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啦啦，我身后的護院拱手行禮。我慢了半拍，也跟著遲鈍福身，“請公主安，不知公主大駕在此，失禮。”

西城公主會親臨這里，送喪蓮嬤嬤？我是不信的，可若說是恰巧遇見，那我更不信。

她虛扶一下，讓我起身，她落在我臉上的目光，叫我覺得異樣。

“聽聞你相依為命的奶娘不幸走了……你節哀，人固有一死。任誰也無可逃避。”她緩緩說道，語氣輕輕的。雖然算不上悲哀，但對于一個尊貴的公主來說，夠客氣了。

不知是不是我疑心病太重，我竟從她語氣里聽出一絲絲的快慰。

謝字在我嘴邊打轉，我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既然來了，我也祭奠一下逝者吧，逝者為大。”她伸手要從一旁的漆盤上拿過酒壺酒杯。

我下意識的一擋，“蓮嬤嬤當不起。”

客氣的話應該這么說，“多謝公主美意，蓮嬤嬤卑微，當不起您祭奠……”

可“多謝”卡在我嗓子里，說不出口，“卑微”更是吐不出來。

我已經告訴自己，不在小事上糾結。虛與委蛇阿諛奉承而已，誰還不會呀？可就是別扭的低不下這個頭，我也不知是為什么。

公主盯著我的眼，看了好一陣子，“也罷。”

她放下了酒杯，叫女官上前送上一些紙糊的祭品。

這是提前準備好的，我再阻攔就太過失禮了。我皺眉退到一旁，驟然發現，站在一旁的綠蘿眼睛僵直，她盯著女官的衣裳，嘴皮子抽搐似得，動個不停。

我輕輕拽了拽綠蘿的衣裳，她毫無反應，入魔了一般。

“綠蘿……”我小聲喚她。

她盯著女官，眼睛卻越發的僵直。

我心道不好，想為綠蘿做什么時，卻已經為時太晚了——她尖叫一聲，口中溢出白沫，發瘋了沖上前去，撕住女官的腰帶，狠狠啃咬起來。

這變故讓所有人目瞪口呆，一時間竟無人反應過來。

女官本是獻上祭品，卻不想被奪走了腰帶，她束緊的腰封散落開了，顯得狼狽。她面含怒氣，準備一掌打上綠蘿的腦門兒，驚鴻飛身而起，一腳踢開她的手，把綠蘿拽了回來。

綠蘿攥緊了那腰帶，死命的啃咬，牙縫里都撕扯出血來，卻也不肯停下。

連力大無窮的驚鴻，都不能把腰帶從她手上奪回。

我盯緊那腰帶，腰帶上用金線繡著一個小篆的“雅”字，是公主名諱“元淑雅”的雅。若不細看就像花紋一般。

我心頭猛然一涼！

驚鴻從懷里摸出一個針匣，遞到我手上。打開來是一套金針，針灸用的，大小不一。

師父還沒好生教我針灸呢，我的手法行么……眼看綠蘿狀態越來越糟。我沒時間再猶豫，立即半蹲半跪在她身邊，取出長短不一的針，用針刺或留針的手法，刺激綠蘿頭面脖頸，手臂上的穴位。

該怎么針灸，如何能鎮住她的癲狂，我心里有一套完備的方案。

這方案來得又快又準，我也沒細想“方案”來自何處，反正那像寶庫一般的記憶，已經在我腦中許久了。

公主卻深感意外，特別是在看到綠蘿在我針灸之下，竟然很快平靜下來，僵直的眼神，也漸漸澄明，抽搐止息，呼吸趨于平穩……

“瑾瑜的醫術，進步的很快呀。我聽說針灸是個很難的醫術呢？”公主蹲身盯著我。

她話里有話，我聽出來了。

綠蘿為何會看見女官的腰帶，就突發癲狂，我也猜到了一些。

我抬眼看著公主，忽而對她燦爛一笑，什么話能刺激到她，我心知肚明，“是啊，乃是因為師父教的好。師父待我甚好呢，對我絕不藏私，傾囊相授……這般情誼，我若不好好學，如何對得起師父的一片深情？”

公主臉面一怔，“你……厚顏無恥……”

果然，她生氣了，一雙鳳眸中夾著嫉恨惱怒。

“公主說哪里話？身為徒兒若是不時時刻刻把師父放在心上，那才是無恥吧？不但無恥，還無情無義！”我看著她眼中的自己，笑容刺眼。

西城公主是有城府的人，她胸膛起起落落，我以為她會失態，會出手打我……可她到底是在外頭要臉的人，她收斂了自己的嫉恨，輕哼一聲，提步往山坡下頭走去。

我望著她的背影，輕聲說，“善惡終有報，時候遲早會到……”

她不知是不是聽到了，猛然回頭看了我一眼。又朝我點了下頭，才蹬車離去。

我吐了口氣，跌坐在自己的腳脖子上。

漸漸恢復清明的綠蘿，怔怔的望著青黃的草地，喃喃自語說，“婢子見過那字周圍的花紋，像是個圖騰……”

我看了看被丟在一旁，沾著口水和黃土，還有幾絲血跡的腰帶。

腰帶上的血跡是綠蘿撕咬時，牙縫里滲出來的。

驚鴻上前想要捂住綠蘿的嘴，我猛地用肩膀把他撞開。

他急的跺了下腳。

綠蘿已經脫口而出，“就在那天，那個破敗的城隍廟里……那些人身上有一樣的刺青。”

驚鴻用拳頭猛砸了地面，草葉枯黃的地面上，被他砸出一個不淺的坑。

我抑制不住自己，抓起腰帶，呵呵的笑起來，“刺青？圖騰刺青……只有死士的身上才有這樣的刺青吧？大禮，真是一份大禮。當初是誰說，我幫她博寵，她就照拂我？這世上真多得是恩將仇報啊！”

綠蘿猛地攥住我的胳膊，眼睛聚焦在我臉上，“小姐，蓮嬤嬤就是被那些人……”

驚鴻發出小獸一般的低吼，猛然捂上綠蘿的嘴。

我訝然看著他，“咦？你能發出聲音？那為何不能說話？”

我一直以為驚鴻是天生的啞巴。

他深深看我一眼，又沖綠蘿搖了搖頭，示意她別再說了。又朝我比劃，讓我們不要再相互刺激了。

我笑著把綠蘿從地上攙扶起來，在她耳邊小聲說，“綠蘿，不怕。你家小姐什么都明白了，我心里有數，你安心。”

綠蘿手很涼，抓在我手上。這丫頭的承受能力倒是很強，遭遇了那樣的事，她一次也沒提過要尋死，此時還仍舊堅定不移的站在我身邊，毫不動搖的支持我。

我覺得，如果我再不堅強，再不強大起來，都對不起她喚我一聲“小姐”。

安葬了蓮嬤嬤的骨灰，我沒有繞道去阮府門口。那些作惡多端的人，連舉頭三尺的神靈都不怕，又怎么會怕枉死的冤魂呢？若是蓮嬤嬤的魂魄回來，還是繞過阮府吧，那里有太骯臟的人心。

我直接回了國師府，卻恰遇上要出府的國師。

“師父。”我蹲身行禮。

他點點頭，就要越過我。

“師父別忙走，徒兒有話要問師父。”我伸手拽住他的衣袖。

他原本清冷的目光，落在我手上，眼底忽生了幾分溫軟，他點點頭，沒叫我放手，反而走的很慢，故意等我與他并肩似的，領我去一旁的小廳。

我就這么一直攥著他的袖子，沒松手。

管他在旁人眼中是不是曖昧呢！這里是國師府！管他有沒有旁人的眼線呢！有嫉妒之心的人，最好自己氣死！

“要問什么？”他垂眸看著我。

“那日你說，害了蓮嬤嬤的人，不是乙氏，我還以為你是安慰我。”

他輕哼一聲。

“其實，是公主對么？”我語氣平靜的讓自己都震驚，這不像我了，“公主想嫁給你，費盡心機卻便宜了我。她又開出讓我做郡主的條件，還是被拒絕了。我兩次掃了她的面子，惹了她急眼，可我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她不敢惹你，就拿蓮嬤嬤出氣，來警告我，是不是？”

國師看著我，沒說話，也沒搖頭。

“難怪你說，衙門查不出，就算查出來，也不敢說實話。”我齜牙笑了笑，“沒關系，我不指望衙門為我伸張正義了，衙門哪有正義啊？我要手刃兇手，血債血償！師父，你幫我！”

他看著我的眼睛里，似有憐憫，似有疼惜……但我卻覺得，是我眼花了。他一步一步的引導我，不就是希望我滿腔仇恨，滿心報復，心甘情愿的化作他手里的利劍，致命的毒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