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鐘,否則我可走了。”他舌尖輕舔著唇上的一抹微暖,直到九丫笑著離開后許久才回過神來。
九丫走后,倒是清靜了不少,此間有幾位同僚進(jìn)來與他敘了幾句。其中一位在東宮掌圖書經(jīng)籍,雖算個閑職,但此人才情品行卻是楊宇桓難得看得上且被其稱為才俊之人,于是不免與他多叨了一盞茶時間。
“最近太子殿下可還安康?”楊宇桓雖做為臣子,卻也不能常見到話中這位。
才俊笑道:“殿下甚好,前些日子還說仰慕楊大人才學(xué)淵博,想來請教呢,只是最近東宮事忙,所以未得空閑。”
太子人品哪位大臣不知,雖圣上有心栽培,并放了大量的人才在其身邊,卻都被當(dāng)成了廢材。曾幾何時,皇帝還讓他去東宮任個少師之職,幸虧這事兒給皇太后攪黃了,否則他還真被當(dāng)一把柴了。如今說太子仰慕自已,他還真是不信。
“看來太子實在是太忙了。”楊宇桓挑眉,止不住瞟向窗外,“今日定也在宮中鉆研經(jīng)典吧。”
才俊點頭,“正是,下官走前,他還向殿下還向我要了本《莊子》。”
楊宇桓看他一臉正經(jīng),只覺好笑,大概這位才俊真不知道,如今他口中那位正看著《莊子》的殿下正坐在對面的包廂里。不過,這都與他無關(guān),抑或說與楊府沒有半點關(guān)系。
他楊氏一族早有家訓(xùn),凡為官者“不爭黨派,唯持天子”。宮廷官場,是事多變,既然是謫出太子亦有廢敗的一日,只有伺候好坐在皇位上那位,才能真正立于不敗之地。
又客氣了幾句,才俊告辭離開。送走訪客,楊宇桓才發(fā)現(xiàn)醉仙居的盛宴已經(jīng)在方才的琴聲中開始。雖被稱做宴,今晚這一場可不是擺上桌的美食珍饈,而美人與妍芳。這就是阿九所謂的有趣之處,他饒有興致地起身走到窗邊。
先前只放著幾盆花的水中臺,已經(jīng)坐了幾位琴師,堂中的燈火也滅了數(shù)盞,取而代之的是水臺之中的一顆夜明珠。這次醉仙居手筆實在不小呀,連自家的鎮(zhèn)店之寶都被請了出來。楊宇桓如此想,卻見那螢螢幽光中,有人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大概是等得久了些,便是這一點變化已經(jīng)引得所有人的目光都集在了一處。
那是一個女子,身著羅裙,那裙子也不知道是如何染成,裙擺嫣紅,至上卻愈發(fā)的淺淡,所有的色澤便被素白所替,直至目光停留在女子的面容上,那明艷色澤再次出現(xiàn),而如此一抹卻并非來自女子的胭脂。因為隔著那桃色的面紗,沒人看得見她的容貌。
女子款款而來,不知是不是有那羅裙的映襯,如步步生蓮,不可方物。原本喧鬧的堂子,一時間再沒了聲響,除了琴聲還似模似樣地應(yīng)和著。
這世間有一種美,便在于半露未露之間,那總能撓得人心癢的東西,才是最讓人窒息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概是女子終于在臺上站定后,終于有人回過神來,調(diào)笑著道:“為何蒙著面紗,難道是個大花臉。”
本帶著諷刺的話語,卻因女子悠然的一抬眼輕巧地化于無形,那雙眼的風(fēng)情亦讓人得深吸口大氣才能緩過來。
說話之人自是覺得失了面子,頓時有些惱,開口又道:“怎么,這醉仙居還不讓人看個……”
然而沒等他將話說完,一物已經(jīng)飛入了口中,他連忙吐出來,一看竟是一截啃過的骨頭。
“誰?是誰?”一陣喧鬧聲后,人卻已被請出了醉仙居。
堂子里又平靜了下來,女子不經(jīng)意間抬頭望向二樓西首的竹簾內(nèi),眼中笑意泛起。而此間坐著的人,不正是楊三公子。
他拂了拂額,看著四座所有人的面目,覺得事情被某人攪得有些繁雜了,只怕看似簡單的一次出場,掩住了容貌卻難掩眾人的好奇心吧,到最后可別難以收場。興許是心里揣著事兒,臺上的人后來說了什么,楊三公子一句也沒聽進(jìn)去,直至琴曲變幻了音調(diào),臺上的人也已換作了他人。
醉仙居的后園連著前面的主樓,當(dāng)初為了吸引雅客,特劈出這一處來修了亭臺樓閣,連引了水進(jìn)來建了溪流。這園子雖大了些,可對于來過數(shù)次且辯得出方向的人來說,是不會迷路的,可是九丫今日卻找不著北了。
她是太過緊張了,方才在臺上的時候,所有人的眼光都刷刷地放在她身上。想從前她在茶寮里說書時也遇到過此情形,可是當(dāng)初臺下坐的都是大老粗,自已講的也是故事,內(nèi)容都裝在腦袋里,信手拈來信口雌黃,亦看她高興,沒人聽得出門道。可今夜她則是當(dāng)眾發(fā)言,從前學(xué)堂里總打瞌睡的她,腦袋里哪兒裝過文縐縐的東西,因此面對那一整樓的文人墨客有識之士,她認(rèn)慫了。
她本也想簡單些的,比如“謝謝諸位賞光,大家吃好喝好,不用客氣”之類的話,可是人家醉仙居的老板說了,“這可不行,如此言之無物,未免有失檔次了”。檔次是個什么東西,多少銀子一斤,九丫不懂,所以剛才自已裝得無比鎮(zhèn)靜說的那些話,夠格嗎?
其實這在臺上敘話的事兒,原也由不著她操心的。可俗話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就在半個時辰前,本該上臺主持的老板娘累得爬下了。而老板娘的丈夫與兒子,偏偏將干系撇得一干二凈,一幅事不關(guān)已你去送死的面目。
“這可不成,我這模樣,可別毀了你醉仙居的名聲。”她還曾抱著一絲希望。
可醉仙居是什么地方,一套衣裳怎找不出來。便是關(guān)鍵時刻,某位姑娘獻(xiàn)上了自已用十兩銀子添制的新衣,“我們身段相差無幾,衣裳你定穿著好看,且借你一夜。”
于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這東風(fēng)便是她,阿九。
一時間,便想多了些,因此就迷路了。在園子里兜了大半天,終于見著一條道像是出去的路。九丫循著燈火趕了幾步,卻在道口處聽到一人的說話聲。
“晉國公近日似乎有些閑了,今晚這等場合都能空來湊熱鬧,真是難得呀。”
這人的聲音在無人的園子中顯得有些尖利,九丫好奇,探出頭去,錯過前面的幾茬秋枝,便見到了不遠(yuǎn)處的兩個人。
其中一位,自然是男子口中的晉國公乾寧。至于剛才說話那位,她則不認(rèn)得了,但是那身衣裳的款式,卻記得清楚,此人正是與謝公子同坐一間之人,而就他對國公爺說話的語氣來看,正如她想的那般,他絕非泛泛之輩。
她就這么貓著腰,鐵了心要聽出個所以然來。
如此等到了乾寧開口:“圣上下旨我府上老小不得出臨安城半步,從未說過不能出國公府,乾寧并未逾越。”
不卑不亢,九丫對他的好感又多了一分。
“哼,不出臨安城便是沒有逾越嗎?今夜這醉仙居不乏權(quán)貴,誰知道你是不是暗中跟他們勾結(jié)。乾寧,你要明白自已的身份,若你膽敢動一下邪念,你是知道下場的。你人頭落地倒也不冤,可你得想想你的妻兒老小。對了,聽說你近日與你那郡王弟弟走得挺近。真是沒想到呀,他親娘如今可是在宮中伺候我父皇,他那郡王的封號不也是這樣得來的,你拉得下臉來跟這樣的人結(jié)交,還真是夠大方的。”
男子的嗓音已撥得很好,如同破了音的笛子一般。而與這聲音相比,話的內(nèi)容更是讓人覺得惡心。九丫咬牙,恨不得出去痛快地扇他幾巴掌。
她亦如此,那乾寧能不氣嗎?可是她卻沒能感受到乾寧絲毫的怒意。
“乾寧記下了,亦多謝太子殿下關(guān)心。”
依然是剛才的語氣,不悲不怨,倒是出乎了九丫的意料,然而更讓她驚詫的是另外四個字——太子殿下。
太子,不就是儲君。市井里對此人的傳聞可不少,但真就是百聞不如一見呀。她想像不出,這樣的人有朝一日當(dāng)上了皇帝,會帶著本朝走向什么方向。
九丫黯然,頹然,可就在她懨懨然之時,一個聲音卻打亂了她的怨念。
“什么人?”
說話之人是站在不遠(yuǎn)處的太子少保,他今日隨主出宮,方才見太子對晉國公進(jìn)行訓(xùn)話,覺得不便多聽,因此走開了一會兒,當(dāng)他瞅準(zhǔn)時間拿著雞腿回來時,便見著了站在樹后偷偷摸摸的女子。
他見過這女子,正是方才在堂子里大放光彩的那種姑娘,且還記得太子殿下對她頗有好感,如此真是全不費功夫。于是他摸了摸沾著油的嘴,笑著走了過去。
九丫在聽到方才那聲后,便覺得一陣油悶味自后襲來。慌忙中轉(zhuǎn)過身,一堵墻已經(jīng)擋在她面前,再抬頭一看,此人高出自己兩個頭,一身橫肉,寬嘴邊還掛著油星子,膩得讓人想吐。
“啊,走錯路了,幾位慢聊。”她覺得此地不益久留,然而腳下剛移了一步,一只手卻蓋了過來,險些搭在她的肩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