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數個月以來日日風餐露宿，不說堪比后世劉皇叔三顧茅廬，也算得上是真心實意了。

　　而等到他今日孤身一人來到涇陽，被鬼谷子派蓋聶、衛莊綁了強行劫走接受考驗也就罷了，結果因為這場考驗，他還差點葬身熊腹當中。

　　別說什么鬼谷子沒有想到狗熊的存在。

　　這附近是縱橫的傳承之地，倘若連周邊的一點兒風吹草動鬼谷子都摸不清楚，那縱橫家離著滅門也就不遠了。

　　姬霜又轉念一想，也知此事不能全怪鬼谷子。畢竟這條拜師鬼谷的路是他自己選的，無論受了多少苦，遇到了多少危險，哪怕因此打碎了他全部的牙齒，他也只能繼續往下咽。

　　無所謂什么仁義道德。

　　因為這是他自己做出的選擇。

　　所以對鬼谷子的這番手段，姬霜雖然憤怒，卻并不埋怨。

　　他自詡是一個恩怨分明的人，不說是俠肝義膽，卻也沒那么冷漠無情，這番漠視生命的做法，他并不認同。

　　對于縱橫的教義，姬霜從始至終都不敢茍同——明明是在鼓勵師兄弟間手足相殘，竟還說的如此冠冕堂皇？明明視天下一條條鮮活的生命為無物，竟還因此洋洋得意？

　　毫無疑問，在天下大勢與人命之間，縱橫做出了抉擇。

　　這很現實，但很殘酷。

　　最后，鬼谷子選擇了能夠做出決斷的衛莊作為傳人，因為他認為心中一直懷揣著有些不切實際夢想的蓋聶，或許并沒有資格將縱橫家的理念繼續傳承下去，這便是鬼谷子的抉擇。

　　亂世當用重典，這未嘗不是一種無奈吧。

　　然而姬霜與蓋聶衛莊不同，他來到這里，甚至壓根沒有考慮過成為縱橫的一員，因為他很清楚，縱橫之所以為縱橫，便是因為有一縱一橫，倘若他真接受了縱橫的傳承，他又算是什么？

　　可以說，姬霜來到這里的目的很簡單——只是單純的拜師學藝罷了。

　　盡管世人皆傳鬼谷子武功獨步天下，縱橫家更被譽為“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但世間高手眾多，姬霜也有著屬于自己的傲氣，若是鬼谷子因此就真自以為奇貨可居，那這師不拜也罷！

　　至少影子口中的“無名”，其武功便不在鬼谷子之下。

　　或許無名身患絕癥，或許無名被落網追殺，或許無名剩余的時日已經不多，但，當年影子都能被他救活，無名為什么就不可以？

　　若不是因為白夫人的囑咐，他也不會徒步千里來到這里。大不了回頭懇求影子，再去拜師無名還并不算遲晚，再不濟，跟影子去學刺客之道，也未嘗不是一條不錯的出路。

　　想到這，姬霜騰的起身。

　　彎腰將烤好的魚和表面已經燒焦的熊掌塞進行囊，姬霜大踏步的朝南方走去，看都不再看那北方一眼。

　　留人不留人，不留人自去。

　　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為了確認方向，姬霜爬上了擋在他身前的第一座山頭，而當他來到山頂的那一刻，他瞬間愣住了——在這座山的山頂上，修建有一幢樸素的木屋，木屋前是一塊整潔的平地，有三人正盯著他。

　　一名黑袍老道，兩位少年。

　　這一刻，姬霜便想明白了，鬼谷子從開始就將他算計的清清楚楚。

　　鬼谷子早已篤定他會自作聰明的認為鬼谷的秘境位于北面，而不是靠近涇陽城的南面。而那只狗熊也很明顯是他設計好的工具，一是測試他能否在熊口之下活命，其二則想看他是否會迎難而上。

　　而在這之后，試煉的卻是他的耐心，看他能否堅持翻完這周遭的三十座山峰，最后又是否能活著找回到此處。

　　看似簡單的一步。

　　實則蘊含著算計人心的智慧。

　　想明白這一切后，姬霜強壓住心頭的訝異與震驚，裝出一副平靜的表情走到老道模樣的鬼谷子跟前，恭敬的朝鬼谷子施了一禮。

　　隨后他蹲下身子，卸下了包袱。

　　姬霜翻了翻包袱，將白夫人在臨終前留下的那封書信拿出，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鬼谷子的身前。

　　做完這一切后，姬霜又朝鬼谷子深深鞠了一躬，轉身便要離開。

　　見狀，鬼谷子的嘴角竟微微一勾，他朝著姬霜的背影語氣淡然的問道：“就算要走，難道沒有什么話對老朽說嗎？”

　　“無話可說。”姬霜聳了聳肩。

　　“哈哈哈。”鬼谷子大笑一聲，“千百年來，每有人來到鬼谷之后的目的都不同，求財的有之，求權的亦有之，他們說的第一句話也都不相同，但像你這般沉默寡言，轉身就走的卻是獨一份了。”

　　“如若不然，我還要感謝那頭狗熊不成？”聽聞，姬霜停下了腳步，他回身冷冷的嘲諷道，“縱橫家的絕學高深莫測，我可不認為我這區區凡人，有資格去接受這等絕學。”

　　一旁的衛莊大怒，騰的拔劍起身。

　　鬼谷子壓了壓手，示意衛莊冷靜下來，他的面色依然平靜：“姬霜，你的心中可有怒火？”

　　姬霜眉毛一挑，點了點頭。

　　“可是因為那只熊？”鬼谷子又問。

　　姬霜毫不避諱道：“是又怎樣！”

　　“若不是你升起的煙火，那熊又怎會被吸引？”鬼谷子平靜的盯著姬霜的眼睛，他忽的起身，下一刻便已來到姬霜的身前，他俯視著姬霜冷冷道，“在荒郊野嶺林之中，這難道不是你該考慮的嗎！”

　　鬼谷子的質問，讓本是底氣十足的姬霜有些難以招架。

　　的確，那只狗熊原本就是客觀存在的，假如自己不去烤魚，確實吸引不到它的注意力，那么一來，后續的驚險場景自然不會出現。

　　“你想知道為什么你明明殺死了那只黑熊，最終卻決定離開嗎？”見姬霜沉默不語，鬼谷子又問。

　　姬霜咬著嘴唇說道：“是因為我覺得您有些太過漠視生命了。”

　　鬼谷子嗤笑一聲，搖了搖頭：“天真。這紛紛亂世，什么最不值錢？那便是人命。在我縱橫家的眼中，上至天子，下至庶民百姓，強如諸子百家，都不過是一枚枚棋子。”

　　姬霜嘆了口氣：“也許罷。”

　　鬼谷子用手指著姬霜的心臟：“真正讓你放棄的原因是因為恐懼。在你的心中，你早已預料到前路有太多的未知，僅僅這一座山，就不知隱藏有多少的猛獸，所以你退縮了。”

　　“難道怕死有錯嗎？！”姬霜抬頭問道。

　　“自然沒有錯。”鬼谷子拍了拍姬霜的肩膀，“我也會怕死，因為只有那些怕死的人才能夠活下來，但有些事就算有死的風險我也會去做，這就是我給你的答案。”

　　姬霜的眉頭一皺：“您一直在默默觀察著我？”

　　鬼谷子微微頷首。

　　“假如那時我即將葬身熊腹，您會出手嗎？”姬霜抬起頭，目光灼灼的盯著鬼谷子的眼睛問道。

　　鬼谷子并沒有回避這個問題，他的眼睛明亮且深邃：“到那時我自然會救你一命，但在我救你之后，我欠白夫人的那份恩情也會隨之一筆勾銷，也就沒有現在你我之間的對話了。”

　　姬霜苦笑道：“所以說，哪怕您收我為徒，也是看在姑姑的面子上嗎？”

　　鬼谷子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收你為徒，你卻并不是我的徒弟，而僅僅是作為縱橫的弟子。你可以稱我為師，對你我也絕不會藏私，姬霜，你要想清楚，你是否還想拜我為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