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嵐公主張了張嘴,未及開口,卻忽聞人群霎時間肅靜下來。
前一瞬還騷亂如菜市口呢……莫不是圣上出來了?
我們忙墊腳往前看,沒瞧見圣上,卻是瞧見鄯朱那立在車轅上,站的高高的,肅著一張臉,看著眾人。
眾人正在逼著圣上懲治他,好給死去的將士們一個交代,這時候,他非但不躲起來,反而站在眾目睽睽之下,還爬上那么高的地方……也難怪大家都不說話了,這是等他開口呢。
鄯朱那清了清嗓子。
我與阿嵐公主不由替他緊張起來,阿嵐公主甚至不由自主的抓住了我的手,目光切切的看著她的兄長。
看著她的側臉,我不由一陣恍惚……若是西城公主在這兒,那被眾人逼迫的無論是太子殿下,還是她的親哥哥當今圣上。只怕她都不會焦心吧?
樓蘭皇室宗親的關系,怎的和魏國如此不一樣呢?他們之間,竟這般彼此關愛?
我眨了眨眼,卻還一動不動的看著阿嵐公主……
“我知道眾位世族大家對我不滿,我挑起這場戰爭,令那么多人陷入戰亂,傾負了性命……如今戰死沙場的將士們,家中悲切,家破人亡……而挑起戰爭的我,卻還活生生的站在這里,實在叫朝廷無法向將士、向百姓交代……”他不茍言笑,一字一句都說的特別認真。
我一直覺得鄯朱那繼承了先太子的軀殼,卻并沒有繼承先太子那陰陽怪氣的音調。
他的聲音很持重,很沉穩,也很……大氣,總是,特別容易讓人信服。
我終于把目光從阿嵐公主的臉上轉向鄯朱那,卻愕然看見,他蹭的拔出一柄長劍,砰的扔在馬車下頭,幾步之外。
圍在馬車近前的朝臣世族們,被嚇得連連后退。
他長嘆一聲,“你們勿要逼迫圣上了,我是他的兄長,便是兄弟之間有深仇大恨,他心仁義,卻也下不了殺我之令。他若是把我關進大牢,或是幽禁琨苑,豈不是更好向你們交代嗎?可他沒有!他寧可背負你們的不理解!你們的逼迫謾罵,卻也要告訴我一個道理——自己惹出的禍,是要自己負責的!我虧欠的,我必然要親自償還!”
他不知是不是用了內力,說話間聲如洪鐘,振聾發聵。
世族們被震得顫巍巍的,一個個面色難看。
“我以為,平定京都騷亂,重建大魏大好河山,促進國泰民安,這才能恕罪!叫我雖活著,卻活在對死去將士的愧疚里,活在百姓的指責里……是對我最好的懲罰。”他蒼涼的笑了笑,“可如今看來,是我想的太單純了。劍就在這里,若眾位覺得,鉉死,可以贖罪——那鉉,甘愿赴死!”
我當初還不明白,有那么多可以“借尸還魂”的人,他不挑,干嘛偏偏選擇了“先太子”這個極度麻煩的身份。
后來師父說,圣上要禪位給他,我就以為,他是為了“元氏”這個皇姓。
今日聽他這一番話……我倏而覺得,他并非為了敷衍眾臣才這么說,他是真的有贖罪之心!
鄯朱那從車轅上跳了下來,他不再高高在上,反倒屈膝——在眾人面前,膝蓋觸地,他跪下了!
周圍一片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動手吧。”鄯朱那低著頭,露出自己的脖子,好似羔羊任人宰割。
阿嵐公主捂著嘴,眼淚潸然而下,“大兄……”她喃喃出聲。
這時人群里忽有人影一晃,沖著鄯朱那就去了。
原本人多,該不好發現那么一個人的,但眾人都僵著沒動,唯有那人在迅速移動,也就不難瞧見了。
阿嵐公主應當沒見過他才對,可不知為何她反應竟這般神速,她腳步一錯,左躲右閃,竟然如魚一般,敏捷的在人群里滑行,速度之快,我甚至看不清她的身影。
轉眼之間,她已經站在鄯朱那跟前,張開雙臂,擋住了她面前之人。
那人看著她的臉,不由愣了愣。
我也趕忙擠過人群,向他們靠近過去……不過是我移動的太慢,擠出了滿身的汗,卻還在人群中間。
等我終于大汗淋漓的接近了他們時,不知他們已經商量好了什么,鄯朱那兀自起身,領著阿嵐公主與走在她身側的那人,一同往宣德門里頭行進。
“誒……你們倒是等等我啊……”我無力的喊道。
他們一動,這宮門前的眾人也跟著涌動,我更擠不動了。
好在他們仨終于有人想起了我,回頭尋我,這才在人群里瞧見被擠的快悶熟的我。
鄯朱那親自帶了侍衛,把我從人群里“解救”出來。
“薛洪祚要親自面圣,他說他有幾個問題,若是能叫他問了圣上,圣上親口答了,他就死心,不再生事作亂。”鄯朱那小聲說道。
我點了點頭,這像是他的風格,他就是這么固執一根筋的人。
我與鄯朱那走上前時,恰聽聞他與阿嵐公主的對話。
“你究竟是誰?”
阿嵐公主笑了笑,“你看我是誰?”
薛洪祚瞇著眼睛,細看了好一陣子,忽而一笑,“若我看你是我的妻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這么一根筋的男人,也有調戲女子的時候?他心里應該很清楚,眼前之人,絕不是西城公主吧?
薛洪祚等著阿嵐公主的回答,我也在等。
可在我面前說得那么大意凌然,灑脫無忌的阿嵐公主,真到了她“夫君”面前,還是頗為慎重矜持的。
聽楊老夫人說,我阿娘的爹爹究竟是誰,她并不清楚。阿嵐公主未婚先孕……或許受過什么情傷也不一定。
我暗自捉摸,鄯朱那卻已經領了薛洪祚繼續往圣上寢殿而去。
阿嵐公主卻站在原地,神情愣愣的,像是被那問題給難住了,并未雖他們一起前行。
我不放心薛洪祚,怕他御前生亂。且也好奇薛洪祚與鄯朱那一起見了圣上,會是什么情形。
“公主照顧好自己,我先去了。”我忙提步追上前頭那兩人。
薛洪祚或許是世族的代表?他父上是汾陰侯不錯,但這些世族大約不知道,在太子攻打京都之前,這薛洪祚可是實打實的太子黨呢!叛軍之首,有他一份兒!若是知道,他們還能讓他來做這個代表嗎?
我快行幾步,追上薛洪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