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竟頗有些不甘心似得,一把掀起門簾子,豁然站到門廊下,舉目看著回廊里端坐在琴架后頭那人。
他一襲白衣,被風舞動,修長白皙的手正按在琴弦上,垂著頭,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他似乎沒有發覺,有人正在定定的看著他,他抬起手,手指又有了動作。
錚錚然的琴聲并不高亢,卻清晰無誤的傳進我的耳朵。
我立在門廊下,被暖暖的太陽曬著,被溫乎乎的風吹著,全身卻不受抑制的顫了起來……我倏而瞪大了眼看著他,“這首曲子……這曲子……”
我喃喃自語,耳中熟悉的曲調旋律,不但震蕩著我的耳膜,更是震蕩進了我的心里。
回憶像潮水一般,隨著這曲調不假商量的奔涌至眼前……我練舞太過,腳腕受了傷,卻又被太監罰去干活兒,待我一瘸一拐的把太監交代的任務都完成之時,卻已經誤了時辰……一頓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在御前伺候的宮女是不打臉的,我身上挨了好些竹板子,那竹板又細又薄,卻堅韌無比,抽打在身上,疼的人苦不堪言……
我只覺皮都是好的,里頭的肉都已經被抽打爛了……宮里是不許人哭的,我藏在角落里,捂著嘴,偷偷的掉淚。
忽的一雙凈白的靴子,白的纖塵不染的衣擺出現在我模糊的視線里……我舉目往上看,便就看見那迎著光,亮的叫人不能直視的銀面具……我翻身跪地,慌忙磕頭,“給國師大人請安……求您恕罪,婢子……婢子……”
我那時候怕極了,真怕他會依照宮規處罰我。可他卻彎身扶起我,用那么凈白無暇的衣袖抹去我的淚。并帶我去了他在宮中休憩之所,給了我一罐子逸散淡淡荷香的藥膏。
他還給我扎了針,針灸之后,我只覺里頭已經潰爛的肉……竟然奇跡般的不疼了,自那會兒起,我就把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國師奉若神明……他這“神明”卻并不冷淡薄情,告訴我藥膏該如何用,且告訴我在宮里該怎么做人。哪些人該對其威嚴,哪些人該阿諛奉承……都是他教我的。他還告訴我,日后若是受了傷,挨了打,都可以到這里來找他。
“國師大人,您對婢子太好了……婢子無以為報,只盼當牛做馬以報……”
他搖頭而笑,銀面具下的笑容如溫煦的陽光,“我現在就要回報。”
我瞪眼看他,不知所措……人說國師大人不近女色,莫非他……我心頭一緊,有些膽寒,那會兒已經有個人住在了我心頭上。
卻聽他如清泉般的聲音道,“你聲音很好聽,唱個曲子給我做報酬吧。”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人說國師的藥,一味難求。他給我治傷,給我行針,送我藥膏……卻只要我唱一首曲子給他聽嗎?反應過來以后,我覺得自己真是骯臟污穢至極,竟用那么卑劣的想法來揣度他!我與他,簡直是云泥之別。
回憶戛然而止!
我的視線一再模糊,哪怕我仰起臉,望著門廊高高的屋頂,卻也不能將涌出的眼淚給逼退回去……那是前世我第一次遇見他,第一次得他幫助,那日我就給他唱了這首曲子,是我阿娘自己譜的。
這是我最喜歡,也是自覺唱得最好的曲子,每當我想念阿娘,每當我倍感無助和孤獨的時候,我就會默默的在心里哼著這首曲子。
如今曲子從他指尖流淌而出……仿佛穿越了時空,撫慰了兩世的我,安定了兩世惶恐不安的心緒。
我確定,這曲子,我只唱了一遍給他,雖日后偷偷跟著他學醫術,認草藥……卻再也沒唱過這曲子。
一遍而已!經歷了兩世,他竟然……彈得如此熟稔,曲子間的情深,他甚至比我詮釋的更好。透過這曲子,我看到了前世卑微的自己,看到了微笑譜曲的阿娘,也看到了他冷漠外表下一顆柔軟的心……
回廊下頭,我們隔著一箭之遠的距離,遙遙相對……卻不能靠近。
我淚如雨下……甚至暗自慶幸,幸而我的箭射不了多遠,倘若我也能拉動百石強弓……按那射程,我們豈不是今世都不能再相見了嗎?
琴聲止,我的臉龐早已是濕漉漉的了。
他猛然抬頭,遠遠的望著我,那碧色的眼眸,好似就在我眼前似得……望進了我靈魂深處。
我不知自己是心虛,還是怎么了,竟不敢與他對視……反倒掀開門簾子,躲進了屋里,大口大口的喘息。
待我心中平靜下來,再側耳傾聽,回廊里已經再無琴聲,也無動靜。
我輕輕掀開門簾子,從縫隙里向外張望……只有風過廊間,樹葉剪碎了陽光,灑落滿地,卻再也不見廊間那白依如仙的人。
我長長吁出一口氣來,海桐從門廊外冒了進來,小聲與我說道,“大人原想與夫人說句話的,可瞧見夫人那么快的躲回屋子里……大人臉面都黯淡下來……”
我狠狠瞪了海桐一眼,她忙捂上嘴沖我搖頭,還做了個用針縫嘴的動作,再也不多說一句。
我拍拍腦門兒,把情緒趕出心間、腦海……先前鄯朱那與我說的話,卻時時回蕩在我耳邊。
“人是不能讓自己閑下來的,一旦有了空閑,就會胡思亂想……擾亂心智。”我兀自說道。
海桐聞言想問我什么,又忽的想起自己的嘴巴已經被“縫上了”,便抿了抿嘴,什么都沒說。
“你去跟爹爹說一聲,明日我要去公主府拜會一下,再去幫我投了拜帖。”我沖她說。
海桐茫然的看著我,半晌才“啊?”了一聲。
“啊什么,西城公主如今不是回去公主府了嗎?”我忍不住冷笑,雖然她也換了芯兒,里頭乃是阿嵐公主的魂魄,但不論怎么說,人家都是公主,住在公主府實在是名副其實。
海桐這才反應過來,躬身而去。
爹爹在外頭與我說了那么一番叫我始料不及的話以后,就變得格外通情達理。不但早早就為我準備好了馬車,車夫,甚至還從阮家的家丁護院里,挑了二十來人隨行護送。
京都表面平靜,實則暗流涌動看來不是虛言。
當日海桐為我向公主府投了拜帖以后,便立時就收到了西城公主……哦不,收到了阿嵐公主的親筆回信,說歡迎我早早前往。
我看著她的親筆信,看著她親昵的稱呼我“阿瑜”,卻不由冷了臉……我當她是祖母,當她與阿娘血脈相連,是個和善的……豈知她竟也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如此虛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