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呼吸猛然一滯,我是猴嗎?被她牽出來溜的?
“瑾瑜,還不下來見過眾位夫人?”繼母在車外嚷道。
我雙手緊緊攥在一起,正欲下車。驚鴻卻把我按回了椅子上,沖我搖了搖頭。
她挑了挑眉梢,朝外示意,我豎起耳朵,聽到旁的夫人說,“這孩子怕是害羞吧?待會兒宴席上,有的是機會見面。我們快結伴去見郭家老夫人吧!”
“聽說皇后娘娘請了尊玉菩薩,現就在郭老夫人的佛堂里供著!”
各家夫人們說笑的聲音,漸漸遠去,并未有人真的等著一睹“阮家大小姐”真容。
我松了口氣,跟在驚鴻身后下了馬車。
遠處有道怨毒的視線,隔著甚遠的距離,仍舊讓人無法忽視。
我尋著直覺看過去,只見被許多小姑娘簇擁著的阮詩晴,正望著我這邊。
幸而離得遠,不然還不知道會不會被她瞧出,我的衣裳首飾都換過了。
她怨毒看我,我卻覺得心中輕松又愉快,忍不住朝她笑了笑。把她的臉都給氣紅了。
她身邊的小姑娘也朝我這邊看了一眼,嘻嘻哈哈說著什么,把她拉走了。
驚鴻拍了拍我的肩,指著一旁花團錦簇的青石路。花團之間,并行著許多年紀與我差不多的小姐們,三三兩兩的說這話,往待客的院子行去。
驚鴻示意我去和她們打個招呼,與她們同行,也好有個伴兒。
我搖了搖頭,“我們走在后頭就行。”
驚鴻皺緊了眉頭,拉過我的手,在上頭寫,“結交”。
我仍舊搖頭,拽回自己的手,遠遠的跟在眾人的后頭。彼此身份相當的交往,才叫結交。懸殊太大,不是結交,而是攀附。
汲汲營營迫不及待想要攀附權貴的人,從來都沒有好下場。這也是我在那次發了高熱之后,所領悟到的。
賞花宴尚未正式開始,眾賓客都在偌大的花園子里,三五成群的說笑閑聊。
花園子里亭臺小謝,景色宜人。這里有多少在結交,多少人在攀附,多少人在炫耀……都與我無關。
我躲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任憑驚鴻慫恿,也絕不肯冒頭。
女賓們嘰嘰喳喳的聲音,簡直比喜鵲開會還熱鬧。
卻忽然因為男賓的到來,而變得溫婉含蓄起來。只聽太監高唱,“太子殿下到——國師到——六皇子到——”
閑坐于各處的女人們,呼呼啦啦全到敞亮的院子中央集中起來,一個比一個柔態百生的福身行禮。
我不想冒尖,更不想被人扣個“不敬”的帽子,擠在人群中間是最不顯眼的了,我也跟著眾人蹲身行禮。
太子殿下駕到,郭家老夫人連忙讓出尊位,請太子上座。
太子殿下落座以后,他左右手坐著國師和六皇子。
我飛快的瞥了國師一眼,沒曾想,他的視線正在人群里搜尋著什么,我倆的視線隔著許多人,生生撞在一起。
他朝我笑了笑,還點了下頭。
這么多人在場呢……嚇得我魂飛魄散,趕緊埋下頭來。
太子身邊的太監,叫眾人平身,賜坐。
我跟著眾人散開,要躲回不起眼的角落,卻忽聽耳邊傳來繼母含笑的聲音,“斗膽稟太子殿下,我阮府大小姐,今日頭一回出深閨,也要學其母當年一鳴驚人——她為太子殿下準備了一舞,不知殿下,可有興趣?”
這話信息量好大,登時將我擊暈,愣在場中。
學我娘當年一鳴驚人?我娘當年到底干了什么事兒?
我為太子準備了一舞?我什么時候會跳舞了?
四下里有無數道目光,正灼灼落在我身上,我僵立在數不清的視線里,卻只覺渾身冰冷,如墜墜冰窟。
雖早料到繼母不會好心帶我見世面,但我也絕沒想到,她竟敢當眾挖這么大的坑給我。
我反復在心里告訴自己,要冷靜冷靜……可是看到不遠處,繼母臉上得意嘲諷的笑容,就有一股邪火直沖腦門兒,讓我無法冷靜。
“那就煩請阮家小姐下去準備吧。”國師抬了抬手。
驚鴻從人群里擠出來,把我拉到人群之外。
“你能成么?”她拍拍我的肩,一邊用眼神問我,一邊從懷里摸出什么東西。
我心里亂糟糟的,沒細看她手里的動作,“我阿娘在世的時候,常喜歡跳舞,也教過我,可是繼母過門以后,就把教我跳舞的先生給辭了……七八歲那會兒,讓我當眾跳舞,或許不會太丟人吧!”
驚鴻無奈的看了我一眼,抬手往我額間貼了個花鈿。
我伸手去摸額頭時,她又從懷里摸出櫻花色的胭脂來,掃過我的臉頰,甚至還在我耳墜上重重點了一下。
“你……你這是干嘛?”我瞪眼看著她。
驚鴻鄙夷的斜了我一眼,在我掌心寫道:“含羞妝”。
我猛然想起香雪姑娘說,含羞妝,意為不勝嬌羞,面頰耳朵都羞的微微發紅,烘托青澀的少女氣質,叫人生出一種憐香惜玉的保護欲……沒想到驚鴻大大咧咧的,竟連這個都懂。
我張了張嘴,還未反駁,她便推我去。
我只好在心底安慰自己,“好歹還有七八歲以前的底子,最多不過是跳不好,倒也不至于大庭廣眾的衣服開裂丟人現眼,乙氏她也呈不了意。”
我被驚鴻推去場中,周圍的賓客圍著一張張小茶桌,吃著茶品著茶點,帶著獵奇笑容看著愈發緊張的我,稀稀落落的掌聲,像雨點打在我心頭上。
繼母遠遠的盯緊了我身上的衣裳,她扭臉兒對樂師說,“奏當年那曲《陽春白雪》。”
她話音落地,便有錚錚然的琴聲響起。
我垂頭立在場中,心跳快的幾乎喘不過氣,我努力回憶著多年前母親曾教過我的動作。
這首曲子,是我娘最喜歡的,她常跳給我看……我一直不動,周圍漸漸響起竊竊私語及起哄嘲笑的聲音。
就是這里!我踩著樂點,舞動起來,畢竟多年沒有跳舞了,骨頭關節就好像生銹了一般……令人驚異得是,這么一動起來,儲存在身體里的記憶,好似自動復蘇了!
一股暖流在我四肢百骸間自由流淌,姿勢越發的流暢,我并不覺得累,反而覺得很舒服……不,這絕對不是我七八歲時的記憶,那時的我,絕跳不了這么好的舞。這更像是已經練習過千百遍,深深刻進身體里的習慣,演化成了本能……我腦中出現了一副場景,一個女孩子,在偌大的宮殿里,一遍一遍的跳著,日復一日的練習著。
我腦中有一股被壓抑的力量,像春雨后的種子,蠢蠢欲動,欲要破土而出……
琴聲忽而終止。
整個園子里一片寂靜,眾人的目光再沒了一開始的戲謔,落在我身上的視線都有些看呆了。
我心中一驚——不好!要遭了繼母嫉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