dāng)中,有不少武夫脾氣根深蒂固,明知不是這荀家一老一少的對手,偏要逞強,到第三日入暮時,當(dāng)真是再不能苦熬下去,隨即同御書房中隨時伺候的中官知會一聲,言稱回家探望,順道同自家夫人報平安,腳步虛浮離了皇宮,飄著似歸家而去。
上齊皇城冬時未有其余地界那般慘淡,但總歸到這節(jié)骨眼上時景,端的是清冷滲骨,不好消受,如崔順這等結(jié)實寬龐的體魄,依舊抵不得寒蕭苦楚,待回府過后,登時覺得全身上下半點暖意都無,直到府內(nèi)有家丁拎來火盆,正好借火盆煮上茶湯,還要在茶湯里頭片幾枚老姜,添兩錢通體朱紅的棗子,折騰半晌,總算消去七八成的冷涼。
少有人曉得,崔順府上這些位寥寥的家丁,乃是崔順當(dāng)年做武官時,同僚袍澤的舊交子侄,俸祿甚厚,算是崔順對當(dāng)年舊友子侄提攜,畢竟崔順身居京兆郡守時節(jié),也是出了名的簡樸,能用得上家丁的地方,自然極少。
不過崔夫人睡眼惺忪起身,不等與崔順噓寒問暖幾句,便有家丁慌張來報,言稱是皇宮中有人登門,此時已在偏堂內(nèi)等候,惹得崔夫人好大不樂意。
“前腳出宮,后腳便有人登門來,雖是得了圣人重用,總也不是將相公賣給皇宮,實在討人得緊。”
對此崔順一笑,朝自家夫人腦門點了一指頭笑罵,“堂堂一位京兆郡守夫人,如今自家夫君又得器重,怎還是如當(dāng)年那般拎不清輕重緩急,真當(dāng)還是那些年里做武官的節(jié)骨眼?從初來皇城我可就告訴過你,往后既不會有邊關(guān)苦寒潦倒,也不會有終日練兵那等辛苦營生,不過既是為官,家事定是要往后放放,這席話令有心之人聽了去,總是不好。”
但兩人嬉笑幾句,崔順理了理衣衫,隨家丁走向偏堂的時節(jié),就已是收回方才歡喜,神情略有陰沉。
倒不是因皇宮中人夜里攪擾,更絕非是崔順為人氣量狹隘,責(zé)怪來人夜半時節(jié)斷了同夫人溫存的好心境,而是前腳出宮,后腳登門,當(dāng)真有些蹊蹺。圣人心性斷不是如此,倘如是有要事相商,自不會令崔順這般隨意出宮,而是需將三人留到御書房中,秉燭夜談,而不是待到自個兒出宮過后,再遣人來問。
何況崔順的脾氣秉性,向來不愿受甚盤問,如多年前做武官時一般,腰掛快刀手挽硬弓倒是好說,廢言語的事,半點不情愿,哪怕是做過不短時日的京兆郡守,彎彎繞繞摸清,仍是務(wù)實,不愿口頭空耗功夫。
可當(dāng)崔順走入偏堂過后,才發(fā)覺今日這件麻煩事,好像有些太麻煩。
“崔京兆,夜半攪擾,且這般大的陣仗,在下羞愧,奈何是皇宮里頭貴不可言者下令,推脫不能,事先告罪一聲。”
這位五短身材的來訪之人,并未掌燈,而是坐到陰影之中,且對上崔順這等官位不低,又受上齊天子器重的皇城官員時,自行坐于上座,話說得客套,然而舉止卻沒多少謙恭,甚至可說倨傲至極。
而除去已在偏堂里等候的這位五短身材之人外,崔順乃是何等耳聰目明的人,常年行伍,雖現(xiàn)如今身手比不得當(dāng)初,卻仍能知曉這座崔府,除去寢房等數(shù)處,皆有綽綽人影,仔細(xì)側(cè)耳傾聽下,有抽刀拽弦響動。距有家丁前來言稱有人來訪,不過百來息的光景,這座崔府內(nèi)外,已是在家丁毫無知覺之下,被持刀引弓者占去大半江山,這份本事,上齊現(xiàn)如今的邊關(guān)驍銳,未必做得到。
似一陣借風(fēng)而來大霧,似茫茫夜色無聲無響,撞入圍墻。
但即使知曉崔府無聲無息間被占去大半,崔順神色并沒有半點怒意,而是忽然之間擠出些殷勤來,先是恭敬行禮,而后與藏匿于陰影,瞧不見五官神情的那人相對而坐。
“上官既是駕臨小府,無疑于隆冬時降下灼灼月華,怎好見怪。”
來人似乎是輕聲一笑,只是笑聲略有幾分相當(dāng)古怪的輕柔,“怪不得旁人說,皇城內(nèi)的精明人有許多,但崔京兆這等由習(xí)武之人踏足朝堂,城府心性一日千里的,才是當(dāng)真少見,我曾暗訪明查過許多位高權(quán)重者,大都居位自傲,懂得將謙遜二字顯露無疑的,崔京兆數(shù)一數(shù)二。”
隨即來人輕敲兩下偏堂桌案,乍看之下,像是無意而為,可崔順側(cè)耳傾聽過后,才曉得就在這兩聲遠比不得夜里北風(fēng)的敲桌聲落下過后,崔府內(nèi)許多柄硬弓弓弦,悄然放松。
“有人想打聽打聽,崔鴻鵲而非崔京兆的一些私事,雖是總有二三事不可同外人言,說得太過詳實,未必不會自傷,可還是奉勸一句,切莫藏私過重。”
家丁戰(zhàn)戰(zhàn)兢兢端來煮好茶湯,崔順面前的仍是老姜紅棗茶湯,而對面之人身前的茶湯,卻并未放這兩樣。
“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崔順一笑,卻沒像往常一般趁熱飲茶。
“現(xiàn)如今圣人眼前紅極一時的人物,不消我多言,必是荀公子無疑,既是年少得志,才氣驚人不說,為官的本事,更是足能令朝堂中不少老臣汗顏,果真俊彥。如若猜測得不錯,崔大人同其私交甚厚,可否知曉荀公子師從何人,得來這么一身本事?”
寒雀低吟。
崔順沉吟片刻,搖頭自嘲一笑。
“如今群臣,圣上最為器重的便是荀公子一人,在下身在塞外闖蕩,爬冰臥雪的年紀(jì),荀公子便已然憑這年紀(jì),坐到上齊聞所未聞二品官椅,為人屬實是極好,既少有恃才傲物的心思,又與人和善,深知禮數(shù),但仍是文人脾性深重。先前同我講過,師從一位周姓先生,學(xué)棋道筆墨錦繡文章,但再追問這位周先生底細(xì)時,卻再不肯多言半句。”
“想來是因我早先乃武官出身,即使私交尚可,亦不愿過多透露,究竟是瞧不起我這等只曉得舞刀弄劍的武夫,還是另有忌憚而刻意隱瞞,至今仍覺云里霧里。”
“哦?即便同僚亦不愿交底?”
崔順搖頭,雙手握住茶盞,像是雙手受寒,憑滾燙茶湯取暖,“文武之爭向來如此,何況雖是有些交情,可總有些事沒法得知全貌,既是托荀公子的福,能替圣人分憂,當(dāng)然明面上要交情更深些,瞧著才合乎情理。”
似是對崔順這番作答還算滿意,對面之人坐姿稍稍緩和了些,將肩背靠到座椅處,隨口問道,“看來崔大人還是割舍不下所謂文武門戶不同,畢竟是終日身在御書房內(nèi)協(xié)力做事,倘如今日不曾有此問話,倒真還以為崔大人愿拋門戶之見,樂意與荀公子同進退。不過還是樂于一聽,在崔大人看來,荀元拓究竟是如何的脾氣秉性。”
縱然是來人這番話說得很是隨意,遲遲不愿飲茶的崔順,依然是思索片刻,相較于方才,更顯幾分猶豫。
身為同僚,又同在御書房中勞心費神,總有點患難與共的滋味,連崔順都需斟酌再斟酌,半晌過后才抬起頭,頗為小心翼翼作答,“只談才氣詩書,荀公子身在上齊朝堂,怕是不見得遜色旁人半點,何況年少青云,最是適宜做這般大刀闊斧的難事,待人接物也于這兩載間突飛猛進,連我都再無什么好指點的。何況終日伴隨圣人身側(cè),工于心計乃是必然,德行本來亦是極好,不過非要說得確鑿詳實些,并非有意嚼舌根,仍有些不盡人意處。”
“皇城里頭除去荀府周遭鄰里,大概也就屬我崔順最是熟悉荀府,想來大人消息靈通,理應(yīng)曉得其新遷府邸時,添了兩位侍女,只曉得喚小荼小醉,姿色儀態(tài)上乘,荀公子年少血氣壯得緊,似乎除卻筆墨詩賦外,對那等云雨入巷的歡喜事情有獨鐘,甚至有些過于浸淫心思。”
“再者說來,荀公子初到皇城,便攜來幾位門客,而至于這幾位門客的來頭,著實不知,雖是身在皇城根腳下,大抵也不會行那等叵測禍?zhǔn)拢壬砭痈呶唬筐B(yǎng)門客一事,說來并不算合矩。聽說前陣子還曾差人出外做些生意,看來這富貴二字,終究是上心得緊,不過此乃是一家之言,究竟是否意有所圖,還未盡知。”
對坐之人輕輕欠身,使得崔順恰好能借由偏堂外的依稀燈火,窺見這位五短身材的來人身著紅衣,又披外袍御寒,而紅衣之上繡的乃是一尊羊頭狼蹄,身兼五彩的瑞獸,瞬息間收回目光,重新將雙眼落在茶盞處。
上齊官衣,本應(yīng)最常繡飛禽瑞獸,而自如今的這位上齊天子大興文道過后,不論朝堂文武,皆行素雅之風(fēng),原本團錦簇?fù)砝C工精巧官衣,大都變?yōu)閱紊姨蕹緫?yīng)當(dāng)繡于其間的魚鶴瑞獸,大多僅留一株青蓮或是玉竹,如此便蔚然成風(fēng),官衣競相著素。
但并非是人人皆著素衣,起碼皇宮其中的中官,依舊沿襲舊朝風(fēng)貌,且憑位階高低,于紅衣處繡滿良禽瑞獸。
“難得有崔大人這般明事理的官員,以往咱出宮時,往往旁人皆生怯畏,如避虎蛇,盡管當(dāng)下上齊國泰民安,圣人性情亦是寬仁得緊,從未聽聞大興雷霆手段,可依然不討喜,崔大人應(yīng)答如流,更是言辭親近,果真是見過世面的武官,比文臣可好打交道太多。”
這位紅衣前繡麒麟的宮中人掩口一笑,隨即將身子坐正,但語氣卻更為平緩,“此番前來,本意是為知會一聲,聽聞有消息傳來,黃從郡內(nèi)有修行人出手,動用劍氣游走全郡一周,險些生出事端來,圣人疑惑,咱不告而來,為得便是告知崔大人此事,待到文武易法此事眉目初成,勞煩琢磨琢磨,黃從郡此事何解。”
黃從郡距上齊邊關(guān)不遠,作為曾身在邊軍中的武官,倘若是說崔順消息不甚靈通,未免有些唬弄人,連昔日舊友子侄都樂意照應(yīng),甚至觸犯皇城里頭忌諱,請入家中做家丁取俸祿,如若崔順言稱對此事連一知半解都無,自然不會有人信。
“自是聽人說起過,但恐怕并非是上齊宗門中走出來的人物,山上山下此時本就因大元戰(zhàn)事,再生間隙,此時肆無忌憚興風(fēng)作浪,八成不是上齊當(dāng)中的神仙宗門所為,但不知是誰人招惹了這般境界的修行人,才要冒修行界忌諱做這般出格舉動。”
崔順少有提及山上人的時候,一來是皇城其中本就少有官員敢于議論,二來即使到崔順這等官位,對于所謂世家,所謂修行人種種,依然只能算一知半解,久居朝堂,而山上山下涇渭分明,觸及不得多少隱秘,提及山上事,少之又少。
“不愧是當(dāng)年身在邊軍中,邊關(guān)消息,倒是得知的極快,”胸前繡麒麟的來人雙手撐案,作勢起身,還不忘飲下最后一口茶湯,“提點崔大人一句,圣人從來不甚擔(dān)憂所謂一家獨大,就像是山上之人,不論名頭多響,但凡是未曾涉足朝堂的,都不會招引過多目光。同樣身在朝堂其中,卻并未使子孫開枝散葉,足跡聲勢遍布文壇商賈道的,亦不會過多提防,人間的道有萬條,一道奪魁,在圣人眼中遠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可要是存了不該存的心思,一手拿住幾條命脈,爭奪幾處要地關(guān)隘,雷霆手段,必然不遠。”
見來人起身,崔順同樣起身,恭候此人先行走出偏堂,就在兩人肩頭交錯的一瞬,向來眼力極好的崔順瞥了眼這人背后,卻見中官紅衣背后并不曾照胸前一般,繡上一條角鬃齊整的麒麟,而是一頭青鱗大龍,只是這條龍僅有四指。
凡著蟒者,稱貴不可言,圣人親賜。
麒麟極貴,青蟒更貴,只具其一,身在皇宮之中的中官,也不過五指之?dāng)?shù),而今日趁雪夜入崔府者,前麟后蟒。
崔順如遭雷擊,回神時連忙吩咐家丁去往正堂找些物件相贈,卻是被五短身材的大中官攔住,意味深長搖了搖頭,隨即似是想起了點什么,極為隨意問道,“雖是替人傳話,不好隨意詢問些本分以內(nèi)的事,我倒是很好奇,荀公子尚未婚配,文曲公雖說是同荀公子這脈交情甚差,就沒提點一番?總要先在皇城安家,方可說是后顧無憂嘛。”
“崔大人留步,記得將茶湯趁熱喝了。”
直到此人離去,崔順耳中始終時常傳來的腰刀斬風(fēng)聲,才悄無聲息間平靜下來。
大霧覆壓而來,剎那消失得無蹤跡。
既沒有趕著去見夫人,也沒向家丁交代只言片語的崔順,孤身走回偏堂,先是單手抓住茶盞,隨后發(fā)覺不妥,又用雙手捧住,饒是這般,歷來在軍中心性堅固,被同袍戲稱為拿刀最穩(wěn)的崔順,此時分明雙手把持茶盞,抖得竟如篩糠,這便是為何方才遲遲不飲茶的道理。
偌大皇城,世人皆曉得當(dāng)今天子,寬厚仁和,幾乎是聞所未聞,動怒時極少,朝堂里百官都少有見識過其雷霆手段者,偏偏今日,在邊關(guān)地如何說來都身經(jīng)大小數(shù)十戰(zhàn)剿寇誅賊的崔順,覺得方才赤腳走了一回刀尖,但凡有半點差池,恐有傷性命。
倘如是崔順一問三不知,憑近來與荀公子往來甚繁,自然要遭人識破,而有些事說得過于詳實,無疑就坐實兩人有勾連結(jié)黨之嫌,因此不論是大中官問起荀元拓師從何人,還是問起崔順對其看法,皆要死死拿捏住分寸,更不能忘卻要添油加醋,說上些同朝為官,力求貶旁人抬自個兒,不輕不重地?fù)p上兩句,才更為合乎情理。
需得滴水不漏,既不一味流露出文武不合的氣機,又要將話講得圓滑些,見不得旁人心安理得站在自己頭頂上,又出于同僚,終日御書房中秉燭相見,削去三分損人力道,竭力扮成好心眼,譬如提及荀公子年少喜好美人一項上,無論怎么看來,都像是位過來人惋惜后輩不知節(jié)制,方可勉強算是過關(guān)。
滿打滿算,大中官不過有四問,反倒是聽來相當(dāng)嚴(yán)厲,借黃從郡敲打敲打崔順此話,其中所蘊含的殺氣最輕。
殺氣最盛的一句,卻是中官臨行前隨口問話。
崔順既知曉荀元拓師門,同修行道有千絲萬縷干系,同樣知曉當(dāng)朝文曲公,何其看重荀元拓這位荀家后人,中官最后一問,無非就是在問崔順,當(dāng)朝文曲公,究竟有無意向,將這位荀公子納入荀家主脈。倘若是有意,荀家一步登天,一朝之上一位荀相,一位聞所未聞,極有可能是天下年紀(jì)最輕的二品,再添上周可法這位修行道中人,無疑是觸及一手拿住幾條命脈的大忌。
屆時整座上齊,該有幾人有這份本錢,制衡荀家?
崔順仰頭灌下已然冷涼的茶湯,心亂如麻之際,覺得今年上齊的冬時,果真是要比往年都冷很多。
就在崔順去往偏堂的時節(jié),身在御書房內(nèi)的荀元拓,同樣接到一封新啟沒多久的奏文,于是手撫眉心,由終日不分晝夜的艱難揮墨中暫時抽身出來,摁住隱隱有痛楚的手腕,端詳這奏文上所書的黃從郡之事,良久也無頭緒。
隨當(dāng)初遠去蘇臺縣,荀元拓也不再是那年初出茅廬,在青柴里只憑文章錦繡爭名聲的書生,沿著一座上齊天下慢吞吞轉(zhuǎn)悠一圈,早已不是只能由文章中打量眾生的境界,而是真切見過人間蒼生,品過各處珍饈小食,隨手散過幾百兩銀錢,同樣也見過衣不蔽體,飽受荼毒的貧寒人,至于黃從郡眼下亂象,且不說心知肚明,倒也能憑傳來的一星半點消息,猜測出眉目。
“老夫也很久沒見過這般能折騰的修行人了,倒是有趣。”
文曲公顫顫巍巍,拿來兩枚甜團,將一個大些的遞給荀元拓,另一枚自己放到口中,沒嚼幾下就囫圇吞到腹中,心滿意足飲了口茶,自然也是瞧畢奏文,卻與荀元拓愁眉不展迥異,相當(dāng)樂于見此。
不少人都曉得荀文曲雖年長,不過仍擅食甜,這甜團便是由糯米打得黏軟,輔以紅糖碎果脯制成,常人吃下一枚都要覺得極膩,不過文曲公卻甚為喜愛,偏偏吃過如此多年的甜口,牙口依然結(jié)實牢固。
“在上齊境內(nèi),能由著性子胡來的修行人從來不多,上一個鬧騰出滿城風(fēng)雨的,還是那位老相識,好像還有個使劍的好手,再往后十年,從沒聽說過修行人敢于在鬧市處施展神通手段,替人鳴不平。”
對比文曲公笑呵呵開口,荀公子本就勞累,分明是對那位素未謀面的修行人舉止,嗤之以鼻,無奈搖搖頭,咬下半枚甜團,哼哼兩聲。
畢竟在荀公子以為,山上人本就應(yīng)當(dāng)老老實實,呆在荒郊野嶺里琢磨神通長生,至于下山逞威風(fēng)舉動,一來是太過招搖,二來令百姓見過這等場面,總是要使人心浮動,反而不利。就如自家先生當(dāng)初講過,假使人間才氣十斗,你分一斗,旁人再分一斗,可就不剩多少,同樣權(quán)柄亦是如此,朝堂把持八分,官衙把持兩分,就已是難得的一碗水端平,可現(xiàn)如今又冒出些修行人,憑粗野手段奪去一分,無異于干預(yù)朝堂。
更不要說,萬一此事開先河,惹得不少修行人生出念頭,要憑這份本事嘩眾取寵顯露威風(fēng),又置山下的法度規(guī)矩于何處。
因此即使是這份奏文添油加醋,照樣能看出這修行人乃是仗義行事,依然是有違文人所言的朝堂天下,自然不被荀公子看好。
可荀文曲這次并沒贊許,而是皺起眉來看了眼荀公子。
“可還記得老夫府上有位書童?”
荀公子點頭。
“相當(dāng)初那書童,是由上齊西南處邊關(guān)而來,襁褓之中輾轉(zhuǎn)多地,最后被人賣到一座城中。恰好那年,有人將販孩童者緝拿歸案,順帶救出幾十個孩童,我觀其聰慧伶俐,又曉得他舉目無親,便收留在府上,日日翻書,幾乎是親眼瞧著,一位張嘴閉嘴皆是粗野謾罵的幼小孩童,變成如今舉止得體,腹有詩書模樣,哪怕是比起旁人府上自幼知書達理的書童,亦差不到哪里去。”縱是歷經(jīng)數(shù)日夜近乎不眠不休,荀文曲老邁臉上,依舊看不出過多疲累,甚至在連荀公子這等年輕人都因心神具疲,難以展露什么好臉色的時辰,仍能笑瞇瞇開口,且氣息平穩(wěn)。
“既休要恃才傲物,也休要以為這世間獨你一人是美玉良材,那黃從郡出手的修行人,固然做法有失妥當(dāng),但身為江湖人,自然不得不用江湖中人的法子做事,雖與現(xiàn)如今已任二品的你相比,做法差強人意,起碼本心尚佳。”
“難道不是黃從郡里有人做得太絕,才招致禍端?遇事不妨自問,究竟是窮山惡水刁民難管,還是我等這些為官之人,太過驕縱自滿,一遇禍端,便要將罪責(zé)摘個干凈。”
荀公子低眉,半晌后站起身來,朝這位文曲公作揖致歉,卻被后者側(cè)身閃過,隨意擺了擺手,“固然舊時針鋒相對,可你荀元拓的先生,并不是位庸才,即使所為更多像是責(zé)難詰問,并不見得能盡借痼疾,更合適做一位無堅不摧的諫臣,可再不濟,也把許許多多你我自以為能包住的野火,暴露到世人眼前,使人無法揣著明白裝糊涂。做徒弟的,多學(xué)著些。”
老態(tài)龍鐘而又精神矍鑠似少年人的文曲公抬手拍拍眼前年輕人的肩頭,依然滿臉笑意。
“明年春來時,隨老夫出城踏青,定然能瞧見個奇景。”
“春來蛙鳴若不當(dāng)先,何來蟲兒先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