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聞言一驚,抬頭看去,只見幾個小廝手里拿著長瓢,預備舀什么東西,往我阿娘的墓上潑。
“那……是什么?”我渾身一緊,眼前發暈。
“不怕告訴小姐,那是從阮府舀來的糞水!”老嬤嬤嬉笑道,“叫一個不得好死的老嬤嬤,且還不是阮家的仆婦,這么風光下葬在阮家的陵園里,那是阮家的恥辱!既是因為楊氏叫阮家受此大辱,楊氏理當先受辱!”
我只覺的自己身體像是風里的枯葉,搖搖晃晃,幾乎站立不住!
他們竟敢用糞水,潑我母親的墓!竟敢如此侮辱我阿娘!
我耳朵里嗡嗡作響,渾身的血都沖到了腦門兒上,“驚鴻——”我抬手指著遠處,舀著糞水朝我哈哈大笑的幾個仆從,我已經看不清他們了,只能瞧見一片憤怒的猩紅。
安葬是悲且莊重的事情,他們如此嘻嘻哈哈的笑,本就是對死者的辱沒。
他們的腳,踐踏在我母親的墓旁,如踏在了我母親的身上!
新仇舊恨都在這一瞬間爆發。
“我要他們的腿!離我母親墓更近的那條!”我握拳說道。
驚鴻面色不變,領著幾個人飛身上前。
嘻嘻哈哈的笑聲立時變成的鬼哭狼嚎,驚鴻下手真狠,他奪過旁人手中的棍子。
我聽到喀嚓喀嚓的聲響,也不知是棍子斷了,還是棍子夯斷了腿。
這是真是應了陵園的景,一片凄慘的哭叫聲。
乙氏身邊的嬤嬤嚇得變了臉色,“你竟敢……竟敢……”
“回去告訴乙氏,昨日的話,她當我是跟她說著玩兒嗎?我可是很認真的。”我不茍言笑。
那老嬤嬤看著我,卻仿佛看到了厲鬼,嚇得臉色慘白。她跌跌撞撞向外跑去,腳步不穩,摔趴在地,卻又趕緊連滾帶爬的起來繼續跑走。
我舒了口氣,今日最重要的,是好好把蓮嬤嬤安葬了。
“還好未曾誤了時辰,開挖吧。”我以為鬧劇已經結束,可以鄭重的下葬了。
未曾想,那些居心叵測的人,倒比常人還固執。
“慢著!誰讓你開挖了?我找人看過風水了,這老嬤嬤死的不干凈,葬在阮家的陵園里,添晦氣!不能讓她葬在這兒!”一聲冷冰冰的嗓音,帶著果決和鄙夷。
我回頭看,乙氏正扶著丫鬟的手,步下馬車。
她竟親自來了!這是多大仇多大怨?為了不叫我好過,她臉都不要了嗎?
“誰說嬤嬤死的不干凈?”這話刺痛了我的神經,“我看是有些人心里不干凈吧?怕嬤嬤葬在這里,她夜里睡不安穩吧?人在做,天在看著呢!有些人是心虛害怕了!”
“胡說八道!你總是要出嫁的,自然可以不顧娘家的風水,我是阮府的夫人,我卻不能不顧!”乙氏上前,冷眼看我,“我說不能葬,就是不能!”
“若我非要葬在這里呢?”我瞇眼與她對視。
乙氏呵呵一笑,“來人,把陵園給我封住,擅闖我阮家陵園的人,今日一個都別想活著出去!”
噌楞楞——拔劍之聲,響成一片。
一行腰胯大刀的兵丁,將陵園入口團團圍住。
這些兵丁身上,穿著統一的衣裳,上頭寫著大大的“乙”字。
乙字映著陽光熠熠生輝,威風凜凜的大刀更是閃著凜冽寒芒。
陵園內外霎時安靜下來,只剩一片壓抑的呼吸聲。
跟著隊伍前來送葬的百姓,一見這真刀真槍的勢頭,立時就怕了,悄悄摸摸的往后退去。
衙門里的人看見來的兵丁乃是乙渾府的,也不敢輕舉妄動了。
乙渾府乃是大將軍府,其兵力不是國師府能比的,盡管驚鴻功夫過人,但他身單力薄,我不能叫他冒這樣的風險。
乙氏做足了準備,沖我來的。就這么離開?我又咽不下這口氣!我連安葬之事,都為蓮嬤嬤做不了主,也太窩囊了吧!
局面一時僵持下來,好似一場生死大戰,就在這里繃著,一觸即發。
我有些后悔,應該死皮賴臉求師父今日和我一起來送葬的,他先前有意問我來著……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朝陽漸漸高聲,陽光濃烈起來。
喪葬也是講究時辰的,再拖下去,時辰就誤了!
“驚鴻……”我攥緊了拳頭,待要吩咐,遠處卻傳來一片馬蹄聲。
不是一陣!真的是一片!聽起來人數不少的樣子,這動靜把我嚇了一跳,再看乙氏臉上有恃無恐的表情,我的心更是緊緊的揪了起來。
她預備這些人手還不夠?竟然還準備了后援?我是殺了她爹,還是害了她娘了?她如此和我過不去!
我胸膛一起一伏,下定決心,今日即便拼上我的性命——我也要輸人不輸陣!大不了,我死在阿娘的墓前!
馬蹄聲濺起一片黃塵,由遠及近。待看清了來人,我心頭猛然一驚。
乙氏臉上也是錯愕愣怔,“咦?這……六皇子怎么來了?”
來的并非乙氏的援軍,她不可置信的往六皇子身后看去。六皇子身后一行兵馬,也是帶刀隨行。
魏國對兵刃是有管制的,一般百姓家里,連大點兒的砍刀都不許私藏。如今在陵園前頭,卻忽的出現這么多帶刀的兵將,氣勢洶洶,十分駭人。
“聽說你奶娘出了事,怎的不第一時間告訴我?若非我叫人一直留在京中,好打聽你的消息,豈不要錯過今日安葬?”六皇子沒理乙氏,翻身下馬,闊步直到我面前。
他穿著一身黑金色的騎裝,腳踏亮黑的馬靴,生生比我高出一頭去。
我只能仰著脖子看他,他眼中的關切,竟不像是裝的……
“你叫人打聽我……”我心里一顫,趕緊改口道,“六皇子不在京中么?”
“前些日子去了軍營,一直在軍中練兵。”他輕嘆一聲,舉目看了眼陵園,“逝者長辭,當早些入土為安,還在耽擱什么?”
他大手一揮,那些常年握慣了刀槍的兵將們,竟翻身下馬,一個個拿過鐵鍬,要進入陵園,為蓮嬤嬤挖地作墓。
能讓如此多的兵將親自挖墓的人,不是大將,也是有功勛的人了,蓮嬤嬤今日當真是風光大葬了,這身后的榮寵,莫說一般的夫人,便是宮里的娘娘,也沒幾個人能享受吧?
我長長吐出一口氣,余光卻瞟見乙氏氣得發青的臉,她臉頰上的肉都在顫抖。
仗勢欺人?我也會!我福身對六皇子道謝,“若非您及時趕來,今日喪事,怕就不是奶娘一個人的喪事了……”
“有我在這兒,不會的。”六皇子拍了拍我的肩。
我第一次打心眼里,真心實意的感激他。如果他在阿娘墓前,對我有輕浮之舉,即便他還是幫我,我心里也會恨他。
可他沒有,他的舉動更像是一個關切的兄長,雖顯親昵,卻也舉止有度。
“六皇子不在軍中練兵,貿然進京,可曾請示了圣上?得了圣上的允許?”乙氏見不得我得意,她忍無可忍的開口,“六皇子可別是偷偷入京,叫圣上知道了,處你個忤逆犯上,謀逆造反的罪名!”
呵!這可是砍頭的大罪,乙氏真敢說!周遭一片吸氣聲。
六皇子給我一個安撫的眼神,淡然一笑,“父皇吩咐我注意京中駐軍,以免有人居心叵測,動機不良。昨夜里我忽聞,有人暗中調兵,雖說人數不多,可在京都這地方,竟敢不奏請兵部,就私自調兵……可是大罪呀!”
他說完,斜了一眼乙氏帶來的人馬,好似剛發現似的,“喲,這兒怎么這些帶刀的府兵?你們是哪個衙門的?哪位將軍遣你們來的?”
他好似看不見兵丁們身上大大的“乙”字。
乙氏臉色極其難看,和我對上,她或許不會吃虧。可六皇子混不吝的性子,她一個內宅婦人,再橫還能橫過領兵大殺四方,在柔然屠城的六皇子去?
乙氏能屈能伸,她不和六皇子對峙,拿眼睛狠狠剜了我一眼,冷聲說,“還沒完!你等著!”
說完,她踏上馬車,帶兵離去。
陵園終于恢復了寧靜,烏鴉呱呱叫著,從頭頂飛過。陽光被浮云遮住,安靜下的陵園里,一片肅穆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