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的家仆催的急,我只得換了衣服,隨同宮里的太監往皇宮而去。
這鄯朱那也真是……他自己登基,自己高興就行了!還非得召我來恭賀他不成?
等我擠過了人群,終于到達皇宮的時候,登基大典已經禮畢了。
黃袍加身的鄯朱那,在偏殿之中召見了我。
我正欲屈膝行叩拜大禮,他慌忙叫左右人攙住我,“嬸母不可!”他擺手道,“請嬸母來,乃是有事要告訴嬸母知道,在您臨走之前,好叫您放心。”
我還以為我要走的事情,做的隱秘呢……如今看來,人盡皆知啊?
我抬眼看著他。
黃袍加身的鄯朱那,看起來,倒比以往更顯持重老成。到并未有欣喜到難以自持之意……也許死過一遭的人,真的看淡了世間種種吧?
我這么揣度著,他忽覺左右展開了一幅碩大的畫卷。
一股磅礴的氣勢自那畫卷上,撲面而來。
我上前看著那畫,細膩的筆觸,鮮亮的色彩,逼真得勾勒……如同叫人身臨其境,能感受到哪里的莊嚴肅穆,靜謐沉重卻并不荒涼……
“這是……”我皺起眉頭,“公主陵?”
“是宮中畫師,特地去公主陵,身臨其境所描繪的,主陵已經塑成,周遭還有一些輔助的建筑尚未完工……不過不急,慢慢來。”鄯朱那說著揮了揮手,叫宮人收起畫卷,一個個都垂頭退了出去。
我抬眼狐疑看他,他這樣,是要單獨與我說什么私密的話嗎?
果然,待大殿里只剩我們兩人時,他忽然朝我拱手。
一身黃袍的人朝我拱手——嚇得我忙躲去一旁,“折煞我了!”
他起身嚴肅道,“那不敢忘記曾經答應嬸母的事情。”
我愣了一下,不明白他說的是哪件?
“從此以后,再沒有鄯朱那這個人了……他與樓蘭一起,永遠的消失在歷史的長河里了!”他挺直身子,望著殿門之外,望著朗朗乾坤,“吾從此以后,就是魏國百姓的君。”
一股難以言喻的激昂之情,滌蕩在我的胸腔……叫我眼眶濕熱,心頭卻滿滿當當。
“我相信,他們的君,不會叫他們失望的。”我說著,鄭重的福身行禮。
這次,他坦然的受了,沒再躲避。
“民婦告退,盼圣上珍重。”我頓了頓,“從今以后,也沒有樓府,沒有樓相,沒有丞相夫人了……”
他幾不可聞的嘆息一聲,“珍重。”
我退到殿門邊,他卻有忽而喚住我,“今日就要走嗎?”
“已經道別了,這便走了。”我微笑說。
他卻皺了皺眉,“還有個人……你臨走之前,不見見?”
我起初以為他說的是阿嵐公主,便笑著說,“我進宮之前已經遣人給阿嵐公主送了信,待她見信,就算道別了。”
卻見他聞言沒有點頭,只是緊皺著眉頭。我當即明白,他說的人,并非阿嵐公主……而是另有其人。
我未曾再猶豫,忙躬身退出殿外。
待我回到府上時,果然見師父已經收起了棋盤,下完了他那最后一局。
他不用幫忙,一手抱著朝兒,還騰出另一手把我扶上了馬車。
天色已經有些晚了,這季節天也冷了……風里都有股蕭瑟清寒的味道了。
可馬車里一家人相依相偎,卻是暖和又溫馨,晃晃蕩蕩行路,也不覺無趣。
臨出城門的時候,駕車的驚鴻敲著車門子說,“圣上和阿嵐公主,都在城墻頭上目送呢。”
我掀開車窗簾子,半身探出車窗,果然在城墻頭上看到那金燦燦的身影,以及立在他身邊的阿嵐公主。
距離太遠了,我瞧不見他們的神情,不知他們會不會為分別而悵然,不知阿嵐公主會不會黯然落淚……不過想來他們是連生死離別都經歷過的人了,再經歷這樣的分別,便是傷感,也能泰然處之吧?
我的目光在城墻頭上掃了一圈,兀自笑了笑,坐回了車里。
驚鴻這話癆,竟不放過我,“咦,奇怪了,怎么沒瞧見襄陽王呢?哦,對了,人家如今不是襄陽王了。圣上登基,他的瘋病也好了,被封了大將軍王呢!莫不是大將軍王已經把有些人忘了?”
我翻了個白眼……有時候真后悔治好了他的啞病!若他還啞巴著,哪能說出這么討人嫌的話來!
“有些人,有些關系,不告而別就是最好的告別!”為了堵他的嘴,我語氣重重的說道。
驚鴻呵的笑了一聲,自得的哼著小曲兒,“駕——咦兒喲,咦兒喲!”
他這秉性,師父往日怎么忍受的?我兀自搖頭笑了笑,抱起朝兒,與師父一起逗弄著。
馬車均速行進,卻猛然聽到后頭有急急的馬蹄聲而來,踢踢踏踏,像是踏在了人的心頭上。
“駕——”驚鴻往后看了看,不知發現了什么,咦兒喲也不唱了,打馬狂奔。
若不拖著車廂還好,如今馬跑得快,車廂里就顛簸的厲害。
朝兒被晃蕩的一臉懵,無措的看著他爹。
師父低喝一聲,“驚鴻,停車。”
“大人!”驚鴻不滿嘟囔,卻并不違抗,他老老實實勒停了馬。
馬兒噴著響鼻,任憑后頭那急促的“踢踏”聲追上前來。
“大將軍王,這是要往哪兒去啊?”驚鴻陰陽怪氣的問著,跳下了馬車。
隔著厚重的馬車門子,隔著車廂壁,我都感覺到了他滿滿的敵意。
聽得外頭有翻身下馬的聲音,還沒等我掀開車窗簾子,就聽驚鴻低喝一聲,“休要近前來——”繼而,就與人嚯嚯生風的動了手。
師父將朝兒從我懷中接過,垂眸看著他笑,意味深長的說,“年輕氣盛,這有什么好爭的,你阿娘還能跑了不成?”
朝兒的十分配合的嘿嘿一笑,在他懷中,咿呀作聲。
倒是叫我面紅耳赤,萬分不好意思,掀起車簾喊驚鴻,“驚鴻你動的什么手!快回來!”
一身甲胄,微微偏西的陽光,把他的甲胄上涂抹了一層金燦燦的光,叫人目眩。
而他的動作,更是比先前受傷,昏迷,又發瘋以前,精進了許多,叫人眼花繚亂。
不知是我的聲音打亂了驚鴻的節奏,還是他本就不敵元奚。
他被一腳逼退,撞在馬車車廂上,把馬驚的揚了揚蹄,原地踢踏了好一陣子。
元奚冷冷一哼,“我還未找你算賬呢!你一個男子,竟扮作女裝,在她身邊那么久……”
他怒沖沖的哼了一聲,這才抬眼朝我看我來。
見我也正看著他,他不由臉面一僵,邁出的步子都停了一瞬,繼而才大步闊行到車廂近旁,“阿瑜!”
我朝他笑了笑,“恭喜,大將軍王。”
他眉頭皺了皺,欲揚未揚的嘴角,帶著那么一絲酸酸楚楚的味道。
“日后,保重。”我笑著說,“天下無不散……”
“阿瑜,一場瘋癲,一場癡狂,叫我明白了很多……”他打斷我的話,深吸一口氣,“守候,其實無需高聲,無需弄得人盡皆知。他……默默無聲的守了你兩世,是我不及。”
他目光略有些黯淡,眼眸微垂,但片刻之后,就倏而抬起頭來,眼目灼熱有光的看著我。
“但日后……總會輪到我!我慶幸自己身強體健,慶幸自己還年輕!”他聲音都帶著微微的顫抖,眼目里的光也蒙上了一層淡淡水汽,“我聽薛駙馬說,他已經垂垂老矣,呵,我能等!等到……”
元奚話未說完,馬車卻猛地一動。
車窗口頓時多了一個腦袋出來,師父他把我擠到一邊,大半身子探出車窗,“誰?垂垂老矣,是說我嗎?”
元奚頓時一口氣憋在胸腔,臉面漲紅。
師父面如白玉,神采奕奕,以往深沉的臉面之上,如今還多了幾許孩子般的頑皮之氣。一雙碧色的眸子如波光瀲滟的湖面,哪有半分的老氣?
“哼!”元奚氣結,“雖你臉面未老,不過心智已經開始退化!開始健忘!但我卻會記得一切!”
師父呵呵一笑,又坐回馬車里,幽幽說道,“健忘是好事呀,是天道的恩賜呢……”
元奚怔了怔,糾結的眉宇表明他并不認同。
但他也不就此糾纏,甩了甩頭,又沖我道,“等他不能再守著你,我會……繼續守下去!記住!我會一直等著!”
說完,他忽而靠近馬車,長臂猛地伸進馬車里,猝不及防的攬住我的脖子,單臂緊緊抱了我一下。
“你——”等驚鴻沖過來,朝他發怒之前。
他卻已經放開我,飛速的退了兩步,“記住……”他又說了一聲,翻身上馬,打馬回城。
馬蹄濺起一溜煙塵,又把煙塵踏在腳下……
與煙塵一起被踏去的,還有他再也忍不住、抬手抹去的淚,以及奔流而去的過往……
別了,元奚。
別了,平城。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