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雪后的晴天。
都市的高層建筑還覆蓋著雪跡,街道上的花壇和路燈上也有毛茸茸的一層白雪。
龍淮君一早就開始收拾自己。多虧昨天的準備,她只需要稍微打點一下,就能大大方方的出門應酬。
掀開門,灌進冷風。
進入電車,和往常不一樣,她今天贏得了不少的關注。
或許,她打扮得太過火了?
無所謂。
電車在軌道上碾扎,規律勻速地駛向新宿。電車上投放的電子廣告在車廂里閃爍亮光,她背靠在電子屏上,電子屏下各種聲音從她的脊柱滑入耳朵。
電車上積滿了上班族,男男女女,目光呆滯,西裝革履。他們相互擁擠,推搡。
每一次到站,都是一次絕望的上下程。她被擠進角落,抓著挎包。
因人與人之間消弭了界限,電車上發生各種“巧合”、“刻意”的碰撞——
在被推搡時的賭咒;在退潮時、進入時的積壓,每一次電車門開合,外面冰涼的人和同樣冰涼的空氣就會順著氣壓擠入沸騰的車廂。
冰與火在每一次上下中反反復復,她就靠在門邊的廣告屏上。廣告的光線從她的身體邊緣散射而出,她自己好像也變成了廣告,耳邊吵嚷喧囂的人影被按下靜音鍵,朦朧的聲音仿佛是透過了遙遠的曠野才松散的抵達她的面前。
她到背感受到屏幕的振動,廣告屏下的喇叭把她帶入同一頻率。
廣告里的女子說:
“你好,”
“你好,”她仿佛發出同樣的聲音。
“請看過來,”
“請看過來,”
“不知道你是否還有印象,新宿高中,有一群值得敬畏的人,”
“……新宿高中,一群……人,”她警覺起來。
“過去發生了很多糟糕地事,經過如此長遠的等待,很多人都放棄了希望,”
龍淮君開始有些不自然地扭動身體,她想離開身后的廣告屏,想要離開這里,看看這個說話的女人是處于何種背景之下。但電車里密密扎扎的人卻無動于衷,反而把更加結實的她壓在廣告屏上。
龍淮君聽到廣告屏里的女子又說:“唯一的幸存者今天就要回到學校,我們將一起見證這個感人的時刻,就在新宿高中,我們一起相約……”
龍淮君遮住廣告牌,把腰也緊緊貼在其上。她盡力掩蓋,甚至如果可以,她都想直接破壞這個煩人的東西。
“只是一個歡迎儀式,怎么搞這么多的動靜?”
她充滿疑問。
電車里,多的是聲音和氣息的碰撞,多的是衣料相互摩擦的熾熱。還有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人混雜其中。
趁著如今混亂的時刻,電車的每一次拐彎,每一次停頓,都會導致車廂里的人像是不倒翁一樣的搖來搖去。
人們像是水草一樣隨波逐流,有一些人趁此機會,伸出罪惡的爪牙,探向身旁毫無防備的身體。
龍淮君感受的胸口的壓迫,她身前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容貌迤邐,著裝性感。她薄薄的嘴唇輕輕沾合,居高臨下,面帶歉意地看著龍淮君。
她一邊用自己的身體鑄成一道屏障,一邊卻又用這樣的“屏障”挑撥龍淮君的底線。
直到她的手如同藤蔓一樣,從龍淮君的小腹往上依附攀緣,龍淮君才低下頭,輕輕撥開她。
“新宿……新宿……”
電車靠站,車門洞開。冷氣撲面而來,人流趁勢而動,蜂擁而下,蜂擁而入。
龍淮君被裹挾在人流中央,即顯得有些身不由己,又顯得游刃有余。
那個女人目睹她下站,目露沉思,面帶疑惑。
她抬起手,手背上清晰的五個手指印如同刺青,醒目惹眼。
她聞了聞手掌。
小心翼翼,脖子微伸,鼻子緩緩嗅探,如同尋找到蛛絲馬跡的偵探,又仿佛尋香覓花的書生,面色陶醉,目光灼灼。
“好香。”
她心里驚訝。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味道,她忠于此道,浸淫日久,對此擁有獨樹一幟的理解和看法。
她的鼻子甚是靈敏,突破常理。能聞到懶人身上的懶人味,窮人身上的窮人味,闊佬身上的闊佬味。
總而言之,一個人的內在之處,即使從未向任何人吐露過真情,她也能憑借他(她)的氣味做出完全準確的判斷。
無論一個人多么會隱藏,她都能用鼻子聞出其“特質”。
在她一身中,遇到過無數種類的人,黑種人,白種人,黃種人,商業洽談,偶然接觸,即使外表多么不同,但是他們的內心都千篇一律,無法被記住。
偶爾有所收獲,也只是稍有不同。就像不同的豆腐,不同的吃法,不同的柔軟度,但都是豆沫豆渣,沒有本質的不同。
但今天她聞到的味道,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今天呢,本來也是一個無聊的天氣。她嚴格律己,早睡早起。昨晚她破例堅持到十二點才睡,直到做完了文案,達到了那個刁鉆的甲方的要求,才進入睡眠。
早上她起了個大早,六點起床洗漱,到七點這段時間一直忙著打理自己;接著她簡單的吃過全麥面包片,喝下一整杯脫脂牛奶;
她靠著自己靈敏的嗅覺在公司里混得風生水起,一般有什么應酬之類的活動,她當仁不讓,而且每次也都能出色的完成任務。
之后她又趕上電車。
平常她一邊選擇坐出租車,但今天她心血來潮,加上她要去的地方不是公司,偶爾想換換心情,她破例趕上早班電車,直朝著目標地進發。
她一上電車就后悔了。
人多得如同地獄,電車這個逼仄狹窄的空間,每一天要安排上百萬的人流量,而她不過是一個“蒲公英”,隨著人流絕望的搖晃,電車控制著她,在所謂的“城守生命線”上無力掙扎。
電車里的氣味很難聞。
無人人們多有禮貌,昨晚洗了多少次澡,今早噴了多少香水,一旦所有的人都不留余地地擠在一起,這些零零散散的味道就會變得撲朔迷離,讓人頭暈目眩。
她一直挨過了好幾個站,到千馱谷時,她已經快要放棄抵抗了。她用盡全力擠向門口,想要下車。
往外走的人幫了她,可還沒等她回過神來,往內乘車的人就攏著肩把她撞回來。
她被迫躲在電車門的旁邊。這里是唯一算得上“輕松”的地方,這里空間狹窄,有投放廣告的電子屏,一般人是不會讓自己身處此地的。
一旦被擠進這里,貼近了廣告屏,那么再想出來就是一個難題。
她松了口氣,扶穩把手。電車啟動,車門關閉。流動的空氣重新凝結,她面露絕望,簡直快要流下淚來。
她神情沮喪,低垂這頭。眼前電子屏的光芒被遮掩了,這里還有比她更“卑微”的人,她是沒有想到的。
忽然,她聞到了一種奇妙的香味。不是香水,不是沐浴露,也不是衣料樟腦丸的味道。那些味道都香得淺顯,香得千篇一律,沒有“驚喜”。
這種香是源自某種深沉悠久的東西,如同身處幽深靜謐的峽谷,底下懸崖上綻放的花朵順著峽谷的濕潤氣息飛入天空。
香氣難以捉摸,撲朔迷離,縈繞在她鼻尖。
她瞬間就著迷其中。
她跟隨了自己的直覺,毫無反抗的聽從了自己身體的欲望,在其指引下,她慢慢靠近眼前之人,一邊保護一邊自私地索取芬芳。
她絕非出自刻意,她也從來都不是一個輕佻、混亂之人。
她頭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有點不由自主,神魂顛倒了。
等她清醒過來,便唯有手掌上清晰的疼痛,以及手掌上縈繞著的醉人心脾的芳香。
普通的香氣,怎么能讓自己如此失態?
她明白過來——
這不是基于從古至今人類的任何一種人工產品,也不是刻意制造的媚俗之物。這是產自天然,藏于內心,區別于人類最樸素的靈魂,卻更馥郁香甜、難以復制的形態。
庭香知美覺得,自己或許找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
自己的能力,終于不再只是為她帶來厭倦和疲憊。
這時,電車廣告開始重復播報起剛才的新聞,女記者身處于一間寬敞的大廳中,身后是紅色的、整整齊齊的數百張座椅,女記者拿著麥克風,激動地播報道:
“唯一的幸存者,今天就要回到學校,我們將一起見證這個感人的時刻,就在新宿高中……”
“她的名字是……”
隨著廣告牌上暫示出新聞主角的照片,庭香知美稍微一愣,便認出了她。
“新宿高中?”
“既然如此,再去找她好了。”
……
學校簡直不像是學校了。
校門口有了志愿者,帶著帽子,穿著背心,為慕名前來的人指明方向。
學生熱情洋溢,興奮地接待前來觀禮的民眾和一些記者。
她猶豫了一會,低著頭,快速通。
“欸,這位女士?”
學生的呼喚聲自身后傳來,她埋頭不理,認準方向,先前往了自己的辦公室。
……
辦公室里氣氛非常輕松,那些老師難得悠閑,都軟塌塌、舒舒服服地坐在位置上。看見她進來,所有人都愣了神,接著機械地站起身。
“啊,龍老師,你終于回來了!”
“好久不見!”
“你看起來氣色還不錯哦!”
“加油,今天可是要面對采訪,一定要放松。”
“很高興能,又能一起工作了!”
他們笑著,對龍淮君送來祝詞。
龍淮君受寵若驚地向他們一一點頭是以。讓她尷尬的是,這里的這些人即使曾經與她共事,但她卻叫不上幾個人名。
她一邊含糊不清、低頭說著“你好”、“謝謝關心”、“非常抱歉”之類地話,一邊在萬眾矚目下回到曾經的位置上。
待她坐下,真川百秀子聞風而至。
“淮君!”
秀子笑著坐到她身邊的位置。
周圍的老師都是有教養,懂克制的成年人。他們很快就把注意力轉移到手邊的事上,龍淮君松了口氣。
“今天你看上去……”秀子拖著下巴,評頭論足、言猶未盡地說。
“怎么了?”
“看上去很精致吶,看樣子,你終于知道好好打扮自己了!就是要這樣才對嘛!”
“是嗎?”
“要是我有你這資本,我絕對要天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然就太可惜了!”
周圍的老師聽到,意外地將目光投到這邊。
看到龍淮君,他們確確實實有種眼前一亮的感覺。倒不是說補了妝就更漂亮了,她平時也不差。
但是一化妝,女人的柔弱和性感就撲面而來。
這和她之前一直保持的默默無聞、謙虛克制完全不同。
在座的男教師有意無意,把目光定在這邊。
龍淮君和秀子旁若無人地說著話。秀子的眼睛越來越亮,表現得越來越興奮。
她眼珠子滴溜溜的轉,神色狡黠,在龍淮君耳旁偷偷地低語:
“嘿,他們全都看著我們吶!”
“嗯。倒有點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秀子驕傲地說,“這是優勢,是正常的需求!淮君,你看看,有沒有讓你心動的?”
“玩笑太過分了!”
“好啦好啦!”秀子擺了擺手,“我知道,我知道,淮君你啊,喜歡一個人……可是如果你不想個辦法讓自己過得自如一點,你要和誰過?
人都是要有伴侶的啊!這是從古至今,從生物誕生之初就注定了的!
如果你一概拒絕,什么都不談。你要怎么過?難得真要和那個名叫孝雄的學生糾纏不清?”
“你在說什么啊秀子!?”
龍淮君驚訝地盯著她。
一般來說,當她表現出不耐煩和厭倦,秀子都會及時結束她的“玩笑”。
可今天她有點反常。她一直就這個問題和自己糾纏不清,還把“其他人”扯了進來。
真是奇怪。
“秀子,你今天怎么這么八卦了?”
龍淮君問。
“……”
沉默了一會兒。秀子緩緩說:
“淮君,那個孩子來找過你了。”
“……他說了什么?”
“關心嗎?”
“愧疚,我對他很不公平,一直想著補償他……”龍淮君解釋道。
秀子點點頭,接著拿出一張信封。
“這是他給你的。”
龍淮君猶豫了稍許,她似乎有所預料。
打開信,里面僅有一張潔白的明信片,上面用鋼筆仔細地寫道:
“隱約雷鳴,
陰霾天空。
但盼風雨來,
能留你在此。
——
隱約雷鳴
陰霾天空。
即使天無雨,
我亦留此地。”
“這個那個孩子的抱怨啊。”她收起信,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