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失禮,我先去洗漱……”
“阮小姐客氣了。馬車已經(jīng)為您備好,衣服行李都已經(jīng)裝車完畢。”管家依舊笑容可掬,“您看是把您送到楊家,還是直接回阮府?”
“嗯?”我愣了愣,不明所以的看著管家。
“還請阮小姐示下?”管家笑著躬身。
“我何時說要走了?為什么要給我裝車?”一大清早,一盆子冷水兜頭潑下,把我激懵了。
管家淡淡看我一眼,保持著謙恭的笑容,“是大人吩咐的。”
“我去找?guī)煾浮?
“大人還說,阮小姐若要出嫁,從國師府出門不合適,還是得從阮府大門抬出去。”
我的腳如被人釘在了地上。
昨夜里醉酒后的一幕幕閃過眼前,我以為那些事都已經(jīng)過去了……此時此刻才知道,酒醒了,卻該清算后賬了。
我僵立了一陣子,梗著脖子說,“我去找?guī)煾浮!?
“大人已經(jīng)入宮去了,這次要陪圣上靜心修煉,好幾日都不會回來呢。”管家從容說道。
他和以前待我一樣謙恭有禮,可以前是,我說什么他聽從什么。現(xiàn)在卻是,我要做什么他就攔著什么。
“嗯,好的。”我點點頭,“那我就等到師父回來。”
管家嘆了口氣,揮手叫丫鬟退遠(yuǎn)了幾步,“阮小姐是聰明人,大人不想見你,令我等在他回來以前,把阮小姐送走。”
“跟師父解釋清楚之前,我不會走的。”我攥著拳頭,下定決心,“除非,你把我橫著扔出去!”
我推開管家,一路小跑,來到師父臥房門外。
驚鴻從房中出來,見我站在院子里,微微一愣。
不等他命人趕我出去,我便屈膝跪下,端端正正的跪在院子正中,“師父,徒兒昨夜喝糊涂了,做了錯事。師父怎么責(zé)打我都行,但求不要把我逐出師門。”
驚鴻步下臺階拉我起來,我搖頭不肯。
他比劃,國師不在府上。
“我知道師父不在,我在這里等他回來。驚鴻你知道,昨晚我喝醉了,我不是有意……不是有意叫師父丟臉。”我把眼淚往肚子里咽,臉上維持著平靜,“你讓我跪在這里吧,不管師父能不能原諒我,我唯有這樣才能心安。”
驚鴻深深看我一眼,撒開手,不再理我。
院子里時不時有家仆丫鬟進進出出,有給屋里的花草澆水的,有清洗灑掃的,有給院子里的花樹修剪枝椏的……進進出出的人,都會朝跪在院子正中的我看過來。
有些還大著膽子議論,“阮小姐不是國師頗為寵愛的弟子么?管家都得矮她三分,這是怎么了?”
“怕是失寵了吧?那她往后的日子可不好過嘍……”
“她是國師的徒弟,平城尚有人看得起她。倘若國師厭了她,那她可就完了……國師抱也抱了,還同住一個院子里,這若是被逐出門,名聲可就盡毀了……”
……
一句句的議論,像是投擲在我身上的炭火,燒的我臉面灼痛。
原來我在已經(jīng)在他的刻意籌謀之中,在我自己的情不自禁之中……把自己推到了懸崖邊上,他是我唯一的依靠和指望。我卻還肖想著能嫁給他……我真是可笑!
我原以為,他生氣要趕我走,是看到我拉著六皇子的手說那一番話……可如今看來,他生氣的不是我拉著誰說,只是因為那一番話吧?我若是對著他說的,他是不是會更生氣,不等我酒醒,昨夜就把我扔出去了?
我原本準(zhǔn)備好的解釋,此刻再想,竟是那么可笑。
我跪在院子當(dāng)中一動不動,一開始旁人的目光和議論,還會讓我心起波瀾。漸漸的我就麻木了,臉皮的厚度果然是磨練出來的,一整日下來,我連膝蓋的疼痛都快感覺不到了,旁人的議論更是不能影響我分毫。任憑人各樣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仍舊巋然不動的跪著。
自打清早跪倒日落,我的膝蓋上似乎有千萬只螞蟻在爬,一邊爬一邊使勁兒的啃咬著我的骨骼血肉,讓我酸痛發(fā)麻,但我沒動。
黃昏之后,有飯香飄來,我鼻子動了動,不自覺的吞咽了口水。
這些家仆定是故意的,國師都不在府上,這會兒怎么還飄來陣陣的飯香呢?
忽而飯香愈發(fā)濃郁,我餓了一整天的肚子,也不爭氣的抽搐起來。
我閉著眼睛,默默叮囑自己,倘若連跪求原諒這樣的小事,我都做不到,日后我還能成什么氣候?學(xué)醫(yī)是個辛苦的事兒,遠(yuǎn)比一動不動的跪在這里辛苦多了。
心里這么默念著,我緊閉著眼,仿佛這樣就能不被香味和肚子里的饞蟲所影響。
忽而有人推了把我的肩,我猛然睜眼,看到的不是誰的臉,卻是擺在漆盤上,色香味俱佳的佳肴。
艱難的吞咽了口水,我才抬頭看向驚鴻。
他端著漆盤,嘴角掛著淡笑,把漆盤往我面前遞了幾分,抬了抬下巴,示意我吃飯。
我連忙搖頭,“驚鴻,謝謝你的好意,可是師父他老人家還沒原諒我……我不敢用飯。”
驚鴻猛然皺眉,目光沉凝的盯著我。
我低下頭,不再看他,更不敢去看那美味佳肴。
他在我面前略待了一會兒,忽而憤然起身,闊步而去。飯菜的香味立時隨他遠(yuǎn)去。
我松了口氣,跪倒半夜的時候,我忽然覺得渾身發(fā)冷,似乎有一股子冷意從膝蓋底下的地面上鉆出來,透過骨頭縫,遍滿我全身。
我冷的瑟瑟發(fā)抖,剛要往地上坐去,也好休息一會兒,身后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我立即不敢動,跪得端端正正。惟恐是師父回來,恰見我歪歪斜斜,那一整日的堅持不是都變的沒有意義了么?
“小姐起來吧,婢子們伺候在國師府也有日子了,咱們都知道,大人的性子就是這樣,他決定的事情沒有人能更改。”客房院子里的丫鬟,不知怎的尋了過來,蹲在我身邊,溫聲勸著。
我搖搖頭,“謝謝你好意,但我不能起來。”
“小姐……唉,您怎的這樣固執(zhí)?即便結(jié)果注定是徒勞無功,您還要這樣跪著?一日下來,不吃不喝,身體受的住嗎?身體發(fā)膚授之父母,小姐這么做……”丫鬟許是看見我緊抿的嘴唇,剛毅的臉色,終于閉上了嘴,勸慰的話也戛然而止。
我一時冷的發(fā)抖,一時又覺得燥熱,渾身冒著虛汗。
恍恍惚惚的,我忽見眼前的院子被照亮,像是華燈掛在天空上,把這院子照得亮白一片。
這華燈可真美啊……我心里正感慨著,有陣陣?yán)薰牡穆曇簦o隨華燈閃過的光,炸響在頭頂。不久之后,又有陣陣清亮的水,低落在我頭上,脖子里,更漸漸打濕了我從外到里的衣衫……哦,我這會兒才恍恍惚惚的明白,不是華燈、擂鼓,是電閃雷鳴,夏日的暴雨來了。
我喜歡在夏日里下的大雨,坐在窗戶邊,看著屋檐上掛起的雨幕珠簾,聽著屋頂瓦上噠噠的雨聲,大雨會壓下夏日炎熱的暑氣……安靜的看雨特別美。
不過那是在屋里看雨,跟現(xiàn)在我跪在雨里,感受大為不同。
濕乎乎的衣服貼在我身上,黏膩冰冷。這會兒已經(jīng)不是處暑,天氣已經(jīng)近秋,好些樹葉子都開始泛黃。一陣小風(fēng)吹來,我冷的渾身發(fā)抖。
猛地有一只手拽我起來。
“別……別動我,讓我跪著……看,老天都為我哭泣呢,看我可憐……”我癡癡的笑起來,伸手去掰那握著我胳膊的手。
“不是看你可憐,是哭你的愚鈍。”低沉好聽的嗓音,隨著雷聲雨聲鉆入我的耳朵,我的反應(yīng)明顯慢了不止一拍,我遲緩的轉(zhuǎn)過臉,看向他的臉,淡淡的銀輝,在電閃雷鳴之中,驟然冷亮。
“愚鈍也好,可憐也罷,我還是要跪著,等師父回來原諒我。”
“倘若他不肯原諒你呢?你要跪死在這里?”他哼笑一聲,卻把一旁下人舉著的傘挪向了我。
“跪死倒也不至于,總要跪到絕望再起來吧。”我咧嘴,沖著他笑。
恍惚間身子一輕,從心里到身上的疲乏都跟著變輕了……
“阮小姐!”耳旁有下人驚呼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