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前一時辰,宮枕雪三人終于敲開那處荒涼院落的屋門,那位新進(jìn)門的妾室手握長針,已是險些將喉嚨刺破,好在是季花鳶手快,搶先一步奪下那枚足有一掌來長的長針,雯晴宮枕雪連忙上前攙扶住這位滿臉淚痕的小姑娘,使其未能做些糊涂事。
季花鳶動手在先,而即使性情跳脫,唯獨不精于勸人,倒是比不得雯晴此時淡然,見前者奪下那姑娘手中長針,登時長出口氣去,伸手?jǐn)堊∧莾裳奂t腫的姑娘后腦,輕聲安慰,終究是令那身子僵硬的姑娘,心境稍稍平復(fù),自然又是放聲慟哭。
高門院落,此事在誰人看來,都是習(xí)以為常。
畢竟遭沉重世態(tài)壓得卑躬屈膝,不得不投身荒涼無人院中的黃從郡人,實在是太多,女子幸事,便是可依此從水火中脫身,而不幸同樣也是如此,甘愿委身者少,而委曲求全者多。
宮枕雪卻與屋內(nèi)三人心境皆不同,只是緘默著接過季花鳶手中那枚足有一掌長短的銀針,掂在手中借燈火癡癡凝望半晌。
昨日事如新。
也只是兩三載光景前,宮枕雪與那位自幼相識的秦溪靈,尚在繡府內(nèi)做那等不入流的繡娘活計,除卻添茶遞水以打理鋪面這等雜役行當(dāng),皆需兩人勞心費(fèi)神不說,尚要強(qiáng)撐精神,挑燈夜戰(zhàn),將手頭的錦織一寸寸一縷縷好生縫補(bǔ)繡畢,直到天將破曉時辰,方才能沉沉睡去,第二日又需操勞,
伺候繡府內(nèi)已然成名的繡女,饒是秦溪靈那等心智堅固者,都難免時常趁閑暇時節(jié),稍稍打盹歇息,生怕打熬壞了身子。
場中四人之中,季花鳶本就家世遜色些,這等近似男兒郎的脾氣秉性,便是受家世所致,雯晴倒是家世甚好,言語談吐當(dāng)中便可知,家中曾出過文人雅士,但倘如論起誰人最為熟悉錦織,當(dāng)屬宮枕雪在錦織一途上,浸淫最久,又怎會不認(rèn)得這枚曾終日耳鬢廝磨的長針。
“敢問姑娘,可是自黃從郡的繡府內(nèi)而來?”
顧不得季花鳶雯晴兩人正開口寬慰,宮枕雪已是兩步走到那尚自顧梨花帶雨的姑娘近前,而只有雯晴眼尖,默然打量兩眼此刻宮枕雪握針左手,攥得骨節(jié)發(fā)白,當(dāng)下就曉得二三分,連忙朝季花鳶腰間戳了兩指,迎著后者不解神情搖了搖頭。
隨著眼前姑娘磕磕絆絆抽噎開口,宮枕雪也終于知曉,那幾處曾令黃從郡人人臉上增光添彩的繡府,下場何其凄涼慘淡。
正是在各路商賈與達(dá)官顯貴聯(lián)手巧取豪奪黃從郡土地田產(chǎn)過后,原本坐落北境的幾處繡府,屋舍便漸漸稀疏下來,更是不知為何三番五次有那等潑皮無賴登門,甚至連繡府當(dāng)家的面子都不愿賣,使盡腌臜手段,近乎晝夜不息,逼其讓出原本就所剩無幾的田地屋舍,即使是那位向來待人寬厚的繡府當(dāng)家婆婆,受這三番五次登門欺凌,亦是氣不過
,曾屢次三番登門,去往黃從郡縣衙狀告,到頭卻得來個一拖再拖,不予伸冤。大抵是潑皮無賴背后靠山來頭甚大,得知此事,遂指使這些游手好閑,懂得三拳兩腳的閑暇人等,變本加厲欺凌上門,甚至曾有過打罵繡女舉動,若非是有繡府附近鄉(xiāng)鄰看不得,上前阻攔,怕是偌大繡府,皆要被人荼毒。
只兩三月光陰,家世好些的繡女繡娘紛紛離去,久負(fù)盛名的黃從郡錦織繡府,人丁凋敝得厲害,甚至最為德高望重的那位當(dāng)家婆婆,驚怒之中害了風(fēng)寒,竟是一病不起晝夜咳血,將繡府交于一位秦姓的繡女,不過一旬余就抱怨而終。
饒是那位秦姓姑娘一力支撐,乃至于將錦織賤賣,連番去往黃從郡郡府處伸冤,仍舊于事無補(bǔ),這些位逼迫人們讓出家業(yè)的潑皮無賴,身后靠山來頭大得駭人,即使是四方奔走,甚至散去不少銀錢打點上下,一紙訴狀仍如石沉大海,連點浪花都不曾掀起過。
“再往后,那位秦姓的前輩,似乎是對黃從郡心灰意冷,只攜六七位繡女,幾位天資甚好的繡娘,遠(yuǎn)走別處,索性是將黃從郡繡府拱手讓與那些位由商賈望族撐腰的潑皮,攜金銀細(xì)軟十余件錦織,不知所蹤。小女便是那時節(jié)得知此事,又因家業(yè)衰敗,不得已被家父許到此地做妾,雖萬般不愿,也只得謹(jǐn)遵父命,撇去繡娘行當(dāng)。”
對此,宮枕雪只是
默默攥緊手中那枚長針,甚至四指都死死刺入手心,緩緩滲出點點血水來。
這枚唯繡女可用的長針,滿屋之中唯有宮枕雪最熟,又何況這纖細(xì)長針尾處,清清楚楚刻著一個秦字,乃是當(dāng)年將兩身錦織賣與那位丑文人后,由繡娘升為繡女時,府主婆婆專門差人打造刻字,耗去許多金銀,才得來這么兩枚繡針。宮枕雪被逼無奈離去時,將刻有宮字的那枚長針贈與秦溪靈,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秦溪靈又將這枚印有秦字,曾憑其繡出數(shù)身絕倫錦織的長針,今日轉(zhuǎn)交給深居妾院內(nèi)的宮枕雪,憑一口堪稱決絕壯烈的心氣,遠(yuǎn)走別處。
錦織此物,最重絲線勾描,尤以針腳綿密厚重,憑針腳細(xì)密與否雕鏤衣衫,多有金絲銀線穿插其中,凡黃從郡中人,皆知世間錦織,獨出黃從,聞名天下,然而終究是敵不過巧取豪奪四字。
所謂世道二字,自那修行尚未曾凋敝,人間尚有呼風(fēng)喚雨圣人的久遠(yuǎn)年月,到現(xiàn)如今縫隙之間難得的數(shù)十年太平,流年浩勝星辰,生者死者豈止萬萬,到頭來也不過是寥寥數(shù)筆,就可詮釋一二。
令本該興盛如春筍好事漸熄,使本該如此的諸事斷絕,玲瓏剔透仗義良善者低微至極,隱在塵煙其里,結(jié)黨營私沽名釣譽(yù)者,反為引路明燈,欺世盜名。而愿直言者舍生取義者,或斬其口舌,或借人言語引風(fēng)沾浪,使人人自危,口不能言
,即可稱為世道有異,未必長久。
從宮枕雪結(jié)識秦溪靈時,后者除卻至交好友外,更似一位引路人,不單單是因秦溪靈自幼見識過圣賢書卷,知書達(dá)理遇事知進(jìn)退,少有慌亂,更因年紀(jì)稍長,繡工精妙,因此最受宮枕雪崇敬,甚至兩人雖一并入繡女,但從頭到尾的年月里,宮枕雪向來執(zhí)晚輩禮。或許當(dāng)年黃從郡只憑錦織聞名人間的時日里,宮枕雪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也會變?yōu)樯聿挥杉赫撸粫氲角叵`有朝一日,也會離了黃從郡,憑柔弱肩頭扛起繡府,去往別處安生。
渾噩二十年幸得明燈引,眼下夜色昏沉,燈籠已入高天去。
“這枚針的主人我也認(rèn)得,倘如要論資排輩,姑娘還真是要稱我句前輩,想當(dāng)年正值鼎盛的年月,繡府里頭哪怕是位看似不入流的繡娘,其實也總揣著些高人一等的心念,畢竟這黃從錦織,才是黃從郡名震人間的底氣。”宮枕雪回頭時,雙手依舊不覺痛楚,雖說是連季花鳶都窺見其掌心處滴下血來,可宮枕雪仍是相當(dāng)平靜道來,“試問人間誰人也不樂于將耗費(fèi)無數(shù)心血年月,打熬來的一身本事擱置,入深院其中指望瞧旁人臉色度日,可活著就是極好的。”
“閑來無事時,可去我三人住處多走動一番,你這兩位姐姐心善,既不曉得欺壓,也不曉得排外二字,性情尤為活泛,我倒是喜靜,但
如要當(dāng)真割舍不下繡女本事,倒是可同我一并鉆研一番,不打緊。”
言畢宮枕雪隨手尋來枚帕子,小心仔細(xì)地擦拭干凈那枚刻有秦字的長針,遞還給眼前姑娘,略一點頭,遂走出屋舍。
夜幕遮星,一夜碎雪舞。
而就在與此同時,黃從郡外幾十里處,一行零散十余人風(fēng)餐露宿幾日,終究找尋到一處偏僻荒涼地的客棧,紛紛將包裹行囊與一架破舊車馬安頓妥當(dāng),或許是因這車帳實在年久失修,瘦馬實在難以久撐,于是除卻駕車人外,其余一行人皆是步行,在這年關(guān)前的一線短暫光景里,更覺寒意敲骨吸髓,恨不得將人雙腳凍在原處,疲累難擋,于是能于此地暫且歇息一夜,無疑是雪中送炭。
這一行十余人自黃從郡近乎四面空空的繡府離去,已是人困馬乏,唯有秦溪靈一人未曾急于歇息,而是自行登上這荒涼客棧外的怪山,抿住被如刀似北風(fēng)吹綻的兩唇,艱難向黃從郡方向張望,隨即卻是自嘲一笑。
“姑娘在看什么,深冬未過浮云遮眼,哪里能瞧得清什么景致,倒不如晴天時節(jié)再來。”
秦溪靈錯愕,可回頭時節(jié),兩眼不由得一陣緊縮,甚至連番倒退數(shù)步,才堪堪止住身形。
不知何時在秦溪靈身后蹲坐著位雙手雙足極瘦長的布衣青年,穿得極單薄,分明蹲坐原地,可身形卻足高過秦溪靈近三尺有余,此刻蜷縮身形時節(jié),全然不
似常人,反倒猶如頭猙獰怪兀的山中獸,骨瘦如柴,正歪頭咧嘴,吐出猩紅舌尖,森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