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給阿娘上香，我攔著不讓。院子里前來吊唁的人，交頭接耳，但他們有些說中原話，有些說吐火羅語，叫我聽不清他們究竟在議論些什么。
“若我死了，能換你阿娘復生，我連眨眼的功夫都不會猶豫。可不能，所以活著的人，只能拼盡全力的活下去，才不枉付她的死……”阿嵐公主用我最厭惡的那人的聲音，勸我道。
“說的輕巧……”
我翻了個白眼，聽得鄯朱那拱手與師父說，“時辰要誤了……”
我頓時有些慌，原本我是不信這些的……什么下葬的時辰啊，方位啊，風水之類，因不懂而無知，因無知而無畏……我以為那都是騙人的。如今親眼見證了這么多，且想起自己的前世今生，我反倒不敢大意了。
“若是不在吉時安葬，只怕亡魂都不得安寧。”鄯朱那小聲說了句。
我側臉看著師父，現在要挪靈堂，換出殯的地方……自然是來不及了！他早些時候沒能救醒我，究竟是我身體不行，還是他故意拖延？我就不信是他醫術不行！
“瑾瑜？”師父沒有強下命令，反倒將恬淡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看鄯朱那以及他身后的隨從，甚至連阿嵐公主都有些緊張，驚慌……我不知道他們說的亡魂不安寧，指的是什么？是他們這些復生的人？還是被他們奪舍了身體的原主們？
但師父卻不似他們驚慌，他似乎有大把的時間，在等我做決定。
“如果不安葬，我阿娘她有沒有可能……”我深吸了一口氣，還是不愿放棄。
師父搖頭，“不能，瑾瑜，沒有辦法。”
眼淚在我眼眶里打轉……憑什么我阿娘就得死？換他們這些人茍活？就算他們為我阿娘塑金身銅像，永世祭奠……又有什么用？我再也不能聽她的聲音，再也不能與她攜手并肩，再也不能看她精巧的手工……再也不能喚上一聲阿娘……
“發喪吧……”我閉目，眼淚滾滾而落。
“起——”竟是鄯朱那開口，被我打得一臉血的他，走在棺槨前頭，原是非常狼狽的。但他一臉虔誠肅穆的表情，偏又叫人覺得悲愴蒼涼。
有十二個青年人垂首抬著我阿娘的棺槨，一步一步邁的沉重又穩當。
我阿娘沒有兒子，我正欲上前扶棺。師父卻拉了我一把，親自上前，手扶在了棺槨之上。
不但我錯愕看他，院子里來吊唁之人，皆瞪眼看著他。
這里有多少魏國人，多少披著魏國人皮囊的樓蘭人，我卻也數不清楚。
棺槨剛剛抬出院子，喪樂吹響，我們尾隨在后的人，還沒能出了院子。卻忽聽前頭亂了起來，發喪的隊伍也晃晃蕩蕩的停了下來。
像是有什么東西撞在了我阿娘的棺槨之上，十二人抬的棺槨劇烈搖晃，差點摔在地上。
師父猛地上前，兩手緊緊扶住棺槨，大力之下他臉都白了白，這才沒叫棺槨摔落在地。
我大驚之下，更為憤慨——我阿娘人都去了！卻死也不得安寧嗎？誰還這么見不她安生？連她的棺槨都不放過？！
前頭吵吵嚷嚷，聽聲音似乎還動了手，嚯嚯生風的像是不少人打了起來。
師父扶著棺槨，一時沒騰開手，我瞅見個空子，便矮身一鉆，先出了院子，擠過人群，我沖到最前頭。
卻見竟真是有人動手！且這兩人，我還都認識！
“阿旭，你做什么？！”我揚聲沖阿旭喊道。
阿旭分神，鄯朱那一拳打在他臉上。
先太子身量瘦削，看起來病懨懨的沒一把力氣。在官驛他帶著冪籬時，我還以為是個女子……陰柔有余，陽剛不足。
換了鄯朱那的靈魂，倒是在瘦削的身體里爆發出巨大的能量來——阿旭被他一拳打歪了鼻子，口鼻都冒出血來。
“不能下葬！”阿旭大叫，“一旦下葬，就再無回轉的可能了！”
我聞言愣住，回轉的可能？身邊的棺槨如一根刺扎入我眼目之中……回轉的可能——包括叫阿娘活過來嗎？
“什么回轉的可能？”我怔怔的問阿旭。
“小姐沒有發現嗎？他根本不是先太子！那也不是西城公主！變了！變了！許多人都變了！朝中文臣，新晉才俊……變了！”阿旭眼目微紅，聲音嘶啞……狂躁的樣子讓我想起了當初，他還渾身是毛，狀如怪物之時。
“所以呢……我阿娘不下葬，不能入土為安……”
“他們總會變回來的！他們的魂魄定然還沒有遠去！能招魂回來的！一場大的法事……”阿旭一面與鄯朱那纏斗，一面揚聲沖我說。
我臉面茫然……混沌的搖了搖頭，他還是沒說到我最關心的事情呀，“那我阿娘呢？我阿娘還能回來嗎？”
師父不知何時越過眾人，也來到前頭，他的手搭上我的肩頭，輕輕擁我在懷，“瑾瑜……”
他聲音里有歉疚，有濃濃惋惜，有悵然的無奈……
“阿旭，你說呀，我阿娘呢？”我推開師父的手，伸長脖子問阿旭。
他卻招招試試透著狠厲，抿著嘴，并不答話。
“呵呵呵……”我兀自笑了起來，“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阿娘不能入土為安，那些人……先太子、西城公主他們，還有可能活過來。可我阿娘卻絕無可能復生……”
阿旭猛然扭頭看我，“是這些樓蘭人奪舍占據了他們的肉身！這不公平！不公義！”
我垂眸看著腳下的地，日光濃烈，把地面照的亮白一片，唯有人樹，物件兒在地上涂抹出濃濃黑影。
“天下的人影一般黑，如今大戰終于止息，如果先太子活過來……他會甘心嗎？難道讓師父送他登上皇位？亦或者留他這后患，叫他與當今圣上繼續爭斗？”我喃喃說道。
阿旭的聲音又急又慌起來，但他說話又慢，便嗚嗚哇哇的叫人聽不清，“不能……這么想……錯了……小姐錯了……”
我搖頭而笑，“人人都說我錯了，我攔阻師父也錯，幫助先太子那樣的人，更是大錯特錯……如今我阿娘已經去了，我作為女兒，卻連叫她安然下葬都不能……這真是天大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