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玉向來知道自家小姐不愛依著常理行事,今日這般大膽,倒是大開眼界了。試想大夫人讓人在香脂油中下手腳的手段,可見不是惹得過人的主,而自已向來膽小,斷然不愿去招惹這樣的是非,她拂了拂額頭揩去幾顆汗珠子。
不妙與妙極,其實只有一步之差。茗玉只道激怒鄒清音會不得好過,可九丫想的卻是激怒鄒清音能讓她自亂陣腳。如此,主仆各有心思,當茗玉琢磨著如何讓自家小姐不帶著自個去招惹大夫人時,九丫想的卻是何時再尋著機會將鄒清音激上一激。
然而,九丫卻高估鄒清音的淡定得智慧了。
所謂“急”,有焦慮之意,因這倆字一火字底一心字底,九丫便形象地將之解釋為火燒到了心上。其實這急卻并不都是壞的,淡定之人興許“急中生智”,然而鄒清音此時可不太淡定,于是便急火攻心了。這不,沒等到她再次出手,便已經找上了門來。
九丫與大志因有事去了別處,并不在府中,所以不知道整個負俗園差點被這大夫人翻了個底朝天。將近傍晚,等她回了園才見識到這一番驚天動地,看著眾人花了兩個時辰也未打理干凈的花兒盆兒,她本就不怎么好的心情,頓時又添了幾絲晦氣。
“這是怎么了?遭賊了?”九丫問正在園門處拾掇的丫鬟,其實已經猜到始作俑者該是哪位。心里不由得冷哼了一聲,暗道自已怎會這么傻,將人關在自個的園子里。
丫鬟大概是嚇得不輕,哭喪著一張臉,結巴了半天才將事情說了個大概。事情大約便在九丫離府的一刻鐘后,鄒清音園子里的大丫鬟前來滋事,說是昨日她家夫人丟了一個要緊的鐲子,有證人說是茗玉拿的,于是今日便帶了人來園子里翻找,就連三公子的臥房也沒有放過。
聽到此處,九丫正抿著笑喝了口將將端上來的熱茶,“那真是委屈茗玉了,看來本夫人得去慰勞慰勞她。”
“夫……夫人……茗玉姐……姐她……”小丫鬟還在結巴,可話未說完,已被闖起來的大志打斷了。
“夫人,茗玉被大夫人抓走了。”
大志毫不含糊的一句話頓時讓九丫腦門一脹,握著茶盞的手一緊,幸虧她非習武之人,否則杯子定被她捏成數片。
茗玉被鄒清音抓去了,由頭便是偷盜,這偷盜之罪可大可小,輕也就教訓一頓,重則會打死的。九丫一向以為茗玉膽小怕事,卻不料這丫頭竟然大義凜然了一回,在被拉出負俗園時,她竟然對眾丫鬟說此事不得驚動楊夫人,定要等到三夫人回來定奪。如今人已走了二個時辰,而要結果一條人命遠用不了二個時辰,這一點茗玉亦是清楚的。
九丫也來不及換身衣裳,便出了園門。大志不敢怠慢,亦是跟了出去,片刻后有些忍不住地問道:“三夫人,這事兒要不要讓人去告訴……”
話未落,九丫卻笑著開口將之打斷,“放心,人我一定會給你領回來。”
大志臉上泛了抹難得的顏色,似還要說什么,可想好怎么說時,人已經走遠了。
雖然嘴上說得利索,可轉身之際,九丫的情緒便全都擰在了眉心。似噙著一絲憂懣,但與其說是憂懣,不如說是憤恨,而這一切都是拜鄒清音所賜,且不單單是因為她對茗玉的欲加之罪。
便是鄒清音的人大鬧負俗園時,她與大志一同去了城里的某處。殘樓破瓦掩著一處地窖,大志說要是將人關在里面十年八年,也不會有人發現。而幾日前,初晴正是被他帶進了這地窖之中。
地窖甚是陰冷,拉開門時寒氣便爬上了背脊,連大志也止不住打了個噴嚏。大概是聽了這聲兒,九丫未讓大志一同下去,兀自順著木梯走了下去。豆大的油燈下,一個女子直挺挺地坐在石榻上,頭發凌亂著,雙眼亦沒了早幾日的神采。
“還是不愿說嗎?”九丫嘴角浮著一抹笑。
女子只瞥了她一眼,便轉開了頭,一聲也沒有吭。那一夜因她一時失神,竟讓他們鉆了空子,將自已帶到了此處。剛醒來時,一片混沌,她還道是入了地獄,后來才發現,一切都是她胡想的。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鬼神,亦不會有報應,而當時在林中見到的那個白色身影,只不過是眼前的這個女子——楊三夫人。
九丫顯然興致極佳,這心情亦不會差,見她不言,便搬了個凳子兀自坐下,片刻后悠悠地開了口,“不愿說沒關系,本夫人有的是時間。你既然不愿說鄒清音的事,那我們來說說另一個人,怎樣?”
初晴雙眼垂著,全看不出悲喜,然等到對方再開口時,那眼中即便是儲著潭死水也會泛起波瀾。
九丫說的是:“鄒大小姐你應該忘不了吧。”
初晴自然不會忘,因此微抬的眼眸中便有那么一絲悸動正巧被對方撲捉到。至于以鄒大小姐為題,亦是九丫想了幾日才想到的,其中原因正是當日那未說完的一聲“對不起”。
九丫笑意更深,“你倒可以跟我說說,你是如何‘對不起’她了?”
“我……沒有。”這是她三日以來,第一次開口說話,而那看似堅實的防線也一點點地崩塌。
九丫信手理了理裙子,接著她的話便道:“沒有?那她為何告訴我你對不起她了。而且……”話頓了頓,瞥了眼初晴的神色后,滿意地繼續方才的話,“她還說了許多你們從前的事,雖然先前她也不是誠心待你,可后來從沒將你當做外人,就拿你家那哥哥來說,三年前他招惹了城東柳家的小姐,差點被打斷腿,不也是她為你解決的。”
幾句話下來,先前還真著腰的人已不那么板正,眼神也開始變得恍惚,“不……不會……你怎么會知道,這事只有她……”
“我自然知道,舉頭三尺有神明,她亦在看著你。”九丫拍了拍她的肩,這一拍卻將人拍得癱坐在地。
九丫再走出地窖時,日頭已經偏過了殘墻,大志在外等了一個時辰,已經有些等不住了,在門外跺了不知道多少回,終于門自里拉開。
“三夫人,如何……”大志話未說完,已經閉了口。
他向來會看人眼色,方才進去時一臉喜氣的夫人如今卻一臉寡婦相,至于地窖里發生了什么事,大約這輩子他也得而知。
九丫到鄒清音所居的園子前,門已經為她半敞著。興許是閑人都被放了出去,一路向內竟沒遇見一個人,正當她琢磨鄒清音會不會作賊心虛遁了時,卻見對著門庭的正廳內傳來一兩聲撥弦之聲。記憶中她這個妹妹,好音律識琴韻,舞跳得不錯詩作得好,似乎就沒什么不好。從前她也是如此覺得,但今卻知道了什么叫金玉其表。
循著聲音而去,便見正廳里立著一個美人,手指正落在墻上掛著的一把琵琶上。許是聽到聲音,美人回過頭來,略帶著憂苦的眉眼,有如西施捧心,真正的好看。
“我琢磨著弟妹也應該來了。”鄒清音愁眉微展,嘴角勾了起來。
九丫也應了一笑,端好了架子悠悠地走了進去。此刻的廳中,只她姐妹二人,已經許久不曾有過這樣的聚首,可早沒了當年的姐妹情深,世事終究難料,咫尺之間她們已不認得對方。
早在幾月前,九丫便為此傷過懷,如今便淡然了許多,加之今日初晴說的那些內幕,她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顧及往日的情誼,如此開口便道:“茗玉被你帶走了吧,雖然答應過嫂嫂送個丫鬟給你,但是茗玉是我的貼身丫鬟,還望嫂嫂體恤。”
鄒清音自覺她的聲音不怎么友善,亦覺得自已亦沒必要再友善,面上的笑便有些冷,“這真是奇了,前幾日我向弟妹要丫鬟,今日弟妹竟又向我要,可謂是風水輪流轉。”
九丫一向不甘于人下,即便是口舌之爭,聽她如此說,只覺可笑,“嫂嫂說錯了,我們可不一樣,初晴是否在我那兒,沒人見著,你亦帶人去負俗園搜了,并未找到人吧。但是茗玉卻是一園的人看著你們領走的,至于是不是偷了你園子里的東西,不可能聽你一面之辭吧。若嫂嫂覺得我狡辯,不如將夫人請來,她自然有明斷。”
語氣風清云淡,卻讓鄒清音的臉白了白,今日做這事兒時確然心急了些,如今雖有些悔意,可事情已成定局,也容不得她自打臉面又將人還回去。她是楊家孫字輩的大夫人,又豈能失了威儀,如此便端起了架子,“弟妹,此事已然人臟并禍,鬧到哪里都一樣,夫人一向護你的短,這府中可是無人不知,若真要明斷,倒不如等老爺回來再說。確如你所說,你的丫鬟在我這里,但事情沒查清之前,我可不能將她還給你。更何況,若弟妹真是問心無愧,又何必自個來尋我呢,只怕你也知道鬧到夫人那兒去亦討不了便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