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陵近些日的天景，格外怪異，尤其武陵坡往東數(shù)百里外，接連兩三日皆是艷陽高掛，過往行人即便褪去外袍搭在肩頭，也絲毫未有半點寒意，前陣的颯颯秋風(fēng)，似乎亦是疲累難當(dāng)，一時停歇下來，瑟縮于山麓層巒之上，不見蹤跡。
秋時夏象，這可當(dāng)真算是天景有異，故而不少商旅心中皆是有些發(fā)怵，說是天降異相，指不定過陣子就得生出大災(zāi)，于是不少行人皆是就近尋了家客店或是城池住下，并不愿再匆忙趕路。
“晦氣，這才出漠城多久，便遇上了這等異樣天景，眼下都要入大雪節(jié)氣，卻燥熱得同盛夏一般，怪哉。”距齊陵百里石林不遠(yuǎn)一家客店之中，有位年輕人正敞著胸口朝窗外望去，見滿地金輝日華，仿若流火一般，沒好氣地埋怨道，順帶將懷中紫鞘長刀向懷中帶了帶，想借刀身寒意使自個兒略微清涼些。
“漠城之外的天景，實在有些難耐。”對坐的女子亦是額角生汗，乃至于將鬢間柔絲都浸得微濕，貼在面頰兩側(cè)，雖時時以緞帕擦拭，仍舊是抵不住外頭酷熱難當(dāng)?shù)奶鞖狻！安贿^你這模樣，也好歹收斂些，當(dāng)著一眾男子的面，整日袒露胸膛也就罷了，既與本姑娘對坐，為何仍不收斂半分。”女子挑眉，顯然是對眼前人有些不滿。
“得嘞，姑娘說啥就是啥，誰讓我當(dāng)初拐帶出城的，受罪便受罪，能叫姑娘眼前清凈，哪怕生出一身熱疹，小人也樂意。”言語雖是有些輕浮，但年輕人還是將衣衫裹緊，笑著瞅向?qū)γ娴哪俏幻嫔⒓t的女子。
終歸是自個兒討的媳婦，哪怕自個兒委屈些，那也得順著，這還是當(dāng)初鏢局中人教的道理，如此想來，倒是的確沒錯。
唐不楓阮秋白二人入住的客店，周遭極為寬敞平坦，地界正好又距齊陵南部東西官道極近，這等大好的地角，但凡懂行的都曉得，并非是有銀子便能建起客棧，還需同不少官員打下不淺的交情，才可順順利利開門迎客，可謂是寸土寸金的地方。來往商旅行人，乃至于過往的江湖客，但凡囊中有些銀錢的，就算多繞段路途，也都愿跑到這家杏客居住下，不說賞景，哪怕是來日同好友吹噓，那也是面上有光。
阮秋白家底何其殷實，只怕隨便從書房挑出件玩意兒，都能抵過百兩金，自然是不愁銀錢，路上隨手將一枚頗看不上眼的把件一賣，霎時間包裹便沉得出奇，打尖住店與路上種種，全然不在話下。
這也令唐不楓這位好占便宜平日摳門的主兒，可算逮著個大戶，不消月余的功夫，住得安適吃的飽足，連酒水都是頂好，就連往日耍刀跋涉練就的結(jié)實狼腰，都生出不止五六兩肉來，愜意得很。
不過夜里枕刀入眠時，唐瘋子還是能時常想起朔暑酒的滋味，有些懊悔自個兒并未省著喝，只得咂咂嘴，隨后沉沉睡去。
杏客居中不乏江湖漢，眼見得這年輕人帶著位模樣嬌俏且儀態(tài)富貴的女子，恨不得將一雙眼目鑲在女子腰肢裙擺處，皆是心癢不已；乃至于不少膽量頗大的漢子，壓根不顧忌那年輕人的眼色，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同一眾同伴低聲說些腌臜話語，且時常竊笑。即便瞧這年輕人抱著柄模樣怪異的長刀，這幫混跡江湖已久的武夫也渾不在意:這般年紀(jì)，哪怕是從娘胎里練刀，又能使出幾路刀？至于所謂的高人指點，名師教誨，江湖上人來人往，有幾人能有這般潑天運(yùn)氣？
故而那柄紫鞘長刀，在一眾漢子眼里，全當(dāng)是那小子家中富貴，佩了柄擺設(shè)而已。
再者一連三五日住店，這幫許久未曾碰過婆娘的漢子舉止越發(fā)肆意，有時腌臜話語都不愿低聲吐露，而是當(dāng)著那年輕人面便說出口來，反觀那年輕人，只顧著同那女子嬉笑，究竟有無本事，一眼便能瞧出。
“要我說，那小娘子與其瞧那白臉后生的胸膛，不如瞧瞧俺們胸腹上的結(jié)實肉，再說這等天氣。娘子穿得也忒嚴(yán)實了些，若是捂得嫩肉干癟，豈不可惜了這嬌俏身子。”這一伙江湖漢中為首那人，似是覺得那年輕人調(diào)笑女子，落在他眼中有些妒意，便毫不掩飾地朝阮秋白開口，并無丁點忌憚，“要我說，何不撇了那白臉后生，坐到大爺這桌，同我等飲些酒水作樂，日后隨大爺走江湖，才是一樁美事。”
這漢子身量粗壯，雖然不顯得高出旁人一頭，但雙膀傷痕虬結(jié)，背負(fù)一柄半人多高的開山硬斧，乍一看便非是善茬，此刻目光大大方方盯住阮秋白腰肢胸口，又摸了摸掌中酒葫，其中隱意，絲毫不加掩蓋。
阮秋白并未回頭，而是直定定看向?qū)ψ潜е兜纳⒙贻p人。
年輕人神色不改，仍舊是那副散漫德行，朝窗外看去，壓根沒有出刀的意思。
一眾漢子見此，更是肆意起來，甚至有位滿臉瘡疤的敦實漢子端起酒壺，徑直走到二人桌旁，踢了踢那年輕人沒好氣道，“還待在這作甚？不趕緊閃開讓大爺們上座，非要腦袋砸地才肯動彈不成？”
年輕人竟然真起了身，滿臉笑意請這丑鄙漢子上座。
見年輕人此舉，丑漢反而有些不知所措，還當(dāng)是這年輕人患了瘋疾，一時間手足無措起來。
丑漢名為費(fèi)五，從小便是在街面上摸爬滾打的破落戶，爹娘早亡，他便拿家中不算微薄的家底外出揮霍，同狐朋狗友終日胡作非為，禍害了不知多少家，鄉(xiāng)里人對其無可奈何，又看在其爹娘往日人緣的份上，不愿去管教這費(fèi)五，后者便變本加厲，終日混跡街頭。
也興許是祖上震怒，天降報應(yīng)，還未到束發(fā)的年紀(jì)，費(fèi)五面門上就生出無數(shù)賴瘡，痛癢無比，撓破過后更是留下不少深疤，即便請來郎中亦是久治不愈，久而久之便落得一副猙獰面孔。
隨人闖江湖后，雖說手頭依舊寬裕，可就憑這副面孔，即便是逛蕩青樓風(fēng)月地界，多出一倍的銀子，大多女子依舊不愿伺候，說瞧見這張面皮便耐不住腹中翻騰，當(dāng)真伺候不來。
如今卻同一位身姿儀態(tài)面皮皆是上上品的女子隔桌相望，費(fèi)五一顆心肝險些打喉中吐將出來，好容易才將手頭顫意止住，正欲敬酒，但一旁卻是響起兵刃交擊之聲。
費(fèi)五再回頭時，那年輕人已然收起長刀，一震刀光，輕輕朝他肩上抹了抹刀身朱紅。
那位威勢最重擅使開山斧的漢子，竟是連背后大斧都未出，便被那年輕人一刀砍翻，血流如注。
在場七八位江湖好手，大抵只撐了不過六息，與桌椅一并皆盡斷成數(shù)段。
唐瘋子出刀之快，氣勢之足，齊陵不少匪寇皆是心知肚明，可少有人能將這消息帶出匪寨。
費(fèi)五右眼一涼，緊接著便是鉆心痛楚紛紛而來。
“這只蠢眼，我收的。”耳畔響起年輕人懶散話語，“將來同旁人提起，就說是唐不楓取的，夠你長長臉。”
“吃飽喝足，留在此處添堵，不如咱走著？”換了一副面皮，年輕人笑瞇瞇地問道，女子也不廢話，從包裹之中取出不少銀兩，撂在桌上，起身便走，似乎并不愿見眼前這副慘狀。
客店小二早已嚇得魂飛魄散，癱倒在臺案一旁，只聽聞女子經(jīng)過時，輕輕甩下一句話，“桌椅錢與棺木錢，莫要忘了取。”
杏客居中刀意恣肆，久久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