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請冷先生回答我一個問題。”

　　冷文燮泰然自若：“請講。”

　　“您剛才說，社會的穩定，有助于繁榮和發展，這我不否認。可是，現在J市所謂的穩定，如果要用一種形容的話——請恕我直言——是一攤死水。”

　　他旁邊的同事，剛剛還在跟他開玩笑說吳部長太短的，此刻緊張地拉了拉他的衣服下擺，示意他說話注意點。

　　蘇熙也看了他一眼：

　　這人說話未免也太不留情面了吧。

　　而提問的那人，卻不為所動，繼續說道：

　　“聽說J市的法律中，有一個《生化人自律管理法》，因為這套法律，J市的生化人目前面臨著非常艱苦的生存環境。

　　另外，J市的女性群體，也基本失去了對自身權利的掌控，淪為男性的附屬。若是沒有可依附的男性，在你們這個城市里，幾乎寸步難行。

　　另外，推動代孕的合法化，更是進一步物化了女性。

　　據我所知，這些跟每個人息息相關的法律，都是由冷部長您一手推行并且實施的。

　　在我這個外國人的角度看來，弱勢群體，在J市的處境非常差。

　　難道你們所謂的穩定，是通過踩踏弱勢群體的利益換來的嗎？！”

　　男人一口氣提出了數個質問，會場上從幾分鐘前嗡嗡的討論，隨著男人質問的結束，而重新變得鴉雀無聲。

　　大家都在等著冷文燮的回復。

　　這場大會是實況直播的，他的回復，其實就等于給全世界一個說法，一個答案。

　　提問的男人不慌不忙地坐下，他旁邊的同事由于過分震驚而語塞：

　　“……你，是吃藥了，還是沒吃藥，還是吃錯藥了？”

　　男人輕輕拍了拍同事的腿：

　　“放心，我這是任務，都是通過氣的。你以為我在這種場合會不打招呼就跳起來問問題嗎？我可沒那么多正義感。”

　　說著悠閑地看向演講臺，“等會兒你就看著他怎么表演吧。人家的講稿早就寫好了關于這些問題的答案，就是想由這個機會宣告給全世界，而我只是個托而已。”

　　“你行啊你，有這種事你怎么不提前告訴我一聲？是不是咱們領導給你安排的？我就知道，你跟領導關系不一般。看來你果然喜歡男……”

　　“閉嘴，直播呢，你看那攝像機正在拍我，你也會入鏡的，嚴肅點。”

　　“糟了，我鼻子出油了，完了，我不帥了……”

　　全場安靜了幾秒鐘。

　　冷文燮沒有開口，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提問者。

　　這是冷文燮的一個演講技巧，他需要幾秒鐘的時間，來吊現場參會者的胃口，同時，還有場外觀看直播的所有觀眾，都在期待他如何回答這些刁鉆尖刻的問題。

　　半晌，男人悠悠開口：

　　“您的問題非常好，這些問題的答案，也正是我們J市想要向世界傳達的理念。

　　自由有兩種，一種是隨心所欲，一種是無憂無慮。在核戰爭核冬天這樣的混亂時代，人們隨心所欲，引發了諸多問題，甚至我們還可以說，‘過度自由’的產物，就是核冬天。既然我們已經明明知道了自由的后果，我們為什么不去糾正錯誤呢？如果不能以史為鑒，那我們為止承擔的痛苦和損失，又有什么意義呢？

　　現在，我們J市所有人，都在規定之下，大家都生活得很安全，不用擔驚受怕，這也是一種自由，而這種自由，顯然要比以前更美好。”

　　“好！說得好！”

　　話音剛落，生化人方陣和女仆方陣的領隊，帶頭拼命鼓掌，全場也跟著響起了掌聲。

　　冷文燮微微笑了笑，繼續針對其他的問題，夸夸其談。

　　此時。

　　一個女人的身影，出現在東面觀眾席的過道中央。

　　女人身著一件款式簡單，剪裁得體的白色連衣裙，裙角處有精美的蕾絲花邊，跟會場里的任何人都不同：

　　在J市，所有人都用穿著來區別身份。

　　掌權的高官穿西裝，夫人穿深藍色，普通人穿褐色，生化人穿白色的連體衣，而女仆們則是統一的“黑色垃圾袋”連衣裙，就連來訪的女性外賓，也都被要求穿上整齊的淺灰色套裝——就像蘇熙此刻身上的這一套。

　　而這個女人身上的白色連衣裙，在場有眼尖的年輕女性，都認出這是核冬天來臨之前，某個小眾品牌的主打款式。

　　那時候，她們還有穿不同種類衣服的自由。不像現在，衣服只是區分身份的名片。

　　而現在身著白色連衣裙的女人，她不屬于任何群體。

　　她只屬于她自己。

　　她只是她自己。

　　她的腳步毫不遲疑，從過道靠近大門的末端，一直走到中央，身軀雖然瘦弱，但整個人散發出誰都不能阻擋的氣場。

　　她右手的掌心里，攥著一個長約五公分所有的圓柱體，圓柱體的末端，有一個紅點，一閃一閃。

　　從過道的末端走過來，有足足一百米左右的距離。

　　她經過女仆方陣，生化人方陣，夫人和孩子們，外賓，攝像師，記者。

　　她穩步前行，沒有任何人阻攔她，甚至會場里的安保人員，就像看不見她似的，任由她從末端走向演講臺。

　　她走過外賓落座的區域，經過蘇熙的位置，她稍做了停頓，像是又注入了一點決心，又繼續朝前走去。

　　十二元老里，除了冷文燮之外，有十一個人都坐在第一排的位置上，就那么眼睜睜地看著這個白衣女人經過。

　　他們搞不清狀況，以至于竟然誰都沒有出聲阻攔。

　　還在臺上演說的冷文燮終于注意到了她。

　　此刻她已經離她僅有十步之遙。

　　“冷氏。”

　　他的眼神中帶著幾分困惑，還有幾分厭惡，下意識地叫出了她的代號。

　　然后朝左邊角落，會場安保人員的方向喊道：

　　“她不該出現在這里。請把她帶走。”

　　戴著墨鏡的安保人員就像沒聽見一樣，站在角落的陰影里一動不動。

　　冷文燮有些心浮氣躁：

　　“我說了，來人把她控制住！”

　　淳子提起白色長裙，臉上掛著凄冷的笑容，一步一步走上演講臺的臺階。

　　坐在第一排的十一元老，看著這種情況，目瞪口呆。

　　追光燈落在女人的頭頂。

　　冷文燮完全搞不清狀況，喊了人又沒人來，他也定定地站在原地。

　　淳子找到最近的攝像頭，向世界獻出凄然一笑，慢慢舉起右手。

　　冷文燮此刻才明白了一切。

　　他的眼神里全是絕望和恐懼。

　　他想逃，但是發現雙腳竟然顫抖到無法動彈。

　　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

　　原來，死神是有氣味的。

　　他真真切切地聞到了死亡的氣息——硫磺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