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劍樓。
煙雨,江南,劍。
在我踏上臺階之后,八方劍意起,風雨飄搖。
仿佛只要我再向前一步,風雨便會瞬間奪走了我一身的真炁修為,我這一生關于道法的體悟都被風雨吹去。
后退一步,我依然是永恒劍主,劍氣無盡,殺伐宇宙萬物。
甚至可以一劍斬破這座煙雨中的殘破小樓。
進還是退?
急功近利者。必然選擇退。
但是,我若就此退出一步,則我這一生再也沒有機會修正劍法中的瑕疵。
永恒劍主代表著劍道的至高成就,境界上無出其右者。然而境界高,并不代表劍道的完美,過往我在劍道上走過的彎路,遭受的挫折依然在,只是因為境界的提升變得無足輕重罷了。
舉足不定,忽而想到,為何這座樓會是劍樓呢?
倘若是姽婳選此樓。一刀破去,那么劍樓的存在又有什么意義?
思來想去,我只能將此歸于冥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修劍。所以應劫生出一座劍樓。
就在我猶豫難斷的時候,劍樓中忽然傳出一曲簫聲,飄然一曲誘我側耳聽。
初始帶著哀怨,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漸漸的曲風變得越來越冷清,就像人漸行漸遠,隔山隔海,背影消散。
簫中藏有劍意,失而不可得。
靜靜的聽完一曲,我穿過雨幕走進劍樓。
劍樓無座,空空蕩蕩。
對門靠窗站著一名戴著斗笠穿著玄色道袍的男人。
男人懷抱著一支玉簫,曲中含情,簫中藏劍。
男人側對著我,斗笠壓的很低,我看不到他的臉,但是這身影卻令我覺得有幾分熟悉,我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不愧是永恒劍主,容不得劍中帶有瑕疵。"男人淡淡的說道。
"若非閣下一曲簫聲,我也未必走進這座劍樓。"我說道。
"你為何而來?"男人問道。
"為劍而來。"
"劍在哪里?"
"劍在……"
我以為對于劍無所不知,然而當男人問我劍在哪里的時候,我卻忽然結語無法說出準確的答案。
萬千讖言之劍就在我手中,可是自從我進入劍樓之后,這把劍就和我失去了聯系。
這很奇怪,明明劍在手,我卻心中無劍。
我低頭凝視著萬千讖言之劍。認真而專注的凝視著上面的黑白符文。
漸漸的,我的思緒被剝離,萬千讖言之劍在我手中不斷的變幻著模樣,時而像風中搖曳的紅杏,時而像隨風婉轉的荷葉。
像雨天的一把傘,田里的鋤頭。
廚子的勺,屠夫的刀,畫師的筆,美人的……手。
這明明是一把劍,寒光閃爍,劍格分明,可當我認真盯著它看的時候,它偏偏什么都像,唯獨不像劍。
"劍在哪里?"黑衣人又問了一句。
我的心開始慌亂,因為我弄丟了我的劍。
繼而巨大的惶恐籠上我心頭,天道之戰一觸即發,我什么都可以失去,唯獨不能丟了我的劍。
我將神念投向我的玄關,映照玄關萬物,依然沒有搜尋到劍的蹤影。
何為劍?
絕世劍客,草木竹石皆可為劍。
而我手握劍柄,卻不知劍在何方?
"神通,術法,招式,殺伐。都不是劍。"黑衣人說道。
"那,什么才是劍?"
"劍無關生死,無關愛恨。既不是守護,也不是復仇,不是勇決,不是向死而生。既非善,也非惡……"
"快說,到底才是劍?"我大聲問道,心里越來越恐懼,因為他所說的,正是以往我對劍的理解。
"劍是墳墓。"男人終于給了我答案。
"為什么?"
"刻意追求劍道至高,無異于自掘墳墓。劍道無止境,所謂的永恒劍主,不過是個被劍埋葬一生的可憐人罷了。"
"你在我壞我心境?"我冷然問道。
"呵呵,你應該知道我說的是對,而且在你的生命中也一定見過被劍埋葬一生的人。"
男人這樣一說,令我想起了呂純陽。
一個為劍而生,又為劍而死的人。
在呂純陽的一生中,除了劍再也沒有別的事情羈絆于心。
甚至,他的一生只用一個劍字就可以完全概括。
可惜。離開了劍他什么都不是,一無所有。
"我和他不一樣,劍是劍,我是我。"
"呵呵,若你真的做到了你所說的。那么你為什么而恐懼,若是此刻手中無劍,你可還有勇氣去面對天道?"
我再次沉默。
劍早在無形之中,成為了我的軀殼。
沒有劍,我根本不會走到今天,更沒有勇氣去決戰天道。
"我還有朋友,我有妻子,我有千千萬悍不畏死的魔道弟子。我有信念,我背負著三界六道眾生的命運。"
"如果沒有了劍,你還有什么?"
"我……我什么都沒有。"
沒有劍。我就是凡夫俗子,上面所說的那些都將和我無關。
因為我既沒有相應的實力,也沒有勇氣去承擔。
想不到,男人三言兩語就能擊潰我的心防,我開始后悔進入這座劍樓,不進劍樓,我依然是永恒劍主,輕輕一劍便可將其毀滅。
可惜,現在我再后悔已經太遲了。
我弄丟了我的劍,也必將永遠被囚禁在劍樓之中。
除非。我可以找到我的劍。
窗外瀟瀟雨下,雨幕隔絕視線,也隔絕了我對劍的感知。
錚的一聲。
男人拔出了簫中劍,來到我面前。
斗笠依然壓的很低,我看不到他的臉,卻能感覺到他一往無前的殺機。
劍樓是一個結界,也是一個法陣,主陣人就是眼前的黑衣人。
從我踏上臺階的那一刻起,陣法就已經啟動,現在我人在樓中,八方皆為死地,無法逃脫。
然而,陣是死物,人是活物。
如果說這座陣法還有生門的話,那么一定就在眼前的黑衣人身上。
是他封死了這座陣法,同時,他也是這座陣法唯一的破綻。
問題是,我要如何從他身上找出破綻。
黑衣人的劍并不快,雖然殺機濃郁的無以復加,但是我永恒劍主的身份。禁忌一切劍法。
即便我失去了這個身份,混亂劍體也還保留著幾分余威。
劍很慢,但終究還是一點點的刺了過來。
刺的正是我的神庭穴。
一股熱流涌出,鮮血從額頭向下低落,好巧不巧的低落在我持劍的手上。蜿蜒滑入劍身。
血脈相連的那一刻,我找到了自己的劍,同一時刻,黑衣人的劍勢戛然而止,再也無法刺入分毫。
我沒有反擊。也沒有多說一個字。
轉身,走出了小樓,走進雨幕之中。
"你為什么不殺我?"黑衣人在我身后大聲質問。
"我已經殺過你一次,又何必再重復同樣的故事?"
"你知道我是誰?"
"劍是墳墓,這句話大概也只有你才能說出來。呂純陽。"
被我叫破身份,呂純陽的聲音都變了,變得無比怨毒,"謝嵐,你也是墓中人,沒有了劍,你什么都不是。"
"你錯了,就算沒有劍,我依然是我。"
"呵呵。"
"是我選擇了劍,不是劍選擇了我。劍本身固然足夠偉大,真正偉大的還是用劍的人。"
語閉,我御劍穿越風雨,飛向第一座城樓。
在我身后,破舊的劍樓,再也無法承受風雨的摧殘,轟然一聲崩塌。
呂純陽最后一縷關于劍的執念,也隨著劍樓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