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舒了口氣，心里卻異常的難過。我沒再往院子里去，先前準(zhǔn)備好的勸慰的話，此時看來，都顯得蒼白，道理誰都明白，事情沒落在自己身上，如何能感同身受呢？袁氏是真心疼愛表姐的，她并不盼著表姐高嫁，做東宮枝頭的鳳凰，去用性命、伎倆搏王權(quán)富貴。她是真心希望表姐能平安喜樂……
這日夜里，我握著那張字跡早已完全消失，凈白一片的紙條，坐在窗口望著天發(fā)呆。
下午下了一場雨，夜里有些清涼，但天還未放晴，不見星空，也沒有月光。
只有廊下昏黃的燈籠，在風(fēng)里晃晃蕩蕩。
我手里捏著的字條上，曾提醒我說，“不要成為太子的人”。
“我有什么辦法呢？這樣的提醒，如雞肋一般，就好像告訴我前頭有坑，大勢卻推著我們往坑里跳。”我望著黑沉的天幕喃喃自語。
“我什么都做不了，誰都救不了，楊家人待我好，我發(fā)誓要回報……可我卻什么都幫不上……你給我字條，為何不告訴我，該怎么做呢？”
“旁人握著生殺予奪的大權(quán)，你自然是什么都做不了。”忽然有一道清冷的男聲。
我嚇得從窗口的坐榻上，一下子躥了起來，“你是誰？”
原本我當(dāng)是那一直給我遞字條的神秘人忽然出現(xiàn)了，心中又緊張，又期待。
“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了？”他從扇窗后頭繞了出來，昏黃的燈光，把他的身影拖得老長。
我吐了口氣，“國師大人……大半夜的，您真閑吶。”
“聽你的口氣，還有點失望？你盼著是誰？”他語氣聽不出喜怒。
神秘人的事兒，我誰都不會說的，絕對不會。
我抿著嘴，不吭聲。
他也沒有繼續(xù)追問，反倒是回到了剛剛的話題，“你想幫楊家，若是你手握權(quán)力呢？若是楊家不是如今這么低微，任人擺布的官職呢？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我表情一僵，嘴角略抽，“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用？”
“楊家人就是一味的不爭，才落到今日地步。現(xiàn)在有何可抱怨的？”他語氣淡淡的。
我聽著卻像是風(fēng)涼話，悶氣的哼了一聲。
他笑著伸手撫我的頭，我立即避開了。那日他拒絕我……我還生著氣呢！我也是要臉的好不好！
現(xiàn)在他倒好似什么都沒發(fā)生似的，又來撩撥我！
他手撫空了，呵呵一笑，“你表姐是要去嫁人，又不是要去死，你何至于氣餒成這樣？一切還來得及。”
“什么？什么來得及？”我瞪眼看他，以為他有辦法不讓表姐去東宮。
他笑了笑，“你若日后能幫扶你表姐，還怕她在東宮沒有好日子過嗎？你若有本事，她在哪兒都能受你照拂。”
這話叫我胸中一震，我從未這么想過，我照拂表姐？我……能么？
“何況，你想照拂想回報的人，只有你表姐一個嗎？楊家還有那么多人，誰知道旁人會不會遇到麻煩，下次，你也是在這里怨天尤人嗎？”國師口氣淡淡，卻每句都像利刃一樣，扎在我心頭上。
我重重的點頭，“你說得對，我想保護(hù)的人不止一個。”
他側(cè)臉看向我，銀面具上散發(fā)的光芒柔和而堅定。
“我要回阮家了。”我站直了身子，盯著他的銀面具，“我做好準(zhǔn)備了。”
他在窗外，我在窗內(nèi)。第一次，我有種與他視線相平的感覺，以往，都是仰望的姿態(tài)。
我知道，我離真正的相平，還很遠(yuǎn)，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我準(zhǔn)備好了，就不再畏懼前行。
次日我去給外祖父磕了頭，又去探望了袁氏。舅母的氣色好了些，在表姐的勸慰下，也能吃下飯了。
如此我心里的歉疚總算減少了些。
沒等阮家來催，我就主動回家，這是在我意料之外的。我原以為，我會一直躲到出嫁呢。
雖然在楊家只住了多半個月，回到阮府，卻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心境不一樣了，真是看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讓驚鴻和蓮嬤嬤先回菡萏院，我則帶著綠蘿去給爹爹請安。
爹爹在校場練槍，長槍如龍，赫赫生風(fēng)。
我待爹爹練完一套槍法，趕緊拿了帕子上前，為爹爹拭汗，“爹爹，女兒回來了，在外這些時日，未能日日給爹爹請安，唯有日日為爹爹祈福，聊表孝心。”
這漂亮話，我以前覺得太過諂媚，是說不出口的。
但今日就說的順順當(dāng)當(dāng)，毫無違和感。
我爹卻是愣了一下，接過我手中的帕子，又禁不住多看我一眼。
“爹爹真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漢，朝廷的猛將，一只樸實無華的槍，也被爹爹舞出了睥睨天下的氣勢，真是叫女兒心生敬佩。”這就太過諂媚了，我心里開始別扭起來，說的也不甚順暢。
爹爹臉上卻帶出了笑意，他甚至慈愛的摸了摸我的頭，“可惜你未能習(xí)武，我魏國的女孩子，也當(dāng)是巾幗不讓須眉呀。”
咦，難怪他更喜歡阮詩晴，阮詩晴從小就舞槍弄棒的，能舞出好幾套漂亮的劍法。
我只愣了一下子，便立即想起自己前來請安之外的目的，這個當(dāng)口提出來剛剛好，我清了清嗓子，“習(xí)武女兒這年紀(jì)是晚了，不過女兒也想到了旁的為爹爹盡忠盡孝的法子。”
“為我盡忠盡孝？哈哈，什么法子？”爹爹樂了起來。
我不茍言笑，“爹爹，我想拜國師為師，跟他學(xué)醫(yī)術(shù)。我聽聞人說，圣上好黃老之道，好丹藥，好長生……所以國師備受推崇，倘若女兒能習(xí)得國師醫(yī)術(shù)，得圣上重用，定然能為爹爹，為阮府貢獻(xiàn)女兒綿薄之力。”
我話未說完，我爹就瞪大了眼睛，看瘋子一般看著我。
“女兒家，呆在閨閣里，好好學(xué)習(xí)女紅，將來嫁人了，好好相夫教子就是對我盡忠盡孝了。”他揮揮手，一點兒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我并未氣餒，清了清嗓子，背出了好些草藥的藥理藥性，以及許多古時的藥方。
我爹抹汗的手，都僵硬的停在了額頭上，“你……何時學(xué)了這些？”
“女兒只是在楊家，略翻過基本醫(yī)書。”騙人的，我哪見過醫(yī)書，我以前好像也不愛看書，只愛讀戲文話本。
“略翻過幾本，就能記得如此清楚？你是唬爹爹的嗎？”爹爹瞪眼喝問。
“爹爹可叫人取一本醫(yī)書來，以考問女兒。”我平靜說道。
他對我忽然有這本事，驚訝不已，當(dāng)即叫人取醫(yī)書來。聽說他為了裝門面，書房里收集了很多藏書，自然能找到一兩本醫(yī)書。
其實他考問之前，我還有些緊張，怕自己腦袋里那些記憶不靠譜。
可他隨手翻著書，提了幾個淺顯的問題，我對答如流之后，我就對自己的記憶有了全新的認(rèn)識——那真是刻在我腦子里的東西呀，跟我的兩只手一樣熟悉，好用！
爹爹的眼珠子瞪的都快掉出來了，“天才！奇才！我以往怎的沒發(fā)現(xiàn)，你有這般天賦！”
因為以前我也沒發(fā)現(xiàn)唄……
我極力在臉上掛著謙遜的笑意。
“好孩子，好孩子！我阮府真是人杰地靈！”爹爹喜出望外，順順當(dāng)當(dāng)答應(yīng)了我的請求，“我會親自去求國師大人，必說服他收你為徒！你這天賦，將來定然是我魏國第一女名醫(yī)！就連圣上，也會對你另眼相待！你將來前途，或能超過爹爹也未可知……厲害，厲害！”
爹爹豎著大拇指，贊了我?guī)讉�厲害之后，遠(yuǎn)遠(yuǎn)站著的小廝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樣了，送我離開校場時，那小廝的脊背躬得比平日低了好幾度。
綠蘿一臉崇拜的望著我，“婢子在外院的時候，從來不曉得小姐是這樣的厲害，都說詩晴小姐才是……”
她立即閉嘴不言，訕訕的朝我笑了笑。
我沒追問，這也不難猜，阮府能有什么好聽話，定然是說阮詩晴才像是真正的阮家大小姐，而我，不過是個在阮府混飯吃的。
有了爹爹的應(yīng)承，我興奮的回了院子，高高興興的等著他叫人送來好消息。
憑著我和國師私底下的關(guān)系，加之爹爹美言一番，只怕明日我就能成為平城國師門下第一女弟子！
國師多響亮的名頭，我堂堂正正成了他門下弟子，誰還能再欺負(fù)到我頭上？我也并非只憑借他的名頭，起碼我是有真才實學(xué)，肚子里有貨的！我也不知自己腦袋里裝著多少醫(yī)書，但藥鋪里常見的藥材，其用途，甚至炮制方法我是張嘴就來呢。
憑借“國師門下第一女弟子”的名頭，只是我往權(quán)利攀爬的第一步，往后我會實打?qū)嵉母麑W(xué)習(xí)，投其所好，不就是圣上喜歡什么，底下的臣子就鉆研什么嗎？若是我真能精通醫(yī)藥了，他日說不定能成為御前第一女官，不憑借我這一副皮囊，我一樣能做到讓人不敢小覷！
我想的很美好，理想可謂豐滿了。
未曾想，還未到晌午飯的時候，爹爹就命人叫我去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