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賓至如歸歡顏恣肆的村宴，閻寺關(guān)憑深厚酒量，幾近將桌案處觥籌交錯的漢子皆盡灌到桌案以底，才算是將自身堪稱厚重的酒量，掏出個七八成來，但著實是險些遭這些位淳樸漢子逼到山窮水盡，小杏林里大多漢子皆是安穩(wěn)憑桑漁耕樵過活，自是身強力壯，平日里所飲米酒更是辛辣燙喉，且不去說有何等剛勇的酒勁，單單是飲米酒時半點清水不添，擱在別處，已是甚少見的怪事。

　　因此即使是閻寺關(guān)這等三境頂頂?shù)奈淙梭w魄，照舊也需將滿身本事催發(fā)得淋漓盡致，才是勉強抵住這些位好客漢子頻頻遞酒，此事對向來甚少飲酒，平日里如避虎狼蛇蝎的閻寺關(guān)而言，多半要比那座十營鑿上頭弓刀箭雨，尚要難以應(yīng)對，好在是這些位漢子亦是點到即止，趁酒興醉意，好生解去些一時心憂。

　　小杏林之中百姓，有一畝三分田地，已是別地求都難求的好家業(yè)，西郡別地躬耕之人，大多都替旁人做嫁衣，可既是各家有各家難念經(jīng)文，或是膝下兒女愚笨不學(xué)無術(shù)，又或是自家新過門嬌媳又欲添上身新衣，更或許是家中長輩親眷，身子骨漸漸羸弱，卻無錢財調(diào)養(yǎng)，雖是難念經(jīng)文極多，家家往往不同，可大多都繞不過銀錢兩字，所謂安居樂業(yè)，亦不過略有幾分薄田，能無需瞧旁人眼色過活，僅此而已，可又自知是旁人求都求不得，因此更是周身上下無半點安生，總覺別扭至極。

　　閻寺關(guān)接連同幾位自恃力道身手不差的漢子展云手，雖是醉意深重，照舊并非是尋常人所能比，出勁發(fā)勁皆盡是自如干脆，接連憑晃勁連同力道勝過五六位尚且清醒的村中莽漢，才是坐回桌案前，好生照拂早已不勝酒力的程鏡冬，后者當(dāng)真是心情大好，連平日甚是惜嗓滴酒不沾葷腥不染，此番都是多飲兩盞米酒，受幾位平日時甚是親近的漢子好生夸口兩句，竟當(dāng)真是難得生出些豪邁心氣，再飲幾盞，險些就伏案而眠，莫蕓雖說是嗔怪，可難得閻寺關(guān)前來，到頭不過是向爛醉的程鏡冬腦門輕敲兩指，氣已是盡數(shù)消去。

　　不遠(yuǎn)千里而來，閻寺關(guān)自是要攜來重禮，素來軍中銀錢無出耗費，更無親眷贍養(yǎng)，因此閻寺關(guān)倒是積攢下相當(dāng)重的一筆銀錢，自齊陵攜來甚好老藥，同些皮毛衣裳，盡數(shù)運至程鏡冬兩人屋舍內(nèi)，即使是莫蕓推辭，言說這小杏林地界水土甚是養(yǎng)人，到如今這般歲數(shù)尚不覺衰，全然無需耗費這等銀錢，倒是不如好生積攢下，待到日后娶親而用，卻盡是被閻寺關(guān)憑三言兩語搪塞，將物件銀錢強留下來。

　　若無這夫妻二人，只怕閻寺關(guān)當(dāng)年已是成荒郊外虎狼一餐飽食，或半日存糧，何來今日。

　　但酒席散去，攙扶罷程鏡冬回舍歇息過后，閻寺關(guān)仍舊是能瞧見先前那位老主簿未曾離去，遂迎上前來替老者添上碗茶湯，繼續(xù)恭敬詢問方才未曾說盡之事，先是推云手過招，而后忙碌之下，似乎酒意已是消除大半，閻寺關(guān)也終能得來半刻閑暇，將心思放平。

　　“后生先莫要聽老朽去說三道四，不妨先是自報家門，瞧方才這云手，旁人還以為是因你身形雄厚力道不虧，唯獨瞞不得老朽，大多武把式皆是力從地起，可同樣乃是力從地起，這等勁力如何運起，卻最是學(xué)問，就沖這等干脆利落，出手撤手皆是殺局的章法手段，如今無論頤章江湖，西路三國江湖，都難以走出你這般人來。”

　　“老人家說笑，江湖里游走于刀芒之上，終日憑生死討得生路的行當(dāng)可是不少，單單是運鏢護衛(wèi)一門營生，里頭就是有無數(shù)刀馬嫻熟，拳腳功夫過人的大才，如何斷言在下的來頭。”閻寺關(guān)并不以為意，老者既是年少時曾做過主簿官職，自當(dāng)是有幾分學(xué)識，但在江湖人此事當(dāng)中，未免有過深見解，于是隨口搪塞，卻是被矍鑠老者瞪過兩眼，淡然笑道，“口風(fēng)甚嚴(yán)倒是好事，不過既想要騙過年長者，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功成，憑你贈與鏡冬兩人的物件，就曉得并非屬是頤章物，反倒像是從齊陵遠(yuǎn)道而來，再者說來，江湖中人有幾位能將身板坐得如此筆直，大多是閑散懶漢，有如此這么一身帶殺氣的身手武藝，從齊陵而來，面皮倒不是單單風(fēng)吹日曬，而是常年在山沉陰一隅，濕瘴氣甚重，好在是所習(xí)內(nèi)家拳能強提陽氣，拳背處有大小錯落傷痕，如何看來，都是自齊陵畫檐山外邊軍而來。”

　　“老朽所猜可對？”老者笑瞇瞇兩眼，此時落在閻寺關(guān)眼中，一如蛇蝎，雙拳緊縮一瞬，可隨即松開。

　　“終究是見多識廣，隱瞞不得老人家。”漢子搖頭，雙手平穩(wěn)替老者添上一碗茶湯，“自齊陵以來經(jīng)無數(shù)地界，刻意將平日里舉動改頭換面，佯裝成是位疲態(tài)拖沓的江湖人，卻不想今日多飲幾杯，就是顯出破綻，遭老人家瞧出來頭，果真是道行不濟事。”

　　所以詫異之人，便換成是閻寺關(guān)對坐的老人，上下打量一番這位莽漢古井不波面皮，挑眉狐疑，“小杏林如何說來，可都是西郡地域，而西郡又是頤章歷來固有之地，就當(dāng)真不怕老朽為圖后人門路，或是圖些銀錢，將你行蹤來去報與郡守府中？到那時雙拳難敵四手，莫說是尋常拳腳武夫，即使是那等修行有成，如你這般登龍門的大才，亦是極難有一線生機，要曉得五境對上傾一郡之地的兵馬，照舊需小心應(yīng)付，何況如今你這般境界立足未穩(wěn)？”

　　但凡是修行道中人，皆知老者這話說得并無半分虛浮，且大抵唯有此道中人，才可勉強有這份見解，可無論閻寺關(guān)如何憑修為內(nèi)氣試探，老者不論丹田還是十方脈絡(luò)，皆是空空如也，渾然不曾有半分內(nèi)氣流轉(zhuǎn)變換。

　　“我方才覺得有殺氣一閃而逝，可唯獨不知，為何這份殺意來得如此短暫，按說不是修行之人，卻知曉修行界之事，又揣測出你是身在齊陵邊關(guān)地的軍中人，按說這小杏林中偏僻，憑你手段殺一位老朽這等無半點本事的尋常人，最是容易得緊，怎就偏偏將殺心收斂？”

　　閻寺關(guān)搖頭，卻是同老者抱拳。

　　“有方才開渠修官道一事見解，則必定不屬尋常，老人家既非俗人，當(dāng)然是有保全自身的依仗后手，況且程班主夫妻二人，于在下有大恩，先前知曉初來乍到時節(jié)，老人家照應(yīng)實多，即使是遭識破，自也能有脫逃的些許本事，何況西郡兵馬齊出，又豈能為在下這等無名小卒往來奔走，自當(dāng)是有更妙功用。”

　　一番話說得有依有節(jié)，更是誠懇豁達(dá)，連那位老人都是頻頻打量眼前這位雙肩奇寬奇厚的莽漢，甚有異色。此言并不算在稀罕，反而甚是尋常，多半僅是位常年穩(wěn)居府衙的小吏，或是知曉分寸識文斷字的先生，大抵皆可隨口道來，不過落在一位言行舉止甚是憨厚乃至于略帶木訥的漢子口中，如何都顯得甚是怪異，如是市井里能肩挑兩擔(dān)數(shù)百斤糧米的壯漢，退居屋舍當(dāng)中，能借月色穿針引線。

　　既皆是妙人，老者也就無需將言語藏匿遮掩，更未曾再過多辯解，而是將方才閻寺關(guān)之疑，盡數(shù)道來。

　　倘若是西郡有世家城主，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之事，已于數(shù)載前令人做絕，頗有些無橋可搭，無路可延的境地，如若欲再登青云，則必然需有行事，再者便是身后有世家照拂依靠，即便是有少許功業(yè)，三年五載，總可不必在一城之中久留，如此一來，就有招攬工匠能人或是能行此事的商賈富紳，而這等人往往同城主甚是親近，往往沾親帶故，要么便是甚好的交情，其中更是有掌管通運石料，借用車馬之人，近乎都是算入其間，肥水不流外人田。

　　而既是三年五載，總不至于將這官道修得固若金湯牢固不破，即使是不過幾月已有損毀，則可將此事擱在那些位駕重車過道的商賈頭上，一來可因此事再添些好處，待價而沽，二來則是待到歷年郡守錢財調(diào)度時，將此事通稟一聲，自是可摘去個修葺不當(dāng)?shù)淖镓?zé)，此事在林陂岫接任過后，雖是有好轉(zhuǎn)跡象，奈何這西郡世家豈是尋常，如欲連根拔起，傷筋動骨不說，且未必就能拔除得一干二凈。

　　“從前聽聞過，有這么句戲言，權(quán)當(dāng)一聽，畢竟是家丑不好外揚，說是市井買梨，今日乃是一筐爛梨，來日換上一筐來，興許要爛的更是徹底，手足無措的，也唯有前去買梨的布衣百姓。”

　　老者說罷此話，深深談過口氣，不過旋即就是朝不遠(yuǎn)處溪水間瞟過兩眼，不顧正值沉思的閻寺關(guān)，朝那道溪流點了一指。

　　“后生，老朽的依仗無非是這道山溪，是當(dāng)年有個混小子洗劍地界，如今好像是故人又來，這小子雖混了些，可千萬別責(zé)怪那小子不上心，隨意安置鏡冬兩人而不加以照應(yīng)，小杏林有這么一道洗劍池相護，莫說是尋常修行人，即使三境四境的高手，見此地亦需皺眉。”

　　閻寺關(guān)回頭，哪里還有什么尋常山溪。

　　那是不止幾千幾萬道劍氣，作舞蛟勢蒸騰沖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