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緩緩呼了口氣,“念在瑾瑜如今懷有身孕,為我兒積德的份兒上,饒她一命。待傷好之后,杖責三十,在發落去田莊!
我張了張嘴,見師父已經回頭又去研究那小弩。
我只好閉上嘴不再多說。
綠蘿扶著我往前頭會客的院落里去,還沒走到,便聽外院的小廝來報,說楊家老太爺,已經到府了。
因春喜放的冷箭和她突然的死,我心里掀起的波瀾,此時終于得到了撫慰——師父他還是疼我的,我叫他二選一,他卻做了兩全。
雖仍舊是不叫我出門,竟幫我請了外祖父來,也是夠叫人喜出望外了。
邁步進了會客廳,我驟然瞧見年到花甲的外祖父,竟穿了一身格外喜慶的絳紅色衣裳,我當即愣了一愣。
外祖父年邁,卻眼睛不花,他沒錯過我那一瞬間的失神。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呵呵一笑,“剛從壽宴上過來,都沒來得及更衣!
我抬手拍了下腦門兒,不由懊惱,“外祖父壽宴,我不能親自入府道賀也就罷了,竟還把您從壽宴上給拉了來……”
這真是太不像話了!我一時被遇刺的煩惱纏累,忘了這一茬事兒了。
但師父他“老人家”絕不可能顧及不到!他就是故意的!
記仇的老男人!他定是故意報復我用兩個選擇威脅他,所以他就給我辦這樣的難堪。
我面色尷尬,連連對外祖父作揖致歉。
外公卻笑得開朗坦然,“無妨無妨,瑾瑜這就見外了。且前去府上相請的,乃是國師身邊之人,國師出關以后,何曾親自請人過府一敘?每日那么多人在門外,投了拜帖,等著見上一面,等著送禮的人。國師一個也未曾見過。今日可叫老朽在賓客們面前長臉了!”
外祖父笑的慈愛,唯恐我歉疚的輕拍著我的肩頭安慰。
我看了門前的驚鴻一眼。
他立即轉身走到了院子里,綠蘿也躬身退到了門外守著。
外祖父見這陣勢,收斂笑意,“你這么著急請外祖父來,莫不是有什么急事?”
“前些日子我去城外華嚴寺小住,卻聽說圣上如今又親自臨朝,”我朝外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還冊封了兩位王爺,賜予封地,準允王爺去往封地?”
外祖父眉頭緊鎖,嘴唇抿成了一條線,略略點頭道,“正是如此,你在國師府,對朝中的事情自然也清楚,不用我贅述!
“那就沒有朝臣相勸嗎?前朝因何覆滅?還不是藩王割據,不滿朝廷……如今六皇子驍勇善戰,三皇子賢名在外,把這樣兩位皇子送到封地上去,只怕用不了多久,魏國就不是如今的魏國了!”我一個閨中女子,一本正經的談論國事。
莫說叫旁人看了不像話,我自己都覺得十分違和。
好在外祖父不是頑固老派的男權者,他雖上下看了我一眼,也不過只談了一句,“呆在國師身邊,且以男裝行走朝廷,還真是叫瑾瑜巾幗不讓須眉了!
我臉上羞赧,卻也顧不得謙虛,只切切看他,“以外祖父看,我擔心的有沒有道理?多不多余?”
外祖父沉吟片刻,緩慢凝重的搖頭,“這也正是朝臣所擔心的,太子已經因此多日不出東宮,不上朝堂了!
咦?太子已經罷朝以示抗議了么?
這豈不是更加劇了他們兄弟間的反目?
究竟是誰在給太子出這樣的昏招?
我一腦門兒的問題,眼目焦灼的看著外祖父?吹乃宦曢L嘆。
“該勸的都勸了,就差以死相諫了?蛇@事兒又不能死諫,倘若日后真是平陽王,或是襄陽王得勢,如今諫言反對的,豈不是自尋死路?”外祖父搖了搖頭,“任誰都是有家室,有親族的,一個鬧不好,株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我張了張嘴,對政治并不敏感的我,已經用盡了所有的腦力,這會兒已不知還能問什么了。
“唯一能勸得動圣上的,是國師呀!”外祖父詫異的看了我一眼,“你不詢問國師,怎么反倒問到了外公呢?”
一句話噎得我啞口無言,我能說,將來的戰亂就是我師父最想看到的嗎?
我若說了,只怕外公再也不能走出國師府的大門了。
“呃,師父不喜歡我和他談論國事,他叫我專心學醫呢。”我搪塞道。
哪知外祖父卻是連連點頭,深以為然,“國師說得對,你一個女子,能學醫已經是破例。朝廷紛爭,豈容內宅置喙?”
唉,這……外祖父怎么說翻臉就翻臉了?剛才與我談論的耐心呢?
難道他以為,是師父想借我的口,與他商議什么,才那么耐心?如今知道了是我自己的小心思,他就不愛搭理我了?
我吐了口氣,想問問他可有什么叫圣上收回成命的辦法。
外祖父只一句話就把我打發了,“眾多朝臣都沒辦法的事兒,你一個小姑娘家就別操心了。家里的女孩子都在各自娘親的指教下操練著女紅,你也……”
話說到這兒,我倆誰都說不下去了。
我沒阿娘,這是他心頭的痛。
他自己把話說到了自己的傷口上,我也不忍心再添一刀。只好連連點頭,“曉得了,綠蘿的女紅不錯,師父給我的丫鬟,也各個手巧知禮!
“嗯……”外祖父悵惘的點點頭,眼神不知落向了何處。
我祖孫兩人又坐了一陣子,卻相對無言。
從華嚴寺回來以前,我迫不及待的想見到他,想與他商量,想請他給我出個主意……甚至不惜仗著自己有孕,而軟硬兼施的逼迫師父。
可如今真的見到了,開口詢問了,才知……問了又能怎么樣?一切還不是該怎樣就怎樣?
人總是妄圖用自己的力量去撼動這世道,試過了才知道什么叫螳臂當車。
“家里還有許多賓客,既然國師在忙,外祖父就先回去了!蓖庾娓傅攘撕靡魂囎,起身說道。
我這才明白,他與我不一樣,我只是枯坐苦惱沒有辦法。而他是在等我師父見他,如今無望,就不與我多坐了。
我起身相送,剛跨出門檻,卻忽覺身邊的外祖父氣勢一變,不復適才的垂頭喪氣,他猛的挺起微弓的脊背,滿是皺紋的臉上也帶出了燦爛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