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手忙腳亂地把姬禮抬進(jìn)了坤明殿。
太醫(yī)匆匆趕來, 跪在床前,于太后與梁貴妃擔(dān)憂的目光中,惶惶然道:
“皇上此次并無大礙,只是一向身子調(diào)養(yǎng)不周, 一時(shí)心悸, 暫時(shí)昏迷了過去。微臣開了幾服調(diào)養(yǎng)身心的方子, 日夜各服用一次即可。”
聽他這么說,太后這才安下心來。她撫了撫胸口, 擔(dān)憂地望向平躺在龍床上的少年, 忽地一嘆息:
“姜幼螢?zāi)兀俊?
一提起那人,梁貴妃與密昭儀的眸光亦是一冷。
阿檀走上前, 聲音輕輕的, 生怕太后遷怒于自己:“依著太后娘娘的吩咐, 暫且禁足于鳳鸞居了。”
方才所有人方寸大亂, 根本來不及顧及姜幼螢與沈鶴書,如今皇上身體穩(wěn)定下來,梁貴妃欲商討如何處置二人之事。
卻見太后一冷聲:“皇帝還沒醒呢!待他醒后再說罷!”
太后娘娘顧子心切,二人只好將這件事作罷。
皇帝昏迷了整整一晚,第二日早朝結(jié)束后, 才悠悠轉(zhuǎn)醒。
太后與他提起昨晚之事, 姬禮一臉迷茫:“什么與沈鶴書?阿螢與鶴書怎么了?”
太后面上閃過一道訝異之色, 動(dòng)了動(dòng)嘴唇, 卻只見皇帝歡天喜地地跳下床。
“對(duì)了,馬上要大婚了, 朕要找朕的阿螢。”
太后與貴妃站在床邊,看著皇帝的背影,面面相覷。
太醫(yī)說, 皇上如今身子虛弱,承受不了太大的刺激。太后只好令人將昨日之事壓了下去。
畢竟,什么事都無法與圣上的龍?bào)w相提并論。
就這般,姬禮如愿以償?shù)貋淼进P鸞居。
姜幼螢被禁足于此地,原以為起碼要待上好一年半載,聽見姬禮來,一下子傻了眼,匆忙起身迎接。
姬禮看上去面色像是不錯(cuò),揮了揮手,示意眾人退下。
偌大的鳳鸞居內(nèi),就只剩下姜幼螢與他二人。
看著眼前的少年天子,姜幼螢欲言又止。關(guān)于昨日之事,她有許多話想同姬禮說。可又生怕將事情越描越黑、讓他誤解了自己。
畢竟他趕來密林的時(shí)候,自己正與那沈鶴書抱在一起。
桌上放了些點(diǎn)心,姬禮拉著她于桌案前坐下,看著少女柔腸百轉(zhuǎn)的眸色,似乎已經(jīng)預(yù)料到她要說什么。須臾,將桌上的小盤子推到她面前。
“沒有吃東西?”
她搖搖頭,“臣妾吃不下。”
姬禮忽然笑了,“就這點(diǎn)事兒,還吃不下東西啦?”
他手指修長,輕輕夾起一塊糕點(diǎn)。那乳白的奶酪糕夾在他手指間,愈發(fā)襯得他手指瑩白。
屋內(nèi)燃著香爐,裊裊香霧穿過空庭,拂于姜幼螢面上。
她眨了眨眼睛。
姬禮不生氣?
姬禮怎么不生氣?
姬禮竟然不生氣?!!
換做是旁人,早就氣得半死不活了!
一瞬間,姜幼螢忽然想起昨夜,于一片凌亂的場景中,姬禮偷偷勾了勾她的小拇指。
他的裝的,裝暈倒,裝昏迷。
順便還把今天的早朝給曠了去。
思量片刻,她還是決定將昨天晚上發(fā)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同姬禮說一遍。
即便是越描越黑,她也要將真相說出來,自己與沈鶴書沒有一星半點(diǎn)的關(guān)系!
“皇上,阿螢昨日去找沈世子,全然是為了還那只手鐲。大婚在即,阿螢不想欠世子些什么,打算昨日與他面對(duì)面說清楚,從此一刀兩斷。”
她對(duì)沈鶴書,從來都沒動(dòng)過心思。
似乎早就預(yù)料到她要這么說,姬禮彎了彎唇,聲音溫柔:“朕知道。”
姜幼螢一愣,“皇上知道?”
“太后與梁氏來請(qǐng)朕,說有萬分要緊的事。朕又不傻,定是有人通風(fēng)報(bào)信,將你與鶴書見面的事告訴了太后。她們將朕故意引到了那里。”
然后一群人,自然而然地撞見了她與沈鶴書的奸情。
說到底,看見二人擁抱的那一瞬,姬禮還是心慌意亂的。他感覺自己一顆心被人硬生生扯開,只在一瞬間,就被撕成了無數(shù)碎片。
震愕,醋意,慌亂,嫉妒。
可偏偏沒有,對(duì)她的怒意。
他原本是感覺到胸悶的,可當(dāng)姬禮看見少女那一雙柔軟的、欲言又止的眸子時(shí)——那眸底盈滿了清澈的霧氣,看上去極為委屈。
姬禮選擇了相信她。
眼前似乎還是前幾日,二人坐在房頂上,小姑娘抿著唇,眼睛亮亮的,在他手中寫:
螢火蟲追著月亮,阿螢圍著皇上。
阿螢想與皇上,一直在一起。
聽著他的解釋,姜幼螢滿臉的震驚。自己還未說什么呢,暴君便已經(jīng)在心底里為她想好了開脫的由頭。迎上少年那一雙明澈的眼,她心頭一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昨天皇上嚇?biāo)腊⑽灹恕!?
他就那樣直愣愣地突然倒下去,嚇壞了在場的所有人。
姬禮狡黠一笑。
“若朕不裝,她們非逼著朕,要朕下個(gè)決定。朕是該降罪于你呢,還是該怪罪鶴書呢?”
一個(gè)是他最喜歡的姑娘,另一個(gè)又是與他一同長大的心腹。
不過說到底,想起沈鶴書昨夜所作所為,姬禮忍不住沉下眸色。
昨日與他擦肩而過時(shí),姬禮似乎聞到了他身上的酒氣。
也許是阿螢風(fēng)寒未愈,沒有聞到其身上的味道。
他從未想過,沈鶴書能這般大膽地在宮中將阿螢抱住,姬禮暗暗思忖,待回坤明殿后,要將對(duì)方腰間那塊能讓他通行無阻的令牌收回來。
這時(shí)候,肖德林忽然叩了叩門,在外頭咳嗽一聲。
“皇上。”
低低地一聲喚,姬禮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輕輕拍了拍身前少女的手背。
“阿螢,你先去書房,取一本書來。”
姜幼螢怔怔地站起身,聽著對(duì)方的話:“最左邊的書架上,從左往右數(shù)第三列,最上面一排、最里面的那本書,你給朕取過來。”
明明周圍有那么多下人,姬禮偏偏還要使喚她。
姜幼螢不假思索,朝屋外走去。
一推開門,便是一陣寒風(fēng)料峭,生生撲打在少女面上,宛若一把極為尖利的刀。
小姑娘縮了縮脖子,記著姬禮方才所述,快步往書房走了。
肖德林這才從墻角悄悄拐出來。
“皇上。”
他身后跟著個(gè)小宮女,宮女手上捧了一樣?xùn)|西。
見著姬禮,二人恭敬地一福身,道:“三日后大婚的吉服趕制出來了。”
少年眉目笑開,揮了揮手,示意對(duì)方將衣裳遞上來。
那是一件極為華美的衣裙,顏色是宮中只有皇后才能用的、鮮艷的正紅色。裙身用金絲線精致地勾著、繪出一只栩栩如生的鳳凰。
金縷鳳凰,大紅吉服。他伸出手,頗為愛惜地摸了一把這衣料子,衣料柔順,正是宮里上上等的布料。
姬禮特意吩咐了,給皇后娘娘的東西,都要是全皇宮里最好的。
不僅如此,那吉服上還綴了許多珠玉寶石。宮人極識(shí)眼色,見皇帝略一揚(yáng)下巴,便立馬將吉服展開,只能一陣琳瑯的珠玉碰撞聲,日影搖晃,投落于衣裙上,折射出一道道十分耀眼炫目的光芒。
這其中每一塊玉,都是價(jià)值連城。
姬禮十分歡喜,連忙命人將其疊好了,又整整齊齊地?cái)[放在床頭,等著姜幼螢從書房歸來。
滿心期待,只盼著給那人一個(gè)驚喜。
……
且說姜幼螢這邊。
匆匆趕去了書房,才發(fā)現(xiàn)阿檀正在里面。見了幼螢,小宮女恭敬一福身,手上正拿著帕子,像是在擦拭這里的瓶瓶罐罐。
見她要進(jìn)屋,阿檀便要出去、留給她一片清凈之地。姜幼螢連忙擺擺手,示意自己只是來取件東西,不妨礙她的事。
阿檀這才點(diǎn)點(diǎn)頭,又重新拿著帕子,仔仔細(xì)細(xì)地擦拭起花瓶。
最左邊的書架上,從左往右數(shù)第三列,最上面一排、最里面的那本書。
“從左往右數(shù)第三列……”
姜幼螢揚(yáng)起小臉兒,看著最上面的書架,踮了踮腳。
夠不著。
那書擺放得太高,阿檀更是比她還要矮,想了想,姜幼螢將椅子往這邊挪了一挪。
試圖踩著椅子去取那本書。
“哎,娘娘,小心您摔著了!”
說時(shí)遲那時(shí)快,姜幼螢?zāi)_下一滑,阿檀嚇了一跳,連忙過來攔她。
噼里啪啦,一大堆書卷從架子上砸下,散落在二人腳邊。
幼螢驚魂未定,扶著桌角,微微喘息。
還好東西沒砸著人。
阿檀連忙彎下身收拾書卷,忽然,姜幼螢眸光一閃:“這是……”
一幅有些陳舊的美人像,被幾本書壓著,正在地面上攤開。
姜幼螢右眼皮一跳,心中百般好奇,自姬禮登基后,一直未立后,鳳鸞居也沒有女子居住,這里怎么又會(huì)有他人的畫像。
兩手捧著卷軸,她微微凝目,下意識(shí)地問道:“這是周太妃嗎?”
周太妃,乃先帝在世時(shí),最為寵幸的貴妃娘娘。后來先帝駕崩,她便被驅(qū)逐出宮,為先帝守墓。
阿檀神色有些古怪,愣愣地?fù)u了搖頭。
“那這……是何人?”
一顆心無端跳動(dòng)得飛快。
她估摸著這是先帝留下的東西,可心中又隱隱害怕著什么事兒。姬禮正風(fēng)華正茂,卻從不踏入后宮半步……姜幼螢看著畫像中的女子,只見她面容昳麗,笑容明艷清純。一雙桃花眼尾稍稍朝上挑著,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嫵媚動(dòng)人。
那是一種渾然天成的、毫不刻意拿捏的媚色,姜幼螢從未見過這般美艷的女子。
阿檀抿了抿唇,道:“皇后娘娘,奴婢不知曉這幅畫上的女子為何人,奴婢進(jìn)宮晚,沒有見過她。”
“但奴婢知曉,皇上似乎極為珍愛這幅畫,將這幅美人圖收藏了許久。奴婢有一次看見皇上來鳳鸞居,特意找出這幅畫,也不知是不是在睹物思人……”
姜幼螢捧著畫卷的手一抖,咬了咬唇,沒有吭聲。
這幅畫上的少女很美,尤其是那一雙眼,明亮、艷麗、動(dòng)人,那眸光燦然,仿若世上最珍貴的珠寶,讓人忍不住想將其采擷、捧在手心。
那明亮的眸底,竟有著與姬禮一樣的驕傲。
她忽然有些自卑了。
腦海中閃過沈鶴書與柔臻的話,他是天子,是你不可肖想的。姜幼螢,你是何人?花樓妓子罷了!
就憑你,是如何敢去肖想那皇后之位的?!
小姑娘面色剎然一白,渾渾噩噩地將畫像塞回書架上,阿檀喚了她好幾聲,她似乎都聽不見。只捧著姬禮先前讓她找的那本書,兀自一人朝寢宮走去。
一路上,風(fēng)刮得厲害。
冷風(fēng)拍打在面上,灌入她的衣領(lǐng)。
姜幼螢凍得直往后縮身子。
回到寢殿,姬禮正坐在床前,眨巴著眼睛看著她,目光灼灼。
“阿螢!”
少年聲音清亮,猶如清脆的珠玉碰撞。一顆心猛地一跳,雙手握緊了些,姜幼螢走上前去。
不知為何,姬禮看上去格外興奮。
他唇角秦哲曉,眉眼彎彎的,朝她招了招手。
“朕要送你一樣?xùn)|西。”
對(duì)方捂住她的眼睛,將床簾子一拉開,少年溫?zé)岬谋窍⒙湓诙叄安虏驴础!?
眼前一片昏黑,細(xì)光透過他手指的縫隙,她想了想。
“發(fā)簪?”
“不是。”
“玉佩?”
“也不是。”
“呃……耳環(huán)?”
其實(shí)她想問是不是鐲子來著,卻又怕讓姬禮生氣。
“朕差不多將全皇宮的耳墜子都賞給你了!”
姬禮似乎被她氣笑了,她真的這么喜歡耳墜嗎?唔,下次再多賞她一些好了。
少年看著她玲瓏的小耳朵,打心底覺得十分可愛。
姜幼螢猜了許久,仍未猜到正點(diǎn)上,姬禮一松手,眼前一片通明。
待看清楚床上的東西時(shí),她震愕地瞪圓了眼睛。
“皇、皇上……”
大紅色的吉服,被人攤開在床上。衣裙上鑲滿了金玉珠寶,日光落下,讓人分外晃眼!
姬禮有些驕傲,拉著她的手:“三日后便是大婚,阿螢快去試試,看看合不合身?”
他抬眸,眸中含笑,眼底一片期待。
三日后大婚,十日后封后大典。姬禮說了,所有的儀式,都要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走一遍,一個(gè)流程都不能落下。
他要讓她,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成為大齊的皇后,成為他的妻。
她看起來卻有些興致索然,像一只貓兒般鉆到他懷里,輕聲:“改日再試好不好,皇上我發(fā)了。”
姬禮一怔。
也對(duì),她大病初愈,做什么事兒都提不起精神。
“嗯。”
如此一聲,她感覺心中似有一塊大石落下。
姬禮柔聲與她說了許多話,幼螢仍是心神不寧。
見她心不在焉,對(duì)方便換著法子地哄她開心,忽然,少年眸光一亮,同她道:“阿螢,朕記得你在采秀宮時(shí),曾與一個(gè)叫柔臻的小宮女關(guān)系不錯(cuò)。朕把她調(diào)過來,給你當(dāng)貼身宮女好不好?”
姜幼螢發(fā)現(xiàn)了,在對(duì)待某些事上,姬禮格外心細(xì)。
柔臻來了鳳鸞居,自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姜幼螢不舍得讓她干活兒,只讓她平日里跟著自己、陪自己說說話。
深宮寂索,除了柔臻,竟沒有一個(gè)知心之人。
姬禮又往鳳鸞居里送了許多東西,說是大婚的初禮,后面還會(huì)有許多賞賜。一件件金銀珠寶流入鳳鸞居,不知道看得外面多少人眼紅。
姬禮卻不避諱,他就是要這般,明目張膽地娶她、寵幸她。
有了皇帝的恩寵,即便是出身再低,旁人也不敢怠慢了姜幼螢。不知不覺,已經(jīng)到了大婚前夜。這些天,太后與貴妃時(shí)不時(shí)在皇帝耳邊提起那晚之事,可每每方一開口,皇帝便皺眉,說胸口疼。
此事有關(guān)皇家顏面,太后也不敢讓這件事傳出去了,只好暫且擱置在一邊。
不過也有一件好事,那丫頭不知在皇帝耳邊說了些什么話,竟讓他一下收斂了脾性,變得溫順了許多。
姬禮歡天喜地,一身明黃色的龍袍,便要去鳳鸞居找她。
他如今是一時(shí)一刻都等不及了!好想快些到大婚那日,洞房花燭,枝滿月圓……
宮人們卻攔著他,不讓他進(jìn)去。
說是老祖宗的規(guī)矩,大婚前夕,兩位新人是不能碰面的。一來,新娘子這邊有許多要準(zhǔn)備打點(diǎn)的地方,其二,都說小別勝新婚,那便在大婚前夜將新人分離,讓他們都嘗一嘗那分別的酸澀。
期待一點(diǎn)一點(diǎn),逐漸高漲。
宮人動(dòng)之以理,姬禮只好作罷,眼巴巴退出了鳳鸞居。
回坤明宮的路上,忽然聽見有人在嚼舌根。
不知是哪個(gè)宮里頭的丫頭,嘴碎得很。姬禮面色不虞,頓下腳步,只聞另一堵墻后傳來——
“唉,也不知曉咱們娘娘與她相比究竟差在哪里。論相貌相貌不如我們娘娘,論出身,她也不過是個(gè)宮女罷了。先前還是采秀宮的三等宮女呢!也不知曉皇上喜歡她哪一點(diǎn),真是烏鴉飛上枝頭,一朝成了鳳凰了!唉,真是可惜了咱家娘娘……”
肖德林弓著腰,站在姬禮身后,大氣也不敢出一下。
周圍宮人更是屏息凝神。
雖說背后不能隨便議論主子,但皇上突然立后,后宮內(nèi)難免有些不滿。如今被皇上聽見了……肖德林想起來先前的徐美人與麗婕妤。
果不其然,只見皇帝眸光一睨,斜斜掠過那一堵宮墻。待宮人上前詢問如何處置那兩人時(shí),姬禮言簡意賅:
“宰了。”
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周圍宮人領(lǐng)命,欲退下,忽然又被他一喚。
姬禮沉吟:“這件事,莫讓皇后知曉了。”
小宮人一愣,登即明白過來,點(diǎn)頭如搗蒜。
姬禮這才滿意。
他大步邁開,朝著坤明宮走去。地面上落了些水珠子,一滴一滴的,像是要下雨了。
少年暗忖,下雨也好,就怕是明晚看不見月亮。
可剛走沒多久,他又兀一皺眉,“肖德林。”
“奴才在!”
“罷了,”想起那日答應(yīng)過阿螢的話,他攥緊了拳頭,“明日朕大婚,不宜見血腥。方才那兩人,杖責(zé)三十,而后發(fā)配到采秀宮罷。”
肖德林一愣神。
皇上這是……突然轉(zhuǎn)性子了?
竟開始寬恕起犯了錯(cuò)的宮人來。
“還有,刑房中那些宮人,若是犯的事不甚嚴(yán)重,也一并放了罷。”
冷風(fēng)撩動(dòng)起少年衣擺,一滴雨珠恰恰砸下,姬禮探手,拂去衣上雨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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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著天又陰了下來。
宮里張燈結(jié)彩,掛滿了紅燈籠,姜幼螢坐于殿中,聽著外頭的鞭炮聲。
再過兩個(gè)時(shí)辰,她便要被人扶著上花轎,轎輦一路駛向坤明殿,在那里,她會(huì)與姬禮大婚。
“娘娘,妝畫好了,娘娘換上嫁衣罷。”
睫羽輕輕一顫,少女抬起雙目,菱鏡之前,一雙眼眸春水瀲滟,正是明艷可人。
身側(cè)綠衣忍不住贊嘆,“娘娘今日真好看,一會(huì)兒見了皇上,怕是要將皇上迷倒了呢!”
“娘娘哪日不好看?”
緋裳也湊上前,與她嬉笑。
周遭立馬充斥了悅耳的笑聲,小姑娘們聲音清脆,姜幼螢卻沒有半分閑適。看見她微微顰起的秀眉,一側(cè)的柔臻抿了抿唇,上前。
“娘娘,更衣罷。”
如今她是姜幼螢的婢女,是得改口,喚她一聲娘娘。
柔臻雙手瑩白,如同暖玉,輕輕捏著姜幼螢的發(fā)尾,那嫁衣被人先送去入香了,待用熏香過上一遭,才會(huì)再送入寢殿來。
似乎看出她有心事,柔臻抬了抬手,驅(qū)散了眾人。
笑聲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片寂靜的暮色。
天黑得很早,外頭似乎落了雨,雨珠子敲打在窗牖上,擾得人心煩意亂。
柔臻替她順著發(fā)尾,聲音輕緩,靜靜地流淌進(jìn)姜幼螢的心底。
“娘娘有心事。”
“嗯。”
其實(shí)不光是姜幼螢,就連柔臻心底里也有些顧慮。小宮女轉(zhuǎn)身走上前,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垂下眼,將阿螢的小手捏在掌心。
“其實(shí)皇上待你也好,若娘娘真是喜歡皇上,也算是一件好事。”
“不過今夜一過,娘娘就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了。”
聽著柔臻的話,她忽然開始害怕。
她喜歡姬禮嗎?
眼前閃過少年清澈的眸,細(xì)密的睫羽緩緩垂下,那人眸光清淺,于寬大的衣袖中,探出一只手。
手掌朝上,任由她在其掌心寫道:阿螢想與皇上,一直在一起。
月光之下,最純粹的兩顆心怦怦跳動(dòng),互相交融。
可她也害怕。
太后,梁貴妃,麗婕妤,徐美人。還有……沈鶴書。
姬禮他太年輕了。
而她終是要慢慢老去的。
有朝一日君恩褪去,這皇宮就真成為一所牢籠,將她狠狠禁錮,壓得她再也喘不過氣來。
外頭落了雨,淅淅瀝瀝地,撒在姜幼螢心上,將她的一顆心澆灌得濕潤又朦朧。
……
柔臻說,一會(huì)兒儀式繁瑣,怕她要與皇上一直折騰到后半夜。于是姜幼螢便把自己關(guān)在房中,一個(gè)人休息了一會(huì)兒。
這短短的小憩,她就做了一個(gè)夢(mèng)。
夢(mèng)中是大紅色的婚房,床上貼著喜字,一對(duì)紅燭搖晃,燭影搖曳于床帳上,映得男子眼中一片明滅恍惚。
他亦是穿著大紅色的婚衣,烏發(fā)如墨,洋洋灑灑地垂落。于一片風(fēng)聲呼嘯中,緊緊將她抱住。
姬禮聲音中似乎帶了些哭腔,他抱得很緊,生怕一個(gè)不留神兒,眼前之人就溜走了。
“阿螢,阿螢。朕好害怕,朕還以為你不要朕了。”
“阿螢,朕差點(diǎn)就要瘋掉了。”
……
夜色如潮,洶涌而來。
姜幼螢一個(gè)寒顫,睜開雙眼。
她是被凍醒來的。
眼前正是一片喜慶的大紅色,往窗外看,已然大雨淋漓。今晚的雨很大,烏云密布,讓她看不到月亮。
心中估摸著吉時(shí)快到了,她喝了口水,朝往喚:“柔臻,去把嫁衣從熏香那里取來罷。”
沒有動(dòng)靜。
夜色安靜如斯,屋子里空寂得只剩下她的呼吸和心跳聲。
姜幼螢蹙了蹙眉,又揚(yáng)了揚(yáng)聲:“柔臻?”
奇怪,她這是去哪兒了。
再喚綠衣、緋裳,都沒有動(dòng)靜。
奇怪。一個(gè)不好的念頭從腦海中閃過,讓她“騰”地一下站起身,又朝外喚:“柔臻——”
“嘎吱”一聲,房門終于被人從外推開。進(jìn)來的卻是另一張熟悉的面孔。
姜幼螢皺了皺眉頭,看著走進(jìn)來的阿檀。對(duì)方手上不知攥了什么東西,低垂著眼眸,似乎不敢看她。
“阿檀,柔臻呢?”
幼螢走上前一步,聲音無端有些慌亂。她問了好幾聲,忽然,身前的小宮女“撲通”一聲跪在面前。
姜幼螢傻了眼。
“阿檀,你這、這是在做什么?”
烏黑的發(fā)披在肩上,只露出她發(fā)前一雙玲瓏白皙的耳。阿檀伏下身形,肩膀輕輕顫抖著。
“皇、皇后娘娘,奴婢對(duì)不起您……”
說著說著,她竟落下淚來。
她這一哭,姜幼螢徹底慌了神,彎腰將她顫抖的肩膀扶住。
“柔臻她怎么了?你如何對(duì)不起我?”
阿檀拉著她的裙角,再一抬眼,竟奉上一縷發(fā)絲。
“柔臻她……她被太后娘娘帶走了!”
天際閃過一道寒光,似乎閃電劈下來,屋內(nèi)二人面色煞白。
阿檀哭泣著:“都是奴婢不好,奴婢沒有護(hù)住她。不光是柔臻,還有綠衣、緋裳她們,也被太后娘娘帶走了——”
手指輕顫,姜幼螢?zāi)砥饘?duì)方手中發(fā)絲——她能分辨得清楚,這就是柔臻的頭發(fā)。與旁人不同,柔臻有一頭與生俱來的、暗黃色的頭發(fā)。將那纏發(fā)絲捏在手中,冷風(fēng)一吹,似有暗暗幽香傳來,卻讓她的心又跟著猛烈跳動(dòng)了幾分。
柔臻、綠衣、緋裳……
“太后娘娘捉她們做什么?”
大婚之夜,將三人捉了,還是偷偷摸摸地做的。大婚前一晚,以婚前暫分離為由,太后將姬禮與她徹底隔絕開。想也不想,另一邊的姬禮,定還是什么也不知,在婚房里等待著那花轎。
阿檀啜泣道:“太后娘娘讓奴婢來同您說,她為您準(zhǔn)備了一輛出宮的馬車,若是您不隨奴婢出去,她、她……她會(huì)先殺綠衣緋裳,而后再是柔臻姑娘……”
少女的身形晃了晃,一下子往后栽倒去!
阿檀連忙上前將她扶住,兩淚汪汪,儼然哭成了淚人。也不知是不是在安慰姜幼螢,她吸了吸鼻子,啞聲道:
“娘娘,奴婢斗膽進(jìn)言。奴婢在后宮待了這么久了,更是做了那么長時(shí)間的御前宮女。以您的性子,不宜在后宮生活。您性子單純、柔和,又沒有什么家世背景。娘娘,您斗不過梁貴妃她們的!”
“還有,前朝已經(jīng)傳開了您與沈世子之間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皇上與世子是發(fā)小,關(guān)系甚篤,眼看著要因您決裂……娘娘,不是奴婢要逼著您走,您若是不走,莫說是柔臻她們了,就連皇上,更是處在進(jìn)退維谷之際。”
“娘娘,奴婢求您!隨奴婢離開皇宮罷!”
她的哭泣,連同著風(fēng)雨聲一并呼嘯而來,一下子,將少女的心防沖打得潰不成軍。
她配不上姬禮。
她本是萬人嫌棄、唾罵的花樓女,怎可去肖想那個(gè)位子。
癡人說夢(mèng)。
姜幼螢顫抖著捏著青絲的手,緩緩闔眸。
若有若無地一聲輕嘆,她再度抬眼,這一回,卻是異常的冷靜。
姜幼螢控制住底音的顫抖,問她:“若是我走了,皇上那邊怎么辦?你們打算如何與他交差?”
皇上的脾氣,所有人都是知道的。
有宮女不過是無意打碎了一只花瓶,便被他拖下去,亂棍打死。
阿檀眼中閃過一絲驚懼色,卻還是如實(shí)同她道:“奴婢將您送出宮后,會(huì)有人來將您的婚衣取走,送去秀麗宮……”
秀麗宮,梁貴妃所在之處。
她一垂眸,看著跪在地上顫抖不已的阿檀,忽然笑了。
“你不怕皇上知曉此事后,殺了你么?”
“……怕。”
阿檀眸色哀婉,“娘娘,奴婢也是身不由己。您不知曉,皇上他是您的夫君,更是大齊的國君。不光是奴婢身不由己,就連皇上,有時(shí)候更是身不由己。”
他如今是喜歡她,一心一意對(duì)她好,滿眼都是她。那是因?yàn)椋ФY如今只與姜幼螢一人接觸過。他是國君,他勢(shì)必有三宮六院,勢(shì)必會(huì)有七十二妃嬪。
“而您的存在,就是一個(gè)不知何時(shí)在他身邊引爆的炸藥。”
“娘娘,求求您,長痛不如短痛,放皇上一條生路罷……”
……
馬蹄聲陣陣,踏在雨洼之上,似乎還能聽見水濺之聲。
如先前約定的那般,太后給了她一筆銀子,放她出宮去。
一闔眼,滿腦子都是初見姬禮那日——素秋姑姑引著她,先去沐浴更衣,而后緩聲道:
柔臻姑娘,你此番前去,是替皇上“開竅”。待事成之后,太后娘娘會(huì)給你這輩子用不完的銀兩,放你出宮。
不必為奴,不必屈居人下,后半生,榮華富貴無憂。
小姑娘眼眸烏黑,似懂非懂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雨水拍打在車簾上,冷風(fēng)卷起簾子一角,透過縫隙,姜幼螢望向窗外。
夜色幽深,馬車不知要帶她去往何處。
阿檀在她出宮前,便與她告別了。對(duì)方說,自己自幼在宮中長大,除了伺候主子,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
而姜幼螢卻不一樣,她不屬于這里。
靠在馬車車壁上,宛若黃粱一場夢(mèng)。她一闔眼,眼前竟閃過姬禮的臉。
他一身明黃色的龍袍,站在高高的宮階之上,日光奪目,他卻比那日頭還要耀眼。于一片敬仰的目光中,微微垂下眼眸,只朝她笑。
他站在宮階上,站在采秀宮門口,站在書房里,站在鳳鸞居。
他說,給朕搜,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搜,朕倒要看看,這宮里頭誰的炭火最多。
他恐嚇,你再哭,朕就殺了你。
他笑,阿螢嫁給朕,做朕的皇后。朕……很歡喜。
他抵擋住群臣的攻擊,不屑一顧地冷嗤,燒毀老祖宗留下的典籍。
他將她抱上屋頂,迎著螢火,許下最誠摯、最動(dòng)人的諾言。
螢火蟲是阿螢,月亮是姬禮。
他同她笑,阿螢要與朕,一直在一起。
沒有她,他會(huì)死。
……
宮中張燈結(jié)彩,即便是傾盆大雨,也沖刷不去皇宮里的喜氣洋洋之色。
大殿之中,少年穿著一身大紅的衣。那鮮艷的大紅色,更襯得他張揚(yáng)恣意。
任何人一見,都忍不住在心中暗暗慨嘆,即便是不當(dāng)皇帝,他也是那無數(shù)京城女子閨中夢(mèng)里的少年郎君。
“皇上——”
一聲高喚,姬禮迫不及待地抬眸,只見小太監(jiān)匆匆忙忙地從殿外跑來,高興地?fù)P聲:
“皇上,花轎來了!娘娘來了!”
天際邊忽然響起一陣鞭炮聲,緊接著便是司儀尖細(xì)的嗓音。少年慌忙整理衣擺,只聽著:
“吉時(shí)到,落轎——”
花轎停落在殿門口,姬禮呼吸一頓,只朝那轎子望去。
頃刻,從花轎上施施然走下來一位身穿著大紅色嫁衣的女子。她蓋著鮮艷的大紅蓋頭,被宮女扶著,如眾星拱月般,緩緩朝他走來。
天上落著雨,有宮人打著傘,從姬禮的角度看,那把傘恰恰將女子的上本身遮住。他滿心歡喜,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此刻竟感到有幾分緊張,忍不住攥了攥衣袖。
忽然,他一蹙眉,兩眼緊盯著那女子蕩開的蓮步,怔了怔。
“阿螢?”
似乎意識(shí)到了什么,他下意識(shí)地上前半步。
阿檀連忙去攔他,“皇上,殿外正下著雨呢,皇上大病初愈,一切當(dāng)以龍?bào)w為重,龍?bào)w……哎——”
“皇上!”
只見那一襲緋影快步下殿,于一片風(fēng)雨之中,飛快來到那女子面前!
他緊緊蹙著眉,聽見腳步聲,對(duì)方往后退了半步。
蓋頭上珠簾搖晃,姬禮嗅到了,對(duì)方衣上傳來的暗香。
這香氣……
他忽然一抬手,于眾目睽睽之下,徑直將那紅蓋頭掀了下來!
眾人一提氣,皆是屏息凝神,不敢言語。
大雨砸落在少年面上,他鬢角發(fā)絲濕透了,前襟處亦是一片雨漬。
可那一雙眼,仍然緊盯著身前那斂目垂容的少女。只見對(duì)方低垂著一張小臉兒,故意不讓皇帝去看她。
“你是誰?”
那人不吭聲。
姬禮深吸了一口氣,好脾氣地命令,“抬起頭。”
這一聲,底音里竟帶了幾分顫聲。
下巴上一道猛力,迫使著女子抬起臉來,月色之下,少年面色一駭,惶惶然往后倒退了半步。
“皇上——”
阿檀撐開傘,快步跑來。
“阿、阿螢?zāi)兀俊?
他恍然,一把抓住梁貴妃的手腕,“朕的阿螢?zāi)兀俊?
不是說好了要穿上大紅嫁衣,與他成婚,成為大齊的皇后,成為他的妻嗎?
“朕問你,姜幼螢?zāi)兀浚 ?
陰沉沉一道目光,梁氏又往后倒退了半步,還未來得及阻攔,只見皇帝忽然抬起腳,像瘋了一樣沖出大殿!
身后是一片兵荒馬亂之聲:
“皇上!皇上,您要去哪里?您還未與皇后完婚——”
……
這一夜,大雨滂沱。
紅燭映著床紗,夜色寥落。不知過了多久,昏黑一寸寸散盡,轉(zhuǎn)眼便是雞鳴之聲,讓正坐在床上發(fā)呆之人右手一頓。
天亮了。
曙色破曉,明白色的光刺破黑夜,緊接著便是一道□□色的光芒,透過窗牖,溫柔地撒在男子面上。
肖德林與阿檀守在院內(nèi),生生熬了一整夜。
這一夜,全皇宮無眠。
第二天,所有人都眼睜睜見著,他們九五之尊的帝王拖著身子從屋中走出。他一身大紅色的婚衣,腰間系了根鎏金游龍帶,披散著發(fā),眼下一片烏黑。
他像是一夜未合眼,面上盡是疲憊之色。
聽見院子里的響動(dòng),姬禮轉(zhuǎn)過頭。
一眼便看見站在院中、滿臉驚惶的阿檀與肖德林。
“皇、皇上……”
“這三天所有經(jīng)過鳳鸞居的人。”
男子眼神之中毫無一絲生氣。
須臾,冷冷啟唇,只吐出三個(gè)字:
“殺無赦。”
作者有話要說: 姬崽黑化了,嚶qaq
罷了,我注定是不能擁有陽間作息的人。以后還是看文案最上面一行的更新進(jìn)度條追更,還是每天日更萬字,不鴿。更不了會(huì)掛請(qǐng)假條,沒掛請(qǐng)假條就是當(dāng)天一定有更新。也可以關(guān)注wb韞枝,更新在上面通知感謝在2021-10-16 19:04:21~2021-10-17 23:28:1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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