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見過信陽后，九丫打算向楊宇桓提一提信陽的病情，并順便敲打敲打，看他對前去探病有何想法。于是她備了芙蓉盅親自送去書房，彼時楊三公子正與他兒子菜菜討論著屈大夫《山鬼》一文，剛剛說到山鬼究竟描繪的是何物？

這一大一小兩人，兒子說是描寫的山神之態(tài)，老爹卻非說是刻畫的山石。

九丫聞聲只覺頭皮一麻，轉(zhuǎn)身便要走，卻聽耳后傳來楊宇桓的呼喚：“夫人，你來得正好，你來說說這山鬼究竟是寫的何物？”

九丫咽了口唾沫，干笑道：“夫君不覺得山鬼一文對菜菜來說深淵了些嗎？其他孩童這年紀(jì)都背千字文。”

她本想搪塞菜菜，但說到教育問題，她這為娘的卻有些不稱職了。只見坐在椅子上腳還夠不著地的小娃娃將嘴一撇，開口答：“娘，千字文孩兒早在一年前便已經(jīng)背得爛熟了，除此論語、詩經(jīng)也已熟記，近來研習(xí)莊子與楚辭。”

九丫已是一頭的汗，打了個顫后，轉(zhuǎn)而望向一邊似笑非笑的楊宇桓，“你瞧你把兒子教成什么樣了？這樣……還能愉快的生活嗎？”

菜菜像極了楊宇桓，就連楊夫人也時常念叨，說他與幼時的楊三公子似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且在談及此事時，都離不開倆字“聰明”。子肖父，理所當(dāng)然，可九丫偏偏不樂意。

人太過聰明，其實不是什么好事，如楊宇桓一般，使命在身日日受著那朝堂上勾心斗角之苦。九丫不求他有知曉天下事的大智慧，但求他能一生平安自在。然而兒子卻不是她一人的，三月前楊宇桓打算菜菜送進(jìn)學(xué)堂時，她沒少跟他慪氣。可最終還是妥協(xié)了，因為不足課桌高的小娃娃自已作了選擇。

見九丫一臉的怨念，楊宇桓也不敢多說，讓茗玉帶著菜菜去園子里玩，自已則識趣地在她耳邊說著好話。九丫撇著嘴，氣本是沒這么快消的，但楊三公子卻有辦法，只笑道：“你今日來不會是與我慪氣的吧？這還備了羹湯。”

九丫這才回過神來，終于入了正題，“信陽公主的病愈發(fā)嚴(yán)重了，你要去瞧瞧嗎？”

正喝著芙蓉盅的楊三公子聞言并未抬頭，聲音不緊不慢地傳了來，“你前日進(jìn)宮，回來后便去看了信陽，可是老太太對你說了什么？”

“與老太太無關(guān)，我此前也曾問過你，你都當(dāng)了耳旁風(fēng)。”

她擺出正經(jīng)的樣子，卻引得他差點笑出聲來，但又極快地收斂了一臉的隨意，道：“你真想我去？”

九丫自認(rèn)為夫妻間應(yīng)坦誠相待。“不想，”此后緊接著卻又道，“那你可想去？”

他片刻的沉默，最終笑著微嘆了一聲，“阿九，有妻如你，是我此生的幸事。”

確是發(fā)自肺腑之言，倒讓九丫愣了半晌，只因這贊美，自已擔(dān)不起。她撇了撇嘴，一副極為不屑的模樣，“我可不是出于好心，你也知道這兩年多少人說我是河?xùn)|獅，因妒忌妾室將其關(guān)入柴房，我今日不過是想挽回一些聲譽罷了。”

楊宇桓微挑眉梢，“這聲譽顏面什么的，夫人實在不用太在意。”

見他一臉的賤笑，九丫已然知道他不會說出什么金石良言，因此便等著他繼續(xù)，果不其然，楊三公子不負(fù)所望，“原本就是沒有的東西，也不會丟到哪兒去。”

成婚數(shù)年，換作旁人也都習(xí)慣了，可九丫卻是個“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主兒。這話音剛落，便見她上前揪扯他的衣襟，“你才沒臉呢。”

楊宇桓看準(zhǔn)來勢，順勢一把將她困在懷中，這兩人獨自在房中打情罵俏倒也礙不了他人，可偏偏此時門邊傳來個聲音：“爹爹你將菜菜支開，便是這個目的。當(dāng)心被茗玉看去，又惹得她臉紅。”

房內(nèi)兩人轉(zhuǎn)頭，見著的正是菜菜，看著那穿得嫩綠長得粉嫩的小娃娃故作正經(jīng)的模樣，此次不僅九丫，連向來任其發(fā)展的楊三公子也開始擔(dān)憂兒子的成長了。

信陽的話雖然說得大方，但到了關(guān)鍵時刻卻不免又小氣起來。便在次日，楊宇桓前往信陽的居所時，她兀自歪在亭子里提不起精神。

同樣閑在園子里的茗玉見小姐這幅模樣，在周圍轉(zhuǎn)了好幾圈，最終被九丫叫了過來，“有什么話你就說吧，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眼都花了。”

茗玉聽她開口，忙湊近，左右看了片刻后方道：“小姐，您真放心姑爺去見信陽公主嗎？那事兒還未查個水落石出呢。”

九丫一直覺得茗玉這丫頭有個本事，那便是在你心煩意亂時總能讓你焦頭爛額。此刻茗玉正發(fā)揮著這一特長，經(jīng)她一提醒，平復(fù)了半日的心緒再次驚起了波瀾，眉頭便不由得蹙了蹙。

茗玉口中的“事兒”還得從數(shù)月前說起，那日九丫進(jìn)宮時，遇見鄭太醫(yī)，閑聊之中他提起近日有人在醫(yī)官院打聽某位女醫(yī)官的身份，這女醫(yī)官正是經(jīng)九丫提攜而從一個配藥的宮女升至如今這位置的。醫(yī)官院的調(diào)任哪用得著九丫超心，但此女卻是對她有大恩。四年前，她誕下菜菜時，正是這位提前知會了她信陽的陰謀。

雖說鄭太醫(yī)向她保證不會有人知道女醫(yī)官與她的關(guān)系，可九丫哪能放心。人之一生，若做說了一個謊，便要用成百上千個謊去掩蓋，當(dāng)初犯下的錯，也將傾其一生去彌補。然而數(shù)月的暗查，最終卻沒查出什么結(jié)果，似乎一切只是某個好事者無聊時的好奇心而已。

信陽早已自顧不暇，又怎會有心思去追查當(dāng)年那些事。如此一想，九丫總算好過了些。至于自已為何如此大方地讓楊宇桓去見信陽，一則是因為她相信自已夫君的為人，二則便是因為太皇太后。

“這幾年多得太皇太后照拂，她開了口，我怎能忤她的意。”九丫慢悠悠地開口，作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樣。

茗玉聞言后眉頭擰得越發(fā)的緊，心頭略有不安。今日晨起后，她眼皮一直跳，總覺得不怎么踏實。這不，又跳起來了。她眨了眨眼，正想將自已的預(yù)感說給小姐聽時，一小丫鬟卻匆匆地自花徑走了過來，開口便打斷兩人。

“三夫人，大夫人在前廳說是想見您。”

茗玉一怔，眼睛跳得更急了些，不待九丫開口，便搶著答：“告訴大夫人，三夫人今日身體不適，不見客。”

小丫鬟很是機靈，鼓著腮幫子道：“奴婢已經(jīng)說過了，大夫人卻非讓奴婢將這紙簽交予三夫人，還道三夫人看后定會見她。”

說著，那紙簽便送至九丫手中，九丫微怔，雖是一臉不屑，卻依舊利索地將疊好的紙展了開。剎時，目光所及之時，驚得她頓時瞪大了雙眼。紙上端端地寫著一個名字，那名字竟是醫(yī)官院那位女醫(yī)的。

自從投在了九丫這殼子里，每次與鄒清音見面都不會以歡喜收場。今日以那紙簽作始，注定又是一番刀光劍影。

九丫轉(zhuǎn)過回廊便見著鄒清音背對窗戶而站，手中拿著本書，正是菜菜前今日所看的《莊子》，她心頭咯噔一跳，忙問守在門外的丫鬟道：“小公子呢？”

丫鬟聽她忽然提起小公子，一時間有些懵，還未答話，廳中鄒清音的聲音已然傳來：“瞧把弟妹的臉都嚇白了，讓人瞧了去還以為我會對菜菜下什么毒手呢？你瞧那不是小侄子嗎？”

錯過幾叢海棠樹枝，便見著菜菜正與幾個丫鬟在園中玩鬧。畢竟是孩子，再好學(xué)也不會失掉貪玩的天性。九丫吁了口氣，這才發(fā)覺失態(tài)，轉(zhuǎn)而笑道：“嫂嫂誤會了，只是菜菜這孩子向來頑皮，說話沒規(guī)沒矩，這不是怕他沖撞了嫂嫂嗎？對了，今兒嫂嫂來我這園子可有何事？”

鄒清音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只道：“弟妹如今站在這里，自然知道我的來意。”

話已說明，九丫也不便再拐彎抹角，臉色微沉，道：“那我便換個說法兒，嫂嫂來此想要怎樣？”

鄒清音見她這副表情，自然是極滿意的，隨即不緊不滿地坐回椅上，“弟妹言重了，有三弟在，我可真不敢對你怎樣。今日走這一趟，實在是見著三弟卻了信陽公主的園子，所以記起一件事來，順路便過來與弟妹說叨說叨。這件事，弟妹應(yīng)該比我更清楚，正是與那紙簽上的人有些關(guān)系。”

依鄒清音的性子，未將事情辦妥是絕不會泄了底兒的，她今日能來這負(fù)俗園，便已經(jīng)有十成十的把握打敗對手。難道她等的便是楊宇桓去見信陽這時機？如果說方才紙簽初送到她手上時，她心頭的疑惑多于不安，那如今便只剩不安了。看著桌上銅器中照出自已慘白的面孔，她努力地擠了個笑，“愿聞其詳。”

鄒清音抿了口茶，娓娓道來：“這事兒實則是巧得很，弟妹與我那不成氣的大哥關(guān)系向來不錯，可他那人可信不得，喝了酒便什么話都倒出來了，比如你家小公子出生那日的事。那穩(wěn)婆的招數(shù)，弟妹應(yīng)是一早便知吧，所以才早做了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