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聞言一愣,立即轉身,竟看到公主身邊的那女官大人,正站在我一步開外。
“見過女官大人。”我蹲身行禮。
她勾了勾嘴角,“你也識相,公主喜歡聰明人。”
說話間,她拉過我的手,往我手里塞了個涼冰冰的東西,拉著我的袖子蓋住我的手,她也轉身離去,隨公主入宮。
待眾人都離開以后,我才往自己手上看去,一只亮堂堂的黃銅令牌,上頭雕琢有威武的上古神獸,另一面,是小篆體的“雅”字。公主名諱“淑雅”,這令牌竟用了公主的名諱,可見是她的私令……她叫女官給我這令牌,是把我當自己人的意思了么?
可女官的話又是什么用意?公主一開始,就沒打算讓我去領舞?
我混混沌沌的回了楊家,告訴楊家人,表姐代替領舞的姐姐,去宮中獻舞了。
正如外祖父不希望我入宮一樣,楊家人也并不希望表姐入宮。
“她……她怎么就入宮獻舞去了呢?她的舞姿很平平啊?若是領舞的姑娘跳不了,那也該是……”舅母袁氏急促的說話聲中,將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我猛然一顫,不敢正面迎上她的視線。
楊家人似乎都在打量我,重新審視我。
我吞吞吐吐的說,“是……是公主點了表姐,沒……沒讓我去。”
這話我說的心虛,卻也不全然算是說謊,后來那女官告訴我的,不就是這個意思么。
廳堂里靜了一陣子,我不知他們信了我的話沒有。
若是表姐在宮里表現的不好,開罪了誰……亦或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只怕我連楊家這門親戚也要丟掉了。我心里惶恐不安,卻聽舅舅長嘆一聲。
“公主是不會叫你去……”
咦?我猛地抬頭往舅舅那兒看了一眼,他卻抿嘴沒有在往下說。
楊家人一時都沒了用飯的心思,任憑擺上桌的飯菜在那里一點點的變涼。
長輩們沒心思吃飯,小輩兒們哪里敢動筷子。
眾人大眼瞪小眼,廳堂里安靜的只聽一片或急或緩沉重的呼吸聲。
我垂頭坐著,心里格外的不自在,隱約覺得楊家的一切不順,似乎都是我帶來的。楊家人待我這么好,我卻帶給他們憂愁不幸……正自責,忽的有個東西砸在我頭上。
我往地上一看,是一粒小小的花生米。我猛地抬頭,看到驚鴻在外頭,探頭探腦的沖我招手。
我悄悄的起身,緩步來到門外。
他領我走遠了幾步,站在廊下,卻并不朝我比劃什么,只是安靜的看著我。
“驚鴻,你想說什么?我現在沒心情……”猛然想到什么,我神情一緊,“啊,你是不是從國師那里得了什么消息了?是不是我家表姐在宮里……”
他朝我笑了笑,跟我比劃,“把心放在肚子里。”
“表姐沒事?她們獻舞很順利?”我驚喜問道,尾音都微微發顫。
驚鴻看了我片刻,才緩緩點頭。
“太好了,太好了,我去告訴舅舅舅母……”
驚鴻一把拽住我的衣袖,目光有些深沉。
“怎么?還有什么事?”我不解看他。
他的眉頭擰在一起,過了片刻,才拉過我的手寫道,“自責?”
我愣了一下,嘴角耷拉下去,“是,我很自責,是我害得表姐入宮冒險,她是官家的女兒,原本沒有必要像舞姬一樣,去宮里現眼的……”
“不怪你。”驚鴻慢慢的寫,“你們都一樣,所有人,在王權之下,都一樣。”
嗯?我狐疑的抬頭看他,“你想說什么?”
“不是你害她,”驚鴻連寫帶比劃,表達的很慢,意思卻很清晰,“公主不會讓你進宮,是因為,你太過耀眼,她不想給自己的母妃招去一個勁敵。所以,無論楊家表姐在與不在,她都不會讓你入宮領舞。楊家表姐不過是撞上了,不怪你。”
我張了張嘴,這說法似乎也有道理……可我這心一時還不能全然原諒自己。
直到外院的熱鬧聲,一路傳到內院來,“小姐回來了——”
外院的家仆嗓音嘹亮的嚷嚷著,“小姐回來啦——”
呼呼啦啦,廳堂里連飯都沒吃的眾人神情激動的奔走出來。
表姐還一襲盛裝,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呢,不過是在華美的舞裙外頭,披了件金光閃爍的深衣。
表姐見了舅舅舅母就要跪行大禮。
舅舅一把拉住她,“你可還好?”
“女兒不孝,讓爹爹阿娘為兒擔憂,女兒平安無事……”表姐的聲音顫的都有些陌生了。
“手這么涼。”舅母拽著她的手,把她攬入懷中。
我遠遠看著,心里莫名的發酸……如果我阿娘還在世……她是不是也會像舅母這樣,注意到我的每一個小細節?是不是也會把我攬在懷里,給我撫慰?
一家人的熱鬧還未散去,外院有又高聲唱喝傳來,“賞賜到——”
舅舅舅母趕緊領著一大家子出了垂花門領賞,我也跟著站在楊家人后頭。
“楊家教女有方,一舞驚為天人,艷壓群芳……”一大堆夸贊溢美之詞,圣上賞了表姐好些珍玩。
滿滿兩漆盤的賞賜,明麗的珠寶直晃花了人眼。
“楊侍郎,還不謝恩領賞?”太監笑瞇瞇的提醒道。
舅舅這才回過神,領了賞,立即拽住太監的衣袖,他飛快的塞了什么給那太監,低聲與他耳語。
那太監笑了笑,并朝他搖了搖頭。
舅舅這才露出心安的表情,恭送那太監離開。
“恭喜表姐。”我上前福身說。
如意表姐一把拉住我,“該我向你道謝才是!”
她眼睛里亮晶晶的,美好如天上星辰,她整個小臉兒都溢出光芒來。我猜,她定是在宮宴上,見到自己的心上人了吧?
能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跳舞,哪怕知道兩人并無可能,也算了了一樁心愿了吧。
看她臉上真切的笑容和感激,我心中的歉疚才算被沖淡了。
舅舅從外頭回來,神采奕奕的與舅母搖頭。舅母長松了一口氣,欣慰的撫著表姐的長發。
我愣了下,舅舅對我眨眨眼,小聲說,“你表姐不會入宮,日后你們姐妹還能一起說說閨中話。”
表姐臉紅的跺了跺腳,我總算明白過來,他們是怕圣上給了賞賜,是要表姐入宮做了深宮里的女人那意思。
圣上已經年過五旬,表姐不過是十六七歲,朝華一般的年紀,真正疼愛自己女兒,不愿拿女兒一生幸福去換取榮寵富貴的父母,是不會希望自己的女兒入宮掙扎謀寵的。
我心里既暖又悵然。
暖的是,我舅舅舅母乃是看淡名利,真心愛孩子的人。又不免悵然,我與表姐相差不大,為何境遇竟如此不同?我身邊就沒有這樣真心實意為我打算的父母……
“對了,阿瑜,臨出宮時,公主托我轉告你,她過兩日邀你一同游湖。”表姐忽然說道。
我哦了一聲,點點頭,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楊家人一個個的都很高興,我在這里,卻與這里的氣氛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為了不破壞氣氛,我道了辭,便和驚鴻一起回了我那院子。望著安靜的小院兒,院中清涼涼的月光……忽然覺得,自己竟是如此的孤單。
隔日我才聽表姐描述,那一支舞在宮宴上引起的轟動。魏國的權貴多是鮮卑人,他們很介意漢人嘲笑他們不懂風雅,所以就故意表現的好絲竹、好曲賦。但他們折騰出來的東西,往往又得不到漢人的認可,反被嘲弄的更厲害。
唯獨當晚這一舞,竟叫在場的漢人文官,全然看呆了!一個個的如靈魂出竅似的坐在那里,舞停音落良久,文官們還沒回過神來。后來一問,這舞竟是李夫人“指點”了西城公主,排出來的。魏國的權貴一時間倍兒有面子。就連圣上都覺得在他的漢臣面前,揚眉吐氣。龍心大悅,圣上大大褒贊了李夫人,并賞賜了跳舞的舞姬們。
如意表姐繪聲繪色的與我講著,忽然她話音一頓,拉著我的手說,“如果是你去跳舞,定然跳的更好,這些賞賜本該都是你的。”
“表姐千萬別這么說!”我連連搖頭,“我絕不可能進宮跳舞,我還自責,是自己害了你呢……”
她羞澀一笑,緩緩低頭,“我沒有覺得自己被害呀……”
這欲語還休的嬌羞模樣,讓我忍不住想調侃她幾句,卻忽聞外院的小丫鬟急急來稟報,“公主府派了女官上門了——”
我和表姐一愣,公主說邀我游湖,還當真了不成?她那樣的貴人,這種話不該是說說就忘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