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碗里有水我不防備,嘩啦,水灑了我滿袖子,順著袖管又灌進了胳膊里頭,片刻溫熱的茶水就變的又濕又冷,將衣裳貼在皮肉之上,分外難受。
砸出了茶碗,卻不聞茶碗落地粉碎之聲。
我回頭往門口看去,師父已經捏著茶碗,提步朝我走來。
他的銀面具背著光,顯得暗沉沉的,看不見表情,只叫人心慌。
我心里有火氣,一時竟有些不敢發了……總要知道他生氣沒有,我才好開口。
咣當,他把茶碗又放回到矮幾上,“你以前是不愛亂摔東西的,這套粉瓷茶具不是你最喜歡的么?摔了一只,便不成套了。”
他語氣平緩柔和,似乎沒并有因為我的任性妄為就生氣。
我立時氣焰大增,適才壓抑的火氣成倍的躥了起來,“我愛摔就摔!心里憋著氣,還不讓人發泄嗎?”
我聲音尖利,瞪著他厲聲吼道。
師父原本想要摘下面具,手卻停頓了一下,繼而又放下了手,面具扔穩穩當當的戴在他臉上。
“怒傷肝,肝主排毒……”
“這些不用你說,我早就背熟了!我心里清楚得很!你不過就是在意我肚子里的這塊肉,我算什么?你根本就不在意我!只要能好好把他生下來,我開不開心,有沒有憂愁,根本就不重要!”我一口氣說完,胸膛劇烈的起伏著。
師父的目光凝聚在我臉上,只是我看不見他的神情,只覺他太過平靜……平靜到近乎冷漠。
“看吧,如今我都快要急死了,你卻事不關己!是,不管我阿娘是不是尚在人間,是不是正迫切的等著她唯一的女兒去救她,都與你無關!她昔日受過多少折磨,多少凌辱……今日又是不是又要重新經歷,都與你無關!”我厲聲斥道,眼淚順著臉頰,滴進衣領脖子里。
師父拿出一方凈白的帕子,輕輕拭著我臉上的淚。
昔日叫我感恩戴德的動作,分明比以往更添溫柔,我卻只剩不耐煩。
我抬手“啪”,狠狠拍在他手背上。
他凈白的手背上立時紅了一大片,隱約可見我的幾根指頭印子。
“不用你假好心!”我使勁兒閉了閉眼,“消受不起!”
“知道你著急,換位處之,若是我的母親……”
“別說好聽的了,那不是你母親,你也不會把她當做你母親!”我故意揀難聽的話說,這好似是一種病態的心理,我難過,我就要讓身邊愛我、關心我的人都跟著我難過……
師父的平靜,顯然讓我看到了落差,讓我愈發不能平靜。
“駐守宮門的是禁軍左領軍馮四郎,是皇后娘娘的親侄子。也就是說,圣上乃是被皇后給變相軟禁了,馮四郎不會叫我們進宮面見圣上的,與其在城門口和他硬碰硬,倒不如先回來……”師父耐著性子跟我解釋。
可我這會兒都快炸了,哪有耐心聽?
“你就是自私,我不信你沒有辦法!你就是不想帶我去見圣上!你就是個亂臣賊子!”我越說越來勁,“你巴不得魏國內亂,你巴不得魏國覆滅,你就想看見這里血流成河,看見魏國的人自相殘殺,父子相殘,兄弟相殺……這都是你一手挑起的,是你!我還指望著你幫我,指望著你能真心搭救,幫我救阿娘出來!我真是天真的可笑!”
咣當……師父的銀面具,掉在了矮幾上,發出沉悶悶的聲響。
他遮掩在銀面具底下的表情,極盡悲傷。
他表情并不怎樣夸張,但碧色的眼底,溢滿了哀痛……我的話仿佛是最傷人的錐子,深深刺入他胸膛。
我不敢看他眼底的哀痛,臉上也火辣辣的疼,仿佛被人當面給了狠狠一個耳光。
“我……我再也、再也不指望你了!”扔下這么色厲內荏的一句話,我落荒而逃。
其實跑走的時候,我已經知道自己錯了。可人就是這么蠢,總覺得梗著脖子不認錯,比低頭悔過要容易……后悔這種事情,都是到后來,自己把事情折騰到無法挽回的時候,才會出現的情緒。
我跑得太快,差點和玲瓏撞在一起,她手上還端著個漆盤,上頭放著一小碗兒羹湯。
她反應極其敏捷,為了不叫羹湯灑在我身上,她忙把漆盤往自己懷里扣……
湯湯水水的撒了她一身,順著她的裙擺往地上流。
我抹了把鼻涕,不敢駐足,悶頭往外跑去。
“大人?”驚鴻正站在院中,慌張的抬眼往廊下看。
我不曉得師父他是什么反應,卻只見驚鴻退了一步,并沒有擋著我的路。
我一路暢通無阻,徑直從他的院子里跑出來——我并非要回原先我自個兒住的那客房院落,乃是一口氣跑出了國師府。
出了府門,我才覺出自己下腹部不舒服。
沖動之下,真是忽略了那個可憐的小生命了。
我忙拐彎兒,找了個僻靜的墻角,倚著墻頭坐下,調整了一陣子呼吸,穩了穩心神,我摸出金針,給自己扎了幾針。
好在如今已經過了頭三月,且肚子里的孩子雖小,求生的本能卻是頑強,他并沒有因為我的情緒失控,就著急離開我……胎還是穩穩的。
我緩了緩神,扶著墻起身,沿著墻根慢吞吞踱著步子。
肚子里的不適感,已經慢慢消失。師父把我的身體調理的很好,不復早孕時候的孱弱,我現在恢復的很快。
耳邊沒有了師父的聲音,也沒有了丫鬟的噓寒問暖……我回頭看看,狹長狹長的巷子里,只有我孤孤單單的身影。
師父他還是生了氣的吧……他竟沒有攔我,也沒有叫人追來。
回顧我剛剛說的那些扎心的話,若換作是我,我也不想再見到說話這個人了。
“阮瑾瑜,這下你滿意了吧?”我悶聲問自己。
發泄完了,心里的邪火沒有了,我整個人也像是個泄了氣的球,有氣無力的走出巷子,走在街頭。
街上荒蕪不見人影。
如今這時辰還早呀,太陽還當空呢,風里已經有了初春的味道……很難相信,如此靜謐的竟是魏國最繁華的京都平城嗎?
“怎么到處都沒人?”我舉目四顧,自言自語。
話音落地,忽聽一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從對面街角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