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里也隨著柳月的聲音變得沉重。
“村子沒有了,村子的人沒有了,我的親人也沒有了,可是,在我的心里,江月這個名字永遠(yuǎn)也不會消逝,我永遠(yuǎn)是江月村的人,我是江月村的后人,我不能接受江月村消逝的事實(shí),我決定讓它繼續(xù)存在下來……”說話間,我們走到了那座白色的小樓前,柳月指著那座白色的小樓對我說:“這就是江月村!”
我看著這座2層的磚瓦結(jié)構(gòu)的樓房,外表看起來很結(jié)實(shí),墻壁很厚,樓房前面,樹立著一個石碑,上面寫著3個紅色的大字:江月村。
“這這是?”我看著柳月。
“這是我的家,我新建起來的家,”柳月凝視著這座小樓:“每年,我都會來這里住上一些日子,在這里眺望大海,在這里思念親人和鄉(xiāng)親們,在這里陪伴我的父母和小弟弟……”
說著,柳月掏出鑰匙,打開房門,對我說:“請進(jìn),歡迎來江月村柳月家做客!”
我隨柳月走進(jìn)樓房,里面很整潔,鋪設(shè)地氣派,家具家電等生活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
“平時我不在的時候,鄰村我的一位小學(xué)同學(xué)會定時來幫忙打掃衛(wèi)生,所以……”柳月伸手摸摸家具的表面,然后展給我看:“這個家里永遠(yuǎn)是整潔的,干凈的,敞亮的……”
“那水電設(shè)施?”我問柳月。
“電是從地下電纜引過來的,不能走外線,不然又讓臺風(fēng)給破壞了,水呢,有自備的水井,還有電話……”柳月微笑了一下:“這房子是純鋼筋水泥結(jié)構(gòu),牢固程度不亞于一個小碉堡,門窗都是鋼結(jié)構(gòu)的,我就不信江月村會被臺風(fēng)抹掉,我就是要證明,江月村還在,還有我在,還沒有消失……”
“這房子你什么時候建的?”我問柳月。
“8年前。”
“看不出,這房子8年了!”我點(diǎn)點(diǎn)頭,此時,我想不出這房子和我和柳月今后會有什么密切的聯(lián)系。
“來,跟我上樓看看……”柳月對我說。
我跟著柳月上了2樓,2樓有一個客廳,2間臥室,還有衛(wèi)生間。
客廳里很寬敞,沙發(fā)上蒙著白色的單子。
臥室同樣很寬敞,布置地頗有古典風(fēng)格。
柳月和我穿過臥室的陽臺,柳月一直前方:“看!”
我抬眼看去,前方是蔚藍(lán)的大海,翠綠的松林,松濤陣陣,發(fā)出山林的呼嘯聲,這里宛如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別墅。
“空氣好清爽,海水好湛藍(lán),天空好開闊……”我輕輕地說著。
“今年春節(jié),我就是在這里過的,這幾年,每一年的春節(jié),我都是在這里過的……”柳月極目遠(yuǎn)望,海風(fēng)吹起了她的頭發(fā)。
想起春節(jié),我想起了那個刻骨難忘的除夕夜,想起了柳月的祝福,這祝福,就是從這里發(fā)出來的,然后萬水千山傳送給我,可是,我的紙飛機(jī),卻夭折在我的宿舍門前,成為晴兒的囊中之物。
“走,我們?nèi)ズ笊娇纯础绷聦ξ艺f。
我和柳月來到房子后面的小山崗,山崗上巨大的巖石裸露,巖縫里長出歪歪斜斜的小松樹,向這個世界展示著生命的頑強(qiáng)。
轉(zhuǎn)過兩塊巨大的巖石,進(jìn)入背風(fēng)處,是一個稍微寬敞的平場地,我赫然看到了3座墳?zāi)梗瑥拇蟮叫。来闻帕小?
三座孤零零的墳?zāi)怪車潜榈氐幕牟莺碗s樹,周圍一片寂靜。
我看見,柳月的神色陡然肅穆起來。
柳月徑直走到最大的墳?zāi)骨懊妫C立著。
我看見,墳前的石碑上寫著:江月村全體鄉(xiāng)親之墓。
這座墳里埋葬的是一個村的鄉(xiāng)親?我被震撼了?
柳月仿佛知道我的心思,一會輕聲說:“這是衣冠冢,鄉(xiāng)親們?nèi)荚嵘泶蠛A恕?
我“哦”了一聲,跟在柳月后面,恭恭敬敬鞠了三個躬,向著柳月的鄉(xiāng)親們,向著江月村的漁民們,向著那大海深處的靈魂。
然后,柳月來到另外兩座墳?zāi)姑媲埃f:“這個稍微大的,是我父母的,這個小的,是我小弟弟的,這是我叔叔來接我的時候,專門建造的,這里同樣是衣冠冢,我小弟弟的里面,是我親手給他做的貝殼玩具……”
我怔怔地看著這兩座墳塋,想著柳月歡樂的短暫的童年忽然遭受不測風(fēng)云的凄慘,想著一個幸福的家庭轉(zhuǎn)瞬間的毀滅,想著柳月自此人生發(fā)生的巨大變化,想著柳月此后遭受的人間磨難……
我的鼻子突然開始發(fā)酸。
柳月先來到弟弟的墳前,從隨身的包里掏出一把玩具手槍,我不知道這是柳月什么時候買的。
柳月將玩具手槍放在小弟弟的墳前,蹲在墓碑前,撫摸著墓碑:“弟弟,姐姐來看你了,姐給你買了好玩的小手槍,你一定是很喜歡的,姐知道,你從小就喜歡玩手槍,從小就想當(dāng)解放軍……唉……弟弟,要是你在的話,你也不小了,你早就是一名解放軍軍官了,你也早就成家立業(yè)了……好弟弟,安息吧,姐會經(jīng)常來看你,看你這個長不大的弟弟,給你買玩具,陪你說說話……”
柳月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站在柳月身旁,愣愣地看著柳月,聽著柳月的話,心痛地?zé)o法呼吸,肝腸欲裂。
柳月的弟弟活著的話,也是要30多了,他比我大。
一會,柳月站起來,站到她父母的墳前,默默肅立了一會,說:“爸爸,媽媽,我是月兒,我又回來了,回來看您們和鄉(xiāng)親們,我剛看完小弟弟,給弟弟買了玩具手槍,和弟弟說了一會話,弟弟很好,很平安,很安靜,您們放心吧……”
我同樣站在柳月身后,聽著柳月娓娓的訴說,眼淚無聲地突然流淌出來。
“爸爸,媽媽,我很好,工作生活都很快樂很幸福,你們在那邊放心吧,女兒不管在哪里,心里都會記掛著你們,這個世界上,你們走了,撇下我一個,我其實(shí)很想很想你們,很想追隨你們而去,可是,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牽掛,您的外孫女,正在茁壯成長,我要把她撫養(yǎng)成人,明年,我?guī)齺砜赐馄磐庾娓负托【司恕绷蚂o靜地說著,像是在和家人面對面交流。
我聽得再次肝膽欲裂,心中的痛一陣緊似一陣,我沒有想到,柳月此次南行,還有這個安排,而且,是帶我來。
我不知道,柳月為什么要特意帶我來她的家鄉(xiāng),來這里。
若干年后,我回想起來,冥冥之中柳月好似已有預(yù)感,所以才會這么安排。
當(dāng)然,此時,我不能想到這些。
我轉(zhuǎn)身,看到了旁邊盛開的潔白的野花。
我折下一從,緩緩走到柳月身邊,遞給柳月。
柳月感激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接過鮮花,彎下腰去,將鮮花放在父母的墓碑前。
此時,天氣忽變,太陽隱匿了,陰風(fēng)陣陣,烏云壓頂,風(fēng)雨欲來。
柳月輕輕撫摸著父母的墓碑,將臉貼在墓碑上,嘴里輕輕地訴說著什么,眼里泛著淚花。
我不知道柳月此時對她父母在說什么,若干年后,柳月才告訴我她和父母傾訴的內(nèi)容,這內(nèi)容,竟然是和我有關(guān)。
這時,我看見,柳月臉上的淚水滾滾而落。
柳月是在為什么而流淚?是為對父母的思念?為自己身世的凄苦?為自己家庭的災(zāi)難?為自己人生的流離顛沛?為自己所經(jīng)歷的坎坷和磨難……
這是第三次見到柳月流淚,第一次是她醉酒在家里,第二次是離別去西京在她的床上,這是第三次,在她父母的墳前。
這一次,柳月的流淚,讓我看出了許久的一種發(fā)泄,看出了那種久久積郁的情懷的釋放,或許,只有在親人面前,在父母面前,女兒才能這樣肆無忌憚地傾訴著自己真實(shí)的情感,訴說著自己的委屈和磨難……
那一刻,我心如痛絞,熱淚長流,我注視著柳月消瘦而堅強(qiáng)的身軀,在自己父母的碑前輕輕抽搐聳動著。
接著,我看見,柳月噗通跪倒在父母的墳前,鄭重地給自己的父母磕頭。
那一刻,我站在柳月側(cè)面,挨著柳月,也噗通跪倒在地,跟著柳月磕頭,同時說道:“伯父伯母,我來了,來看您了,您二老安息吧……”
我的行為顯然讓柳月感到一絲意外,她跪在地上,轉(zhuǎn)向我,眼里露出欣慰和感動,隨即,眼淚又嘩嘩流下來。
柳月和我都跪在地上,面對面,我看見柳月流淚,我的眼淚又開始噴涌出來。
我淚眼中看著淚流滿面的柳月,心中涌起萬般憐惜和疼愛,涌起萬般柔情和感慨,我此時突然想叫她一聲:“月兒……”
“月兒……姐……”我不由自主,竟然就哽咽著叫了出來,我無法壓制自己的情懷和沖動。
柳月的身體輕輕一顫,突然就撲到我的懷里,放聲痛哭起來,像開了閘門的洪水……
柳月和我面對面跪在地上,柳月?lián)涞轿业膽牙铮薜乃盒牧逊巍?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天,我的這一舉動,正好迎合了柳月對父母的低語傾訴,正好觸發(fā)了她內(nèi)心傷感壓抑情感的最后一道防線。
當(dāng)時,我以為,我知道,此刻,柳月的傾瀉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情感,包含了這許久以來的磨難和坎坷,還有壓抑委屈欣慰感動抑郁寂寥酸楚……
我和柳月就這樣,在她父母的墳前,跪在地上,摟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團(tuán)。
此時,陰風(fēng)凄厲,飛沙走石,山里呼嘯,烏云壓頂,天色昏暗,大雨就要來了。
許久,柳月停止了哭泣,從我懷里出來,拿出紙巾擦擦眼淚,沖我抱歉地說了一聲:“對不起,我太沖動了……”
我扶著柳月站起來,看著柳月紅腫的眼睛,看著柳月被風(fēng)吹亂的秀發(fā),輕輕搖了搖頭:“對不起,我也太沖動了!”
說這話的時候,我的心在流血,我不知道,此刻,柳月的心是否也在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