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玉是聽到落地的瓷瓶后慌忙中出的府,離開時鄒清音與信陽還在園中,無意見回頭,正巧逢上信陽的雙眼,那微微上挑的眼角透著不可一世的驕傲。她記得小姐曾說過,信陽天生長了一張我見猶憐的面皮,骨子里全是公主的囂張與自負,若要看清面具下的那張臉,但只有在其得意之時。如此,已到了這個時刻了嗎?
雪下得愈發(fā)的大,天色自始至終沒能亮起來,烏云不散,天幕壓得極低,似乎連呼吸亦被之壓抑著。
為快些趕回府,茗玉一路小跑。她年紀輕,腳程也快,還算得力,可與之相比,另一位頭發(fā)白了些,腿也短了些。她是臨安不多的女郎中,醫(yī)術(shù)不壓于那些爺們,因此許多婦人得了病便找她,今日將她從病人堆里拉出來,還是借了醉仙居老板娘的面子,而這些早前她家小姐便已算好了。
“姑娘,你……你慢些……我……快沒氣兒了。”被茗玉拉著跑了一路的,女郎中自覺老命也快沒了。
茗玉拂汗,腳步慢了些,卻未停,“這可是救命。”
轉(zhuǎn)過巷子便是楊府的側(cè)門,由此進去離園子近些。茗玉已經(jīng)換成了拖,慶幸身后的女郎中懷著一顆醫(yī)者之心,眼看兩人便要進門,然而關(guān)鍵時刻卻殺出一人來。
“這么急是要去哪兒?”擋在兩人面前的不是別人,正是信陽的侍婢。
茗玉已許久沒見到此人,如今仇人相見當真是分外眼紅。前次在負俗園被其欺負后,九丫曾教會了她一個訣竅,那便是但凡遇到這種人,得比她還橫。得了這教誨,她自覺從前的十多年活得太窩囊了些,因此下定了決心,要改頭換面一番,但因日前未在府中走得,沒得到這機會,現(xiàn)下與仇人狹路相逢,她已經(jīng)做好了勇斗的準備。于是她嘴角一挑,尖著嗓子道:“好狗不擋道,你哪家的,還不讓開。”
侍婢大約沒想到她會橫著來,瞪著眼愣了片刻方挑眉冷笑道:“怎么?頭發(fā)長齊了?此次再剪可不是頭發(fā)了,今日怕是沒人保得了你了吧。”
對方聲音不大,卻寒意更甚,比起茗玉,這侍婢橫起來更得要領(lǐng)。畢竟是在宮中混跡多年的女人,畢竟是皇后在自個殿中親自挑選給公主做陪嫁的女人,若沒有皇后的十之一二,又怎能立在這里。而這十之一二,對付個尋常人丫頭已經(jīng)足夠了。便是在侍婢言罷之時,幾個腰如水桶的壯實婆子便出現(xiàn)在了門口。
茗玉是尋常人,沒有以一敵眾的能耐。她受教于九丫,深得其腳低抹油的神功,然而今日她卻沒逃,這都是因為她那顆忠于自家小姐的心,而她的小姐還趟著產(chǎn)房里等著自個去救命。
“這里是楊府,可不是你家的皇宮后院,想教訓(xùn)人,也得問問府中的規(guī)矩允不允吧。”茗玉說著便拉著人往里走,然而肉墻卻將她擋得嚴嚴實實。
侍婢勾了勾唇角,“你說規(guī)矩,我便跟你說規(guī)矩。外人入府,可是要先遞名貼,經(jīng)夫人確認后才能進去,這便是規(guī)矩。你帶的這人,是哪里來的?莫不是想循私,做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吧。”
“勾當”倆字咬得極清楚,引得茗玉心里那把火頓時點了起來,再加之心頭本就著急,上前便一把推在了侍婢的身上。手上的力道并不算大,然而就是這不大的力卻讓對方一個踉蹌一屁股坐在了門前的石階上。
“你竟敢動手。”
侍婢似等著這機會,占著理的她手一揮,幾個婆子便一齊上前,將茗玉與女郎中紛紛地綁了起來,任茗玉如何掙扎亦無濟于事,最只得扯著嗓子罵道:“你們傷天害理,定會遭天譴的。”
“天,”侍婢聞言一笑,湊近茗玉耳邊繼續(xù)道,“如今皇后娘娘便是‘天’,你猜猜,你家小姐還有她肚子里的那塊肉會不會見到明日的‘天’呢?你走出府門時,我便等著你了,早知道你要做手腳,你以為你救得了她嗎?公主早讓我盯著你了。”
茗玉全身發(fā)顫,因雙手被縛,她掙扎著轉(zhuǎn)頭咬了過去,但對方極快地射了開,伸手一掌打在了她臉上,“死丫頭,我已經(jīng)警告過你,當心我剪了你的舌頭。”
侍婢原型畢露,一張臉修羅一般猙獰,說著手便捏向了茗玉的面頰,勢必要將她的舌頭扯出來。然而就在這時,巷口處多了一人。此人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信步走來時,方引得門前的幾人回了神。
“這是鬧哪樣?”
此時日頭依然被濃云壓著,加之巷子中更顯陰暗。來人逆著光,看不清面目,如此茗玉是第一個認出此人來的,單憑著聲音。那個平日顯得有些女氣,此時卻異常有力的聲音。
“鄒公子。”茗玉幾乎喜極而氣,因為她知道,她不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
怎么進的楊府大門,茗玉沒空去糾結(jié),只知道鄒淼輕描淡寫般地與那惡毒的侍婢說了幾句后,對方便拉著一張寡婦臉讓了道。臨到他們進府時,侍婢大概是忍不住,道了句:“鄒大人,你應(yīng)該知道如此做,對你與你父親的前程有何樣的影響吧。”
與這位鄒大人,茗玉其實并不熟,只知道他與自家小姐有脫不開的關(guān)系,且知道他是個不怎么在意名利之人,所以侍婢關(guān)系前程的那個問題,自然沒有擊中其要害,而這位大人的要害,似乎是另一位大人。
“干嘛如此看著我?”鄒淼一臉笑意,“是不是覺得本公子來得好巧?你覺得真會有這么巧嗎?”
茗玉一怔,步子也慢了下來,原本跟在她身后的女郎中倒走在了前頭,“若不是這么巧……難道,難道是小弟多嘴……”
鄒淼終于嚴肅了起來,索性停了下來,“若不是你還信任他,若不是他多嘴,今日阿九也許就歸天了。”
茗玉一張臉慘白,關(guān)于九丫的事,她實則是誰也不會說的,可歸家的那幾日,日日唉聲嘆氣,在她那好事的小弟的追問下,才說了實情。她本是后悔得很,如今卻慶幸至極。
見她不言,鄒淼嘆了口氣,挪了步子,繼續(xù)道:“不過倒也是巧,今日一早他剛剛告訴了我此事,而后又正好遇見你們府上的大志來請楊三公子,所以我才趕了過來。這事兒,虧她想得出來,可是人命關(guān)天的事,而且也許是一尸兩命。”
茗玉不由得將腳步翻得快了些,走了一段,忽又想起什么,忙問道:“那我們姑爺……為何還未回。”
鄒淼眉頭頓時一擰,開口答道:“進了宮,宮中說是皇上召見。”
“皇上?”茗玉一個寒顫,只覺得人心比嚴冬還要冷。
她記得自家小姐曾說過,她早已算計好一切,然而卻沒想到自個算計著別人時,別人也算計著她們。昨日產(chǎn)婆前來問診,應(yīng)是做了手腳,使得小姐提前生產(chǎn),而后利用皇帝召見,將姑爺請入宮中,如此一來一切都掌握在對方的手中,而產(chǎn)房中的人只能等死。
算算時辰,距她離開園子時大約已過了二刻,茗玉身子抖了抖,接著換作了小跑。
睜眼時,九丫已不覺得痛,前一刻那種撕心裂肺的感覺似乎是驟然消失的。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裳,也不知何時換成了白色單衣。不對,她覺得很不尋常。記得閉眼前自已還躺在床上,那產(chǎn)婆并未有用什么銀針刺穴,而是給她吞了一顆藥丸,之后便覺肚子被掏空了一般,如今想來大約是紅花一類的藥吧。
那么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不自覺地摸了摸肚子,已經(jīng)平坦了。四下望去,竟還是方才的臥房。白色紗簾垂地,簾子后放著一張矮幾,幾上幾樣糕點,再向里,則是雕花木床,床上似乎躺了一人。
九丫心頭惴惴,好奇地掀起了簾子。果然是一人,且是她很熟悉的人——九丫,抑或是生前的自已,她一驚,急忙收回了挑簾的手。靈魂出竅!這大概是她能想到的唯一的答案。
九丫本想再看清那張臉,可還未抬手,卻聞外屋有人說話。循聲而去,只見兩人站在墻根邊。一人著黑衣背對她而站,而另一個靠墻的是一個約莫三歲大穿著一件下中白上綠看著像蘿卜的小娃娃。
“我還沒出生為何要帶我走?”小娃娃的聲音先傳來。
黑衣人開口答:“你娘不要你,你就得跟我走。”
九丫只覺這聲音在哪兒聽過,便繼續(xù)朝兩人走近。此間小娃娃小眉頭皺得老緊,答了句:“她沒有不要我,只是睡著了而已,一會兒醒了她就要我了。”
黑衣人搖了搖頭,“可是要讓她醒過來,你就得跟我走。她的命得用你的來換。”
小娃娃嘟了嘴,老成地道:“你到底在說什么?我聽不懂,反正我不走。”
黑衣人此時手自袖中一探,摸出一條鐵鏈來,開口道:“可由不得你說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