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有三件事可以充分說明公公感情用事,心地善良。
第一件事是90年代中期他被一個遠房侄兒訛詐了100塊。當時物價也不高,社會整體經濟條件也不好,公公的退休工資已從幾十塊錢漲到一百多塊錢了,家里負擔也重,他還是勤儉節約,在農村與婆婆一邊做農活,一邊撫養孫輩。
公公所在老家附近有很多同姓人,往上推好幾代甚至更遠可知都是同一家族后裔。因為按他們名字中間那個字就可以對上暗號接上頭,確認大家各自輩分。其中有個人理起來按輩分算是我公公侄兒,只是血緣關系已隔很遠。大家平時也沒以親戚關系來往,只按地鄰關系算點頭之交。周圍鄰居普遍對公公這個遠房侄兒評價不高,因為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大家都是土生土長本地人,彼此知根知底,誰家也藏不了小秘密。地鄰上的人都說公公這個堂侄兒好吃懶做,愛偷周圍鄰居家東西。當時大家也窮,家里沒啥可偷的。他下手也知道輕重,偷的東西總價不貴重,比如偷只雞或一小口袋糧食或十幾個雞蛋鴨蛋之類,屬于小偷小摸,也夠不上犯罪資格,讓人生氣又無可奈何。地鄰鄉親也只在背后議論他,嫌棄他,當面仍然不撕破臉皮。
公公當然也很清楚這人的底細,他在心底很鄙視這個遠房侄兒,面子上也哼哼哈哈,日常和對方點頭打招呼,畢竟這個侄兒沒有偷過他家。但不怕被賊偷,就怕被賊惦記。有一天,賊親自門來借錢了。他見面就親切喊一聲“三爺“(公公所有長房侄兒都叫他三爺,當地方言中三爺就是三叔的意思。公公所有幺房侄兒叫他三伯伯),這聲“三爺”喊得比平時更甜,賊又親自敬了公公一只煙,還掏出打火機主動幫公公點上火。這個舉動瞬間拉近公公與侄兒的感情距離,使公公立馬用看親戚的眼光,而不是看賊的眼光看對方。賊侄兒開口說要借100元。100元在當時的農村不算小數目,當時農村一斤新米賣不到一元錢,豬肉三元到五元一斤。公公一個月退休工資才一百多塊錢。公公向來對親戚地鄰開口借錢來者不拒,當即答應,只是他一時也拿不出這么多錢,就很愧疚告訴賊侄兒說這個月沒錢了,等下個月發工資再借給你。賊侄兒以為公公是推口話,就走了,過后也沒再追問借錢的事。
但是公公下個月真的發工資了,他拿著工資立刻想到自己當初的承諾。公公是個很講信用的人,在他人生信條中一諾千金,說到就要做到,不管是對誰。于是公公在賊侄兒已經沒有再追問借錢情況下,自己親自上門送錢去了!他恭恭敬敬把100元錢送到對方手里,完成自己之前的承諾。接下來就是安靜等對方還錢了。當時農村借錢還錢也不寫借條,也不約定還錢期限,只靠口頭承諾和信用維系。
公公在家等了一年多,超出同村人正常情況下借錢還錢期限,而且平時碰到對方,也沒聽侄兒說過要求公公緩些期限的只言片語。公公坐不住了,他隱隱有些擔憂,決定不怕得罪人,親自上門去討要錢款。公公才鼓著勇氣說明來意,對方一記化骨掌語言已把他的100元化得無影無蹤。只見賊侄兒用很無辜的腔調大聲反問他:“三爺,你咋個又來喊我還錢呢?我不是早就還給你了嗎?”在公公迷茫不解一時回不過神的狀態中,賊侄兒細細描繪他還錢那天下午的場景,企圖給公公植入這個根本不存在的事實,就像導演在給演員說戲一樣循循善誘道:“那天下午我來還錢的時候,天有點麻麻黑,你披個軍大衣,正站在家門口抽葉子煙。你接過我的錢還說不慌這么急還嘛,你還留我吃夜飯再走,我沒吃就走了……”看看,這場景細致到天氣環境、人物形象、人物對話都還原了,就像真的發生過一樣。然而公公心里很清楚這一切都是假的,是賊侄兒胡謅的。但他居然一句話也無法反駁。因為公公也是第一次遇到借錢人把編造的還錢場景描述得如此活靈活現,細致入微的。對方的表演又如此逼真可信,無一絲慌亂,找不出一點破綻,該慌亂的反而是他。這可怎么辦才好?他該怎么反駁對方才合理?手里又沒借錢還錢憑據,一切靠嘴說,遇到對方胡說他又不會胡說。公公呆在那里一言不發,看對方口吐蓮花說一堆后,他知道賊侄兒不會還錢給他了,只好訕訕地走了。是的,借錢不還的人理直氣壯,被訛詐的人心里窩火還不好意思。
人都說“好人有好報,壞人有惡報“。這句話在賊侄兒身上完全失靈。他養了三個女兒就有兩個女兒讀書成績優異,考上大學。一個后來當了醫生,一個當了老師,都進入體制內。這在當地農村是不多見的,很多農村多子女家庭一個娃都沒培養出來。所以公公和地鄰一邊鄙視他,一邊不得不佩服他運氣好,娃娃讀書成績好,說他老來有福氣。這個賊侄兒現在年齡大了還在老家生活,因為經濟條件好轉,早就不做偷雞摸狗事情,而是積極養蠶,發展副業,還被當地評選成農村先進分子受到表彰。公公提起他來永遠表示不屑,因為他被訛詐過10 0元的陰影一直都在。
再來說公公在單位上與人打架的事情。公公五六十年代曾在某小單位兼任會計和出納,這種職務放在今天妥妥的便于貪污公款。公公卻沒有貪過一分一厘。因為當時人心普遍樸實善良,貪污受賄現象少。加上公公膽小,一生謹小慎微,生怕自己有經濟污點會被開除回農村原籍不劃算。有一次,公公單位一個職工找他從公款里借四十塊錢。他手里現錢也不多,為滿足職工需求,他打借條向上級部門借錢。考慮到其他職工萬一也有借公款需求,公公借了兩百元備用。誰知只有這個職工借了四十元,他手里剩下160元公款還找不到人借出去。公公捏著公款很不自在,他是個按規矩辦事的人,不屬于自己的錢,多捏一天都心慌。他居然想了個餿主意,決定將就這160元先預支幾個同事本月的工資再說。當時單位每人月工資只有三四十元錢,剩下的也夠發四五個人工資。公公只想早點把錢發出去脫手,忘了這種只發幾個人工資做法帶來的弊端。當時人們都窮啊,都想第一時間領到錢。即使不花,存到銀行得利息也好。當即有個整天上班無所事事打毛線的女工找公公領錢來了。她來就說:“聽說xxx和xxx他們已經領這個月工資了,我也要領。”公公此時的錢已發完,拿不出錢發,只好賠著笑臉解釋事情前因后果,說自己現在手里沒錢,等到了發工資日自然發。女工不依不饒,不聽解釋,只頑強堅持說她不管,別人領了錢她也領,一直在那里吵鬧不休。唉,公公要是一直把160元捏到發工資日一起發就沒這么多糟心事了,誰叫公公好心干壞事,這下擱不平了。女工靠走后門上班,來頭不小,歷來在單位飛揚跋扈,正事不做。公公本來也討厭她,加上公公也是充滿自信,一輩子認為自己常有理,而且脾氣又不好,公公忍不住了也與女工對吵起來。女工發現與公公吵架一時難分高下,欺負公公個子不高,她竟然先出手打人了。她以為好男不與女斗,說不定公公不好意思還手。她沒想到這次情況特殊,公公反應迅速,立即投入戰斗。雙方扭打在一起,不分高下,最后還是被單位同事分開。此事也讓公公一度被傳為笑柄,他的感情用事與過度善良成了他的弱點,而不是優點。多年后,我先生與公公聊天時也分析過公公當年確實也有不對的地方,就是不該預支幾個人工資,造成別人誤會不公平。然而公公口氣就沒軟過,他一輩子堅持自己做法對完了,錯的都是那個女工。
公公平時對大保一輩子千恩萬謝,實際他也有對大保不滿意的地方。這種不滿意又不是為自己的利益。他是氣大保太正直,不愿意在工作上拉弟妹一把。
原來大保在她所在市長期擔任勞動局正局長,權利很大,安排誰在哪里當個工人之類上班是件小事,甚至都不用自己出馬,手下也可以幫她辦好。她卻不為自家親戚謀一絲利。盡管公公多次勸說過她,她也不為所動,堅持自己原則,一定要高風亮節。
公公不滿意的是自家六姊妹中,大哥沒文化就算了,幺幺脾氣古怪沒讀過初中也算了,自己有工作也不說了,最可惜的是小保和小老子最年輕,又都是初中畢業學歷,在當時五六十年代農村算文化人。他們明明有幾次機會出去上班被公社書記卡著。大保這個親大姐完全可以在不違反大原則情況下,適當想辦法把兩個弟妹調出去工作,偏偏大保又無動于衷,眼睜睜看著兩個弟妹陷在農村一輩子也不管。她的理由很高大上,她要保持晚節。她寧愿自己節約一輩子,從工資里拿點錢支援弟弟妹妹,也不給他們謀一份脫離農村的工作。她本來辦得到,她的弟妹文化水平也能勝任。無論公公怎樣勸說,她也不為所動。小保比大保小十九歲,面對年齡可以當母親的大姐嚴肅堅持原則做派,她也想求大姐幫忙找工作,又不好意思開口。小老子更小更沒有發言權。只有公公氣得寫信說他大姐這種做法只能讓弟妹當她一輩子的債主,說她一輩子都要給弟妹還經濟債還不清。確實大保支援了弟妹一輩子,卻沒想到給弟妹安排個好工作勝過這一切,“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啊!”
公公還說當時大保單位一個當官的,職位比大保低,違規安排三十六個農村親戚進城當了工人。這個領導當時就揚言不怕被開除,到時這些親戚每人每月送他一元錢答謝扶持他,他都能生活。結果他沒被開除,只是被撤職。他安排的親戚工作都保住了。
雖然這個人做法太激進,但大保做法太氣人。她就愛護眼珠子一樣珍惜自己的名聲。而公公為弟妹的利益也不惜親自批評恩人,也是要鼓很大勇氣的。我以前還覺得大保真的是馬克思主義者不貪利,后來看一篇文章說她這種行為也是貪,貪名。唉,搞不懂。
大保甚至對自己養子下手也狠,六七十年代流行知識青年下鄉。她的養子高中畢業也沒大學可讀,又算獨生子女符合可以不下鄉政策。周圍同事都勸她說下鄉也苦,讓她把養子就近安排在工廠上班。我這個愛護名聲的大保一心跟黨走,必須事事做表率,硬把她兒子弄去下鄉兩年才安排回城進印刷廠上班。好在當時印刷廠效益好,誰知后來又遇到印刷廠破產倒閉,要是她當時未卜先知,把兒子安排進政府部門也好啊。
大保當了很多年勞動局正局長,她的親戚包括她的親弟妹,親侄兒男女硬是沒有沾她一絲工作上的光。她高風亮節一輩子,過分正直到迂腐一輩子,清廉一輩子。晚年她才發現別人根本不按她那一套行事,別人見風使舵,油滑鉆政策空子,反而過得風風光光。她退休后再想去辦啥事已經人走茶涼不靈光了。有權不用,過期作廢。大保此時才開始疑惑,開始反思,甚至開始后悔,但已經遲了。我們這個社會是劣幣驅逐良幣,太堅持原則的人反而沒有好下場。公公早就得比她明白,卻又無能為力改變現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