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他,是了,這才是她該做的。幾日來,她第一次展了眉,在他離開前問道:“你幾月離開臨安?”
“三月,想來是要同行了。”余有年答道。
九丫癟了下嘴,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那真是可惜了。”
“可惜?”他止不住問。
她道:“是啊,從前有人讓你離開,你沒走。如今你決定離開,那人卻又不愿離開了,有時候時機很重要。”
她的話讓余有年頓時臉上一寒,片刻后才神游似地離了負俗園。今年春暖,梨花已經先行盛開了,花有期,人亦有期。錯過一花需等上一年,錯過一人要等上多久。一年,十年,抑或是一生。
九丫離開臨安卻不用等上一生,正如余有年所料,三月延河的柳絮如白雪紛飛時,她終于等來了離城的馬車,且真就與余有年同行。
會稽與泉州實則是不順路的,但因受楊宇桓所托,他此趟得送九丫母子回會稽后再轉而向南行。臨安至會稽,也就兩三日的行程,走的也都是官道,可楊三公子依然不放心。他本是要讓霍昀來接的,因那霍小將實在脫不開身便只得由他代勞了。
行到驛站時,天色已晚,一路上九丫都沒什么表情,倒不是給余有年使臉色,實則這一趟,她覺得很不安心。明明說好的一家四口,可臨到兩日前,朝中突有要事,都已經收拾好行李的楊宇桓被皇帝軟硬兼施地留在了臨安。
“你們先行,明日我處理完這事,到會稽前便能趕上!彼退龀菚r,他依然一臉笑意,可她心里無端端地有些發慌。應是感覺到他的擔憂,他止不住又補了句,“只是日常的事務,因從前我處理過,為圖個方便才讓我來辦,你無需擔心。”
雖然她自小便被爹媽說成是沒心沒肺之人,可對著楊宇桓,她可是掏心掏肺的。他留下,她自然也應留下,無賴與會稽楊府早已經通了行程,據說接風的席宴已經都擺好了。她這一留下,定會耽誤時日,只怕楊老太爺等人更會擔心。
也就一日,便也無妨。
驛站的伙食不怎么好,加之九丫心情不爽,吃了丁點便開始胃痛,正準備回房去緩一緩,余有年卻不識趣地開了口,“夫人這口氣憋得太久,想來是憋進胃里了!
九丫咬牙瞪眼,沒好氣地道:“那余大人你這口氣想必是憋進嘴里了吧,如此多話!
余有年其實早見識過九丫的刻薄,只是許久沒領教過,便記不得了,此時被她一句話噎得抽了抽嘴角,幸而近年在官場上練就了一身左耳進右耳出的本事,才讓他不至于如年少時那般浮躁,因此九丫的話落在他耳中也就如同撓癢一般。他勾了抹笑,起身理了理衣角道:“驛站后有個道觀,聽說頗靈驗的,夫人可要去看看?”
九丫癟了癟嘴,“本夫人可不信這玩意!
然而,九丫嘴上雖這么說,心里實則也想去見識見識,因此飯后急著將兩個兒子哄上了床后,兀自去了后山的道觀。
道觀不大,臨著一湖。入夜已經許久,觀門依然未鎖,卻也沒見著有道士。九丫推門進去,到了三清殿才見著個人,可這人亦不是道士,而是余有年。
他背對她而站,手中拿著一紙簽文,大概是看得太過認真,并未注意到自殿門而入之人。九丫看他如此專心致致,也不便打擾,幾步走到了他身邊,湊近腦袋想看清那簽文。余有年此時已聽到了動靜,轉頭便將簽文揉成了一團塞入了袖中。
九丫止不住一笑,挑眼道:“‘古鏡重磨掃舊塵,明月再圓續玉輪’,看來余大人抽了一支好簽!
方才的簽文雖及時地收進了他的袖中,可也快不過九丫的雙眼。她雖只看見這兩句,卻也知道這支是上上大吉之簽。
抽中好簽原也是件妙事,可余有年竟是一臉的愁苦,悠了片刻,他才笑道:“大約是不準吧,”隨即瞟了眼九丫,“我便知道夫人會來,想必也是求簽的!
“大人都說不準,那我又何必再多此一舉!彼藗白眼。
余有年沒在意她怎么說,已經將簽筒遞了過來,“夫人就當游戲罷了!
人都已經站在這觀中,也沒有不求之理。九丫瞅了眼簽筒中已磨得沒了菱角的簽,也懶得去搖,隨手便從中拿了一支出來。余有年今日興致極好,依著簽號在一旁的桌上找到了簽文,看過之后雙眼微抬,隨即將簽文送至她眼前,“夫人的運氣實在是好,這簽也是上吉,看來夫人所擔憂之事不會發生了,楊大人定會平平安安的!
九丫瞥了眼簽文,“可不是游戲而已,什么事都靠這一紙簽文,那還不亂了分寸,不過算討個吉利吧!
她說著拿過余有年手中的紙簽,仔細疊好后放入懷中,本是想離開的,可腳步卻又移了回來,最后在三清像前不成樣子地拜了一拜。
余有年只覺有趣,正捂著嘴偷笑,卻被她瞧了個正著。九丫癟了癟嘴,似笑非笑地道:“余大人你不來拜拜?難道想那簽變成一張廢紙!
余有年微愣,接著眉頭微微擰了起來,“靈也罷,不靈也好,都是自作孽而已!闭f完他已再次拿出紙簽,轉身便湊近了旁邊的火燭之上,黃色的紙符化為灰燼,再等一陣夜風掠過時,一切都塵歸塵,煙隨煙。
三清殿殿門的匾額上寫著四字:道法自然。道家治世便講究這一法則,所謂自然,依九丫的理解就是懶得什么都不做,那便是自然。就以余有年為例,他與鄒淼生出誤會來,若稍加解釋興許就能小事化無,可他偏偏什么都不做,借口以“自然”之法處之,便得能天道循環。
九丫有時候覺得老莊之說就是騙人的伎倆,試想人人皆效法自然,那還不回到茹毛飲血的上古時代。因此聽到余有年談及當年的往事,她止不住“唄”了一聲,“若以你之法,那我與宇桓定不會結為夫妻。余有年,一切都是你的借口罷了,你從未想過去努力。這世上有些事,你拼命地想得到,它永遠是到不了你手中。什么順其自然,都是屁話,只不過是你不想付出而已,抑或說,你根本就是無情之人。”
話音落處,唯有窗外的風吹得猖狂,想來一場雷雨已醞釀待發。余有年想不到自已不過與她說了幾句,卻引來了她的不滿。愣了片刻,他嘆了口氣,低首輕道了句:“離開臨安前,他找過你吧!
“是!彼芍,簡單地答道。
“他……可有說什么?”
她冷笑,“一喝酒便說了許多話,我哪里記得!
他沉默了,雙眼發直地盯著院中的一株芍藥。九丫終是于心不忍,悶悶地又開了口:“只記得一句。他說,四年前便已死了心,卻不知為何現在又再入輪回,非得受盡那千刀萬刮之苦。”
千刀萬刮。那日的鄒淼確用了這四字,大約是自個的日子過得太順心,她永遠理解不到,可這四字落在余有年耳中,又是什么感覺,是不是亦能讓他感受到千刀萬刮之痛。眼見著他撇過頭去,九丫不忍再說,自青石凳上站了起來,兀自離了道觀。
余有年依然坐著,許久也沒能回神。此地離臨安不過一日行程,而再向南,也許真就見不著了。不是一日,不是四年,也許是一輩子。想到此處,他赫然站了起來,幾步便出了道觀,跟上走在前頭的九丫。
“明日請夫人自行前往會稽,在下有些事要回臨安一趟,今晚就動身!彼滩蛔〉,步子隨即快了些。
九丫眉目一挑,覺得余有年總算開竅了,心里止不住為她那大哥歡喜,可面子上還得故作鎮定,只道:“去吧,這一路去會稽本就用不著人相護,只是宇桓太過……”
她想說的最后兩個字是“小心”,但最終此二字沒能說出口。忽如其來的火光染亮了平靜的夜空,止住了九丫的聲音,也止住了夜的靜謐。
風掠過山谷,攜著火苗亂竄,炎熱的呼嘯聲回蕩在谷中。離驛站越近空氣愈發灼熱,轉過山徑,便已見驛站大門。三月的季節向來濕潤,加之前幾日下了場小雨,山林本不顯干燥,可今夜山火卻異常猖狂,火舌肆意舔舐著驛站東側。
火,有些不同尋常。較之九丫,更為冷靜的余有年已經意識到這一點。然而正待他想看清形勢后再作打算時,身邊的人卻哪里等得了。
沒顧得上余有年的拉扯,九丫已近到驛站門外,只一墻之隔,依稀能聽見墻內的聲音。吵雜的喧鬧聲中,夾雜著幾個陌生的說話聲,似在向誰發著指令。是什么人?山賊?此處離臨安不過百余里,天子腳下怎會如此猖狂。但任他是誰,她也沒有逃離的理由。門里的人,遠比她的生命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