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硯對喬知夜說,這間公寓是你在受傷之前過戶給朱小姐的,證照齊全,是我幫你去辦的。
喬知夜什么都沒說,眼神里一抹轉瞬即逝的狐疑卻是掩藏不住的。
陳硯扶了下眼鏡,余光里閃過我的身影。
我不知道他剛剛給我的那個眼神算是怎樣一種暗示,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
陳硯拿走那疊文件的同時,把我那封致命的掛號信也一并拿走了。
“喬爺,.我能先走了么?”
我故作微笑,口吻如釋重負。
其實心跳已經快要砰到了嗓子眼,我甚至都可以預見到,哪天喬知夜要是突然恢復了記憶,他會要我的命么?
我的目光集中在喬知夜的一舉一動上,即使他端坐在沙發上,從開始到現在都沒有任何動作和微表情。
但他微微松動的寬肩,和輕輕舒展的眉峰,都給了我幸運的信號。
直到最后,他也沒正面回答我,更沒有去看陳硯給他的所謂證據。
他只是一個人坐在沙發里,靜靜看著指尖即將燃盡的香煙。
“讓陳硯送你。”
良久,喬知夜才開口吩咐。
我不由得打了個激靈,旋即連連擺手拒絕。
“不用麻煩陳先生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姜小姐不用跟我太客氣,”陳硯向我投來目光,嘴角優雅的笑容卻讓我不由幾分悚然,“反正姜小姐要跟阿九結婚的時候,我也會是你們的伴郎。”
說完,陳硯做了個請的動作,同時躬身開門,極盡紳士風度。
我們二人走進電梯的一瞬間,他將我的那封掛號信丟給我。
“下次小心點。”
陳硯背對著我,抬手扶眼鏡。
我不知道我該說謝謝,還是該說為什么。
但我可以明確的一件事,已經像是禿子頭上的虱子一樣明顯了——
喬知夜是真的不記得我了。
坐在陳硯的車上,我有點拘謹。
可能是因為他的職業原因,畢竟,沒有任何人會喜歡與一個隨時能看穿你內心罪惡底線的心理學與法學雙PHD,共處一個狹隘的空間里。
但我還是要說聲謝謝,那封掛號信,已經快被我的指甲揉搓到爛了。
“陳先生......”
“想問什么就直接問。”
陳硯有他的職業習慣和思維方式,可能對我們這種送往迎來的交流方式,一向是不齒的。
“喬爺是真的忘了我么?”
在這句話脫口出來的前一秒,我都還沒想好自己到底想問什么。
現在我卻很清楚,大概這才是我最關心的問題。
我只想知道喬知夜是否還記得我姜小瑤,就算這個結果并不會影響接下來的每一天,我依然覺得這個答案很重要。
“姜小姐,阿夜是真的不記得你了。”
陳硯的車開的很穩,夜風路過車窗的縫隙,車載音樂是一手像佛經一樣空靈的異國民謠。
我聽不懂,只是單純覺得很合此刻的心境。
那晦澀又讓人忍不住想要吸收的入腦的感覺,有點小小的上癮。
就像我此刻前路一樣迷惘。
無論是對復仇,還是對感情。
“那,這樣部分失憶的病癥,是不是短暫性的?他會不會有一天,突然想起來我是誰?”
我問。
“應該不會。”
陳硯的車子停在了我家之外的對街路口。
我靜等后文,所以沒有立刻下車出去。
陳硯頓了頓,繼續說:“只要他每個月都繼續堅持催眠治療,大概就永遠不會記得你是誰。”
我被一種新鮮的認知事物給將了一軍,按在安全帶卡扣上的手,瞬間就如觸電般縮了回去!
“陳先生,你的意思是——”
“姜小姐,事到如今再瞞著你也沒有什么意義。”
陳硯聳了下肩,將音樂關掉。
他轉過臉看著我,那表情嚴肅拘謹的就像一個要過來判我絕癥死刑的醫生。
“你以為這世上真的會有誰因為做一場手術,一場車禍,一次重傷撞擊,就單單失去對一個人的記憶?這是科幻片還是穿越小說?”
陳硯的話,一字一句地展開,卻讓我有種如芒在背的恐懼。
我不敢開口,不敢打斷他的話,但我的潛意識里,似乎已經找到了那個我又怕又期待的答案。
“阿夜是因為催眠治療,才忘記了有關姜小瑤的一切。這種療法在國內還很不主流,但在歐洲一些國家已經非常常見了。他有專門的醫生,也簽訂了專門的保密協議。每個月,他都會去接受催眠暗示。你會從他的生活里消失,從一開始的記憶空白,到后期所有關聯事件的轉移——當然,就像今天紫羅蘭花苑的事。他會記得這座公寓,卻不記得這里面住著的到底是哪個女人。”
我明白了。
陳硯已經說的那么明白了,如果我還搞不懂喬知夜之所以會忘記我,是因為他主動要求的催眠心理暗示治療。
那我就真成了智障了好么?
說不清心里到底是一種什么滋味,但那個感覺確實有點像是傷疤突然結痂,卻又被尖銳的東西暗搓搓掀開。
感受著又痛又癢的血淋淋,還帶有一絲暢快淋漓。
仰起頭,我問陳硯:“那,喬爺為什么要做這個治療呢?”
“他有很嚴重的戰后創傷抑郁癥,你在他身邊的時間比任何人都長。姜小姐,你不會不知道的。”
面對陳硯的結論,我不可置否地點點頭:“我知道,我也......見過。”
“你是唯一一個見過,還能完好活著的女人。”
面對陳硯的評價,我卻不能再認同。
我笑說,我有完好地活著么??你們號稱他的摯友和心腹,是他信任且依賴的人。
無論你們知道什么,見過什么,都是他的兄弟和朋友。
那我呢??我被他掐著脖子,被他用槍抵著,我遍體鱗傷茍延殘喘,甚至失去了一個孩子......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完好的了??“阿夜一直很想做這類治療,可是效果并不顯著。后來他遇刺受傷,開顱手術的恢復期恰恰是催眠暗示治療的最好時機。”
陳硯說到這里,微微頓了一下。
我不確定他是否在觀察我的表情,但我想,他應該并不在意我會有什么表情。
隨后,陳硯繼續說:“只是我們一開始并不知道,阿夜會在治療效果需求中,填了你的名字。他選擇不再記得姜小瑤這個人,就如同選擇忘記戰場中發生的所有事。”
我略略愣了一下,一瞬間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我說,陳先生,那我是不是應該謝謝喬爺抬舉了?
在他眼里,我姜小瑤能跟連天的炮火,跟鮮血斷肢的殘忍,跟內臟橫飛的場面,跟無情的背叛與屠殺相提并論?
陳硯搖搖頭,他說:“抱歉,我不是他,我們都不是他。他已經不記得了,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了。”
“謝謝你了,陳先生。”
我轉過頭,瞬間斂去臉上所有的驚愕與黯然。
就像聽到一件有點不可思議,有點獵奇的真相。
有反轉,有期待,但更多的心思是在吃瓜上。
喬知夜既然不想再認識我,那對我來說,也未必就是一種禍啊。
留在這個男人身邊有多可怕?只有親身經歷過一次次絕望的,才有資格說。
而那些已經被絕望吞噬的,早就沒命說了。
“陳先生,今天您跟我說的話,我都聽進去了。您放心,喬爺的事我絕對不會對外亂傳一個字。但是九爺這邊,也麻煩陳先生轉告一聲。就說小瑤承蒙九爺厚愛了,但是小瑤是個俗人。喬爺沒虧待我,這些年我吃的苦最后都用了經濟上的回報來填補。我已經不缺錢了,又何必周旋在危險邊緣,步步驚心著賣命呢?”
我的言外之意很明確,我不想跟紀冬九扯上太多的關系。
喬知夜這條路走不通,我已經搭好了傅小玉這邊的成長線。
至于紀冬九,甭管什么真心還是假意。
假的我沒空周旋。真的,我姜小瑤就更玩不起了。
“你說的沒錯,但這不是我該管的。”
陳硯把車熄了火,給了我一個下車的暗示。
我會意,點點頭,再次說了感謝。
可就在我穿過馬路,眼看就到到達社區門口的時候,陳硯的車轉了個彎,再次從我面前經過。
他的車窗是開著的,月色下,明鏡深眸與我微微對視。
他說:“姜小姐,有些人,一輩子或許就只做一件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那種。要付出的代價很多,但大多數人在一開始就會舍棄的兩樣——一樣是尊嚴,一樣是愛情。”
我站在夜風里,可能是因為剛流產不久的緣故,我寒噤不已。
“若有天姜小姐也面臨著跟喬爺一樣的境況,或許就能明白他當初的選擇了。”
陳硯的車子開走了,我卻像是一下子找不到了回家的路似的。
眼前模糊倒映的,是這個城市里最無情的霓虹。
我是什么時候開始淚流滿面的,只有月色知道。
我想,陳硯說出最后一句話的時候,大抵只是出于一個旁觀者略顯裝逼的見解。
他不是我,他怎么能確定我是不明白的呢?
在我姜小瑤的眼里,尊嚴算個屁,愛情又算個屁?
如果有個諾貝爾不要臉獎和吉尼斯綠茶婊紀錄。我姜小瑤當第二,誰能當第一?
喬知夜么?
我不知道,剛才那一股驟然穿胸的心悸,到底算是什么。
我舍棄了尊嚴,所以我周旋于形形色色的男人。
我舍棄了愛情,所以我根本不敢相信,我還會否有幸福的可能。
所有,喬知夜呢??他舍棄了尊嚴,表示他愛上了我??他舍棄了愛情,所以他忘記了我??我想,我大概再也沒有機會知道喬知夜是怎么想的了。
同樣,我也不會再有機會知道,如果,如果的話。
我能留下喬知夜的這個孩子,會不會在未來的有一天里,我突然想到當初作出這個決定的原因——
是因為我也在不知不覺中,習慣了愛他。
我站在樓下便利店附近抽了支煙,才慢慢上樓。
我不想給陶姨和張阿姨看到我哭過的臉,不想去解釋我的任何一次不合常理的行為。
然而,我多此一舉了。
開門進去,我沒找到陶姨。
張阿姨躺在地板上,額頭上淌著血,地上有一支搟面杖。
我記得臨走前張阿姨說過的,今晚吃手搟面的。
陶姨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