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天氣燥熱之時，也是我母親的祭日。
爹爹待我不好，卻從未忘記我母親的祭日，也不許我忘記。
每逢五月末，不管天氣如何，是烈日灼灼還是狂風暴雨，他都會提前一日，帶著祭品，帶著我，到城外的寺里守齋，然后去祭奠我母親。
今年也不例外。
我本不想帶蓮嬤嬤去，因為她臉色陰沉沉的，眼眸里藏著猩紅的怒意。
可我還沒開口說不帶她，她便先發制人，“老奴也不知還能在拜祭夫人幾年？許是今年就是最后一年了？死了死了也好，老奴就能和夫人團聚了，到了那頭兒，老奴還能繼續伺候夫人……只是小姐這里，老奴就顧不到了。”
說完，她就木木呆呆的，未曾落淚，卻是緊咬著牙關。
不讓她去這話，我說不出口了。
我帶了驚鴻和蓮嬤嬤，讓綠蘿在家里守著院子。
臨走我還交代驚鴻，一定要盯緊了蓮嬤嬤，若是她再像那日一般沖動起來，請他一定要攔住。
在寺里齋戒的時候，蓮嬤嬤一直都很平靜，甚至安靜的有些過分了。
次日去拜祭我母親，爹爹走在最前頭，他上了香，嘟嘟囔囔的在我母親墳前說了許多話，我站的腿都酸了，他才叫我近前上香。
我剛在母親墳前跪下，便聽蓮嬤嬤嗷的叫了一聲。
我心覺不好，驚愕回頭時，卻見蓮嬤嬤已經沖到我父親面前，撕扯著他的衣裳，面目猙獰的大罵道，“小姐在楊家的時候一向身體康健，從未有過隱疾，先前也沒有病，怎么說死就死了？定然是你和乙氏狼狽為奸，將我家小姐給害了！你賠我家小姐的命！你賠！”
我大驚失色，慌忙將香插入香爐，就撲了過去。
家仆也想把蓮嬤嬤從我爹身邊拉開，可她卻如同瘋了一般，力氣大的驚人。
“我不瞎，那阮詩晴是什么養女！分明就是你和乙氏的私生女！她不過比瑾瑜小兩歲而已，你還說對我家小姐死心塌地！我家小姐還活著的時候，你就起了外心了！就是你們這一對奸夫淫婦，把我家小姐給謀害了！”蓮嬤嬤聲嘶力竭的罵著。
我爹的臉色已經黑得跟鍋底一樣了。
“驚鴻！”我大叫他。
驚鴻踹開好幾個家仆，才得以近前，他抬手要打暈蓮嬤嬤。
卻被我爹伸手擱開。
我怎忘了我爹乃是武將，他若想甩開蓮嬤嬤，那是輕而易舉的。蓮嬤嬤能夠如此撕扯他，謾罵他，也有他縱容的原因。
我有些疑惑迷茫了……
“你賠我家小姐的命來！奸夫淫婦……”
“啪——”我爹抬手猛然一揮，響亮的耳光聲，幾乎響徹山谷。
蓮嬤嬤被他一耳光扇倒在地上，掙扎了半天，不知是眼前發黑還是怎的，竟一直沒能站起來。
我慌忙去扶她，卻見她哇的吐出一口血來，吐出的濁血里還帶著兩顆牙齒……
我心猛然揪緊，我爹這是使了多大的勁兒啊？他必是怒極了吧。
來不及猶豫，我忙跪在地上，山上多有碎石子，硌得我膝蓋生疼，“爹爹手下留情！”
見他抬腳要踹蓮嬤嬤，我忙上前抱住他的腿。
“閃開！”他喝道。
我哪里敢閃開，我一松手，只怕今日也是蓮嬤嬤的祭日了。
“爹爹，嬤嬤近來都心浮氣躁的，又逢我母親祭日，她一時想不開，鬼迷心竅了才會出言不敬，爹爹饒她一命吧！”我哭著向爹爹求情。
阿娘過世以后，整個阮府只有蓮嬤嬤是真心實意對我好的，若是沒有她，我早活不到今日了。
乙氏進門的那天晚上，我爹讓我去給新夫人磕頭的時候，我就想跟她拼命的，我都打定主意，要一命抵一命了，是蓮嬤嬤好說歹說勸住了我。
時常的隱忍也是她教我的，不知她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小姐不必替我求情！”蓮嬤嬤目光渙散，口中的話氣勢卻不弱，“我乃是楊家的仆婦，他阮府沒權利處置我！”
這不是火上澆油嗎？
果然，我爹的臉色立時更為難看，“呵，好厲害的口氣，這般仆婦我阮府是要不起，來人，找牙行把她打發出我阮府去！”
“老爺還想發賣我嗎？我不是你阮家的仆婦，你既無權處置我，更不能發賣我！”蓮嬤嬤嘶聲說道。
我皺眉看著驚鴻。
驚鴻又被家丁擋在了后頭，只見他手腕一轉，投出了個小石子，正打在蓮嬤嬤身上。他并未上前，蓮嬤嬤卻是眼睛一翻，倒在了地上。
我驚得心跳好似都沒了，既擔心蓮嬤嬤的情況，又擔心我爹真的要與她過不去。
“爹爹，嬤嬤老糊涂了！求你饒了她吧，她必是痰迷心竅了……”
“你何需求我？沒聽她口氣有多大嗎？她都說了我無權處置她，你求我有什么用？”我爹抬腳想把我踹開，驚鴻當即翻身一躍，立在我身邊。
國師府的態度，到底是叫我爹收了腳，沒真踹我。
“爹爹，嬤嬤糊涂了，您不要和一個老糊涂的仆婦一般見識呀……更何況這是在我母親的墳前，我母親只怕也盼著您能饒她一命……”
不知是不是提及我母親起了作用，我爹怔怔的看了阿娘的墓碑一眼，黑著臉沉默了好久，一言不發的轉身離開。
家仆們你看我，我看你，好一陣子踟躇不定，不知該不該把蓮嬤嬤給抬回去。
“你們回去吧，爹爹到底是念著我阿娘的情誼的，蓮嬤嬤我會帶回去。”我起身，冷聲吩咐。
家仆們拱了拱手，先下山去了。
我腿一軟，癱坐在蓮嬤嬤身邊，伸手去摸她鼻息。
“沒死。”驚鴻在我身后說道。
“我沒力氣了，煩請你帶上她。”我吐了口氣，對驚鴻說道。
他彎身抱起蓮嬤嬤，據說昏迷的人跟死人一樣死沉死沉的，驚鴻卻面不改色舉重若輕的跟在我旁邊。
我們一前一后，慢吞吞的下了山。
我爹一行人已經先行離開了，我以為他先回了寺里，畢竟往年他都會在我娘祭日之后，再齋戒兩日才回平城的。
可我與驚鴻徒步回到寺中，廂房都已經空了。寺里的小和尚說，我爹已經帶著人馬回平城去了。
“那我家的馬車……”他撇下我，我自己回去就是了。
小和尚訕訕道了阿彌陀佛，“阮府的馬車皆已經離開……阮施主說，呃……叫施主您自己想辦法回去。若是今日回不去，日后也……也不必再回去了。”
我噎了一下，爹爹到底還是生了我的氣。
連驚鴻在這兒，也不能讓他多照顧我幾分了。
是了，自打我阿娘死了，乙氏進門以后，我便沒了娘，也順道沒了爹。過的像個孤兒一樣，今日這般被棄之如敝履，不過是早晚的事兒。
我心里徹底涼透，對那個家再不抱一絲希望。我甚至真的不想回去了，那個家里沒人要我了，處處討人嫌，我還回去做什么呢？
只有蓮嬤嬤在意我，我帶著蓮嬤嬤遠走高飛……
“唔……”忽然我肩頭一暖，回眸一看，驚鴻的手正落在我肩頭上。
他雖不言語，但看我的目光卻滿是鼓勵，關切。
他把蓮嬤嬤放去了廂房，隨那小和尚一起離開。
不多時，我便聽見馬蹄和車輪的聲音，正在廂房院子外頭。
有馬嘶聲傳來，驚鴻竟向寺里要來了馬車，他站在我門前，目光堅定的看著我，一語不發。
“對不起驚鴻……”我咬著下唇，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歪了歪頭。
“你和國師一直幫我，一直教我該如何挺起胸膛做人……可我還是這么的懦弱，還是這么容易放棄……對不起，你對我，很失望吧？”我無奈的扯了扯嘴角。
驚鴻怔了一會兒，笑著搖了搖頭，朝我指了指外頭的馬車。跟我比劃著，回阮府去，還是好漢一條！
我忍不住笑了，“對，回去，還是好漢一條！說不定有些人正巴望著，從此把我趕出阮家，讓我流落在外！我偏不能如了她們的意！我就是要回去，不但要活著，還要活的漂漂亮亮的，我膈應死她們！”
驚鴻眼底一暖，朝我笑的更溫柔了幾分。
他把蓮嬤嬤抱上馬車，寺里的小和尚趕著車，載我們回平城去。
這寺距離平城不甚遠，大半日的功夫就能進城門了。
剛過了午后，我們便顛簸進了城。
小和尚朝我們連連作揖道著阿彌陀佛，說，“不能多送了，只能到這兒，小僧就得回去，施主見諒……”
原想著寺里的馬車把我們送回家去，我們也算耀武揚威了一把呢。我爹不是想為難我么？也讓他看看我不是那么容易妥協的人。
如今倒是不行了，我們謝過小和尚，他便駕車離開城門遠去。
“我沒錢雇車，不如與車夫商量，送到阮府再給他錢？”我攙扶著蓮嬤嬤，分外不好意思的看著驚鴻。
驚鴻拍了拍自己腰間的荷包，嘩啦嘩啦的聲響，似乎有不少銅錢。
主子一貧如洗，卻叫丫鬟掏錢，像我這么窘迫的主子也是罕有了吧？
事事被動，處處挨打……坐在馬車上，我終于看清楚了自己的現狀。
其實一直看得很清楚，不過是我自欺欺人，總覺得這是明哲保身，規避風險。我不敢和乙氏對著干，事事屈服，以為這樣終能等來好日子……可如今，我等來的不過是更加困窘，處處得靠別人接濟的日子。
“停車！”我突然揚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