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離開醫(yī)院時天飄起了毛毛雨。
應川一只手拎著行李箱,一只手牽著田臻還有些發(fā)抖的手放進外套口袋里。
昨晚田臻是和爺爺一起坐急救車來的醫(yī)院,應川又是下了飛機直接就過來了,所以這會兒兩人要回家只能打車。
“……你這樣回來,還有一個禮拜的交流怎么辦?”
應川沒回答,眼睛檢查著路上有沒有空出租車。
田臻捏了捏他口袋里的手:“問你啊,交流怎么辦?你是不是扔下那里一堆事情跑回來的,游昴知道嗎?”
應川轉過身低頭看著他,眼圈和鼻尖都是紅的,綿綿飄落的雨讓他忍不住地一直眨眼,卻還一臉認真地扯著自己問這些事。應川嘆了口氣,撈過他衣服上的帽子給他戴上,然后松開拎著箱子的手,抬起他的下巴摸著他有酒窩的那邊臉。
“……沒被打到,你進來的時間抓得很準。”田臻貼著他的手指小聲說。
應川捧起他的臉,輕輕吻了幾下,他能不回來嗎?他不回來,那記巴掌田臻就要硬生生挨著了。
“我不會讓任何人對你動手,就算是你爸也一樣。”
田臻蹭著他手指的動作停了停,然后握住他的手,把自己的臉埋了進去。
應川感覺得到他卷翹的睫毛在自己的指縫間顫著。
“你剛才聽到多少?”
“只有幾句而已。”但已經(jīng)足夠知道里面的劍拔弩張,所以他當時沒有多想就推門進去了。
半晌,田臻埋在他手里又問:“你記不記得,有次小王給我們弄了電影票,我不想去,我告訴你我不喜歡電影院。”
“記得。”是他們第一次約會。
“其實我不是不喜歡電影院,是害怕待在密閉的全黑環(huán)境里。因為小時候我和田然曾經(jīng)被綁架過,我們被蒙著眼睛關在倉庫的一個小隔間里好幾天。”
應川握著他手的力氣變大了。
“綁匪要的東西我們家沒能在規(guī)定時間里湊齊,我爸媽沒辦法,只能選擇報警。你知道我家的情況,警方那邊很重視,找到我們的具體位置后調集了大量警力,沒想到卻在解救時出了岔子。一輛埋伏在周圍的當?shù)鼐囃涥P警笛,驚動了綁匪。后來我僥幸活了下來,田然死了。”田臻的聲音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我到現(xiàn)在都好像還能聽到那天的槍聲。那槍聲讓我失去了我哥,也讓我爸媽失去了他們最寶貝的孩子。”
應川的指縫濕潤了。
“田臻,頭抬起來看我。”
田臻不動。
應川本可以利用力量的優(yōu)勢強迫他抬起來,但他流在他指縫間的眼淚像把他的手指糊住了。
“我很高興你沒死,田臻。”他低著頭親吻他的后頸:“對田然我很抱歉說出這樣的話,但我真的很慶幸我最寶貝的人可以活到現(xiàn)在。”
田臻努力想要止住的眼淚失敗了,他用牙磨著應川的手心,發(fā)出了一串小聲的嗚咽。
“我要去爺爺那里陪夜的。”田臻強撐著眼皮,邊打哈欠邊說。
“先睡一覺再去。”應川摸了摸他眼睛下方發(fā)青的黑眼圈:“就當陪我倒個時差。”
田臻本來還要說什么,聽他說倒時差,立即拍拍被子道:“你飛機上也沒睡好吧,上來,一起睡會兒。”
“嗯。”應川合衣躺在他旁邊。
“衣服脫了。”田臻不滿地伸手拽了拽他的領子。
應川脫得只剩件短袖回來時田臻已經(jīng)堅持不住閉上了眼睛。應川一上床,他就摸索著爬進他懷里,臉剛觸到應川的肩膀,馬上舒服得發(fā)出了一聲嘆息。
田臻想過,他爸不可能把他媽一個人留在外面趕回來,而且既然是陳叔通知的,那肯定是已經(jīng)回大宅安頓好了,所以打車的時候沒有猶豫地跟司機報了應川這兒的地址。
“還不困?”
房間的窗簾遮光程度非常普通,現(xiàn)在外頭又還是白天,應川怕田臻會睡不好,便把手蓋在他眼皮上,但十幾分鐘過去了,他還能感覺到手掌下面田臻的眼睛依舊在骨碌碌地來回轉動。
“……很困,但睡不著。”對此田臻也有些煩躁,可是想睡著的愿望越強烈,腦子里的聲音就越喧囂。從昨晚救護車上呼嘯的警示鈴,醫(yī)院走廊里按固定節(jié)奏跳動著的電子鐘,病房里爺爺?shù)男碾姳O(jiān)護儀嗡嗡作響,再到,他和他爸面對面站著,不可自控地說出的每一句話。他想起插在爺爺身上的管子,爸爸勃然大怒抬起的手臂,披散著頭發(fā)蹲在浴缸里的媽媽,最后還有,永遠停留在十二歲的,田然的臉。
“應川,我能和你說說田然嗎?”
“當然。”
田臻抓過他蓋在自己眼睛上的手,在他的手心里親了親。
“我家里的大人對待田然的去世,有兩種不同的態(tài)度,一種是我爺爺這樣的務實派,認為離開的人已經(jīng)離開,活著的人還要繼續(xù)活著,所以他們告訴我,要忘記這件事,不要讓它影響我。一種是我媽媽那樣的逃避派,不認為田然已經(jīng)離開,因為還有一個和田然長得一模一樣的我,所以希望我以田然的姿態(tài)活下去。我爸呢,其實算是比較痛苦的,我覺得他內心是接受了田然已經(jīng)去世的,但卻要陪著我媽,支撐起一個破碎的夢。”此刻他躺在應川懷里,應川的體溫熨帖著他,他很安全,很完整,和在醫(yī)院里時不同,再說起這些事,已經(jīng)可以做到情緒鎮(zhèn)定,甚至有一絲客觀分析的意思:“如果兩個孩子都活著,所有人皆大歡喜,如果兩個孩子都死了,那么至少能放心的痛哭流涕。這樣活一個死一個就不好辦了。他們?yōu)殡y,我也為難。我沒法做到像爺爺說的那樣,忘記田然,怎么可能忘記呢?剛開始一段時間我沒辦法照鏡子,一照鏡子我就會想起田然。但是我也沒辦法像我媽期盼的那樣,干脆變成田然。她一遍遍地讓我學習田然說話的語氣,走路的樣子,甚至小提琴拉弓的姿勢,我們復習得精疲力盡,可最后還是失敗了。我曾經(jīng)反思過,以外表上來說,我肯定是具備成為田然的最佳條件的,但為什么就是做不到百分之百,會不會是我的潛意識在拒絕呢?我每天活在矛盾中,一方面看見我媽的情況一天天變糟,我會內疚自己沒有能完全復制出一個田然。另一方面我隱約知道,要想真的成為田然,就要先了結田臻,由我親自動手,讓田臻消失。但最終因為自私,我下不了這樣的決心。”
應川始終安靜而認真地聽著他的話,直到他說出自私,眉毛才皺了起來:“你是百分之百的田臻,要你去做田然,哪怕只做百分之一,都是自私。”
田臻笑了一聲:“你就會偏袒我。”
應川理所當然地接道:“我偏袒你有什么不對?”
田臻笑著把他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也不說話,只是一徑地蹭他。
“你這么乖,誰偏袒你都是應該的。”應川摸著他的酒窩:“就算你爸媽更喜歡田然,但爺爺總是更喜歡你的。”
田臻睜開眼睛,輕拍了一下他的臉:“笨蛋,你都不知道田然有多聰明,學東西有多快。小時候爺爺同時教我們讀一篇詩,田然過一遍就會背,我得反反復復記上好幾回。而且他還特機靈,下午茶吃點心吧,他自己那份吃完了就來詐我的,我腦筋轉得沒他快,傻乎乎地回回都上當,只曉得跟在他后面生氣。他看我哭唧唧了,又會扭頭回來哄我。如果他還在的話,我想現(xiàn)在家里很多事情爺爺應該都能很放心地交給他管了,當然我也剛好,順理成章能做一輩子的安樂小少爺。”
田然說著笑起來,然后又有些自嘲道:“雙胞胎難免被拿來比較,但我們感情向來很好,所以雖然很早就發(fā)現(xiàn)大人們更喜歡田然一些,我也覺得沒什么。直到剛才在病房里我對我爸說了那些話,我才發(fā)現(xiàn),啊,原來我一直很介意,也很嫉妒。只是自欺欺人假裝大度,實際上是心眼又小又壞地憋著勁在和田然比較。哪怕他不在了也一樣。”
“說不定,這樣田然反而比較高興。”應川說。
田臻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什么?”
“因為你才是唯一真正還記得田然的人。不是當他從沒存在過,也不是假裝他還沒離開,你記得他活著的樣子,也接受他離開的事實。而且你每天都會想到他,不是嗎。”
田臻愣住了。
是的,在每一天,在每一次從鏡子中看見自己的臉時。
他也許嫉妒田然,但他更想念田然。
只是這想念他一直無人可說。
“田臻,你猜如果田然知道你一直帶著什么自己很自私,很壞的想法,抱著無謂的,不應該由你來負擔的歉疚感活著,他會怎么說?”應川低聲問。
田然會怎么說?
田然一定會說,弟弟真是笨蛋,弟弟這么笨很可能是吃點心吃的,少吃幾口我覺得還有機會挽救一下,所以我就幫幫忙把剩下來這些都吃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