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點兒聲,不要吵醒了他!
與我的慌張截然不同,魏辰一派坦然地收起了手上那把刀,他站起身來,仿若閑庭信步一樣的離床榻遠了些。
我這才看明白,榻上的皇帝毫發無傷,魏辰身上的那些血跡,都是他自己的,是他腕間的。
蔥白俊秀的腕骨現在還在淌著血,紅白交錯,艷麗又刺目。
我下意識的挪開了眼。
“走吧,我們回府!蔽撼酱蟛阶咴谇懊。
我:“?皇上……”
只這么一瞬,魏辰似乎已經恢復到往常冷淡陰郁的模樣,“不礙事!
他言語之間,倒是對如今這般情況習以為常的模樣,我不敢再深想。
9
“和離吧!蔽撼秸f話的時候,我心里下意識慌了一瞬。
“世子要休了我?”我問道。
“不是休了你,是同你和離!蔽撼诫y得耐心同我解釋。
“你不是早就安排妥當了嗎?”他看著我,意味深長,我知道他指的是我未出閣時曾為自己準備好的金蟬脫殼之計。
“原是我多管閑事!
魏辰這淡淡一句,叫我琢磨出好些不該有的滋味兒來,“你原本娶我,是想幫我?”
我艱難道。
因為我雙目失明,因為我沒有生母庇佑,因為我不得父親疼愛,因為我有一個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的繼母磋磨……所以魏辰向皇帝求娶我,他原本是想借婚事幫我的。
我因為這個猜測,心里莫名多了好些甜甜的,蜜餞似的滋味。
只聽魏辰無所謂道,“是與不是又有何妨?”
若是,那作為交換,我便會向你吐露一點兒真心。
我在心里默默道,雖則你陰郁涼薄,陰晴不定,但我似乎……我心悅你。
然而我雖這樣想,卻沒有說出口,我轉而去琢磨魏辰幫我的原因。
我玲瓏心思,既然魏辰肯幫我,那么我和魏辰一定不是頭一回見面了,我一定在什么地方和他有別的機緣,是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呢?
我想了又想,恨不得把我這些年的記憶都一股腦兒倒出來好好翻上一翻,終于把魏辰的臉和記憶中某個小團子的臉對上。
我和魏辰確實是見過的。
在我六歲那年。
那年我受老嬤嬤點撥醍醐灌頂,性子一下子轉向溫和,學會帶著一張假面在這相府里討生活,然而時年與我一般的年紀的端陽世子卻并非如此,他是個十足活潑好動的孩子。
他隨端陽王一同前來相府,王爺與丞相議論朝事戰事,小世子覺得無趣,自己一個人偷偷溜進了后院,一路上竟也不曾遇見什么女眷來提醒他。
“你是哪里來的小孩兒,怎么跑到小姐住的地方來了,小姐正在養病,沖撞了小姐,你擔待得起嗎?”
丫鬟眼拙,看不出世子那通身的氣派,只當他是個頑童。
當時眼睛剛剛恢復的我輕聲細語同他說話,只覺那小孩兒生得玉雪可愛,料他是哪家誤入后院的小公子,派了人將他好生送到前廳去。
那小公子站在門口沖我笑得神采飛揚。
不曾想當年倚門輕笑,恰正是驚艷一生之態。
“好好一個小孩兒,怎么后來就長成這樣了呢?”我自顧自輕聲呢喃。
魏辰想必是聽見了,只是他沒有搭我的話。
又或許是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當年恣意張揚,被長公主和端陽王雙雙護在手心里疼愛的孩子,怎么到后來就變成了現在這樣陰郁冷淡的樣子,怎么就變成了不倫的孽種,禁忌的惡魔。
我是后來才明白這件事的,到底是怎樣的傷痛,才能叫當日滿京盛傳溫潤如玉的驚世公子,變成現在這樣一副乖僻暴戾的模樣。
10
我和魏辰沒有和離。
魏辰渾身上下從頭到腳沒有一處不吸引我,他身上的謎團和清冷絕倫的容貌都是對付我的利器。
當年那個朝我倚門一笑的小公子和現今這個說娶我為護我的大公子同樣令我心動。
段玉雙,我在心里默念自己的名字,你栽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魏辰的身子不好,但是他從來沒在我面前表現出過分脆弱的模樣,以至于我經常忘記這個事實,于是這一天魏辰當著我的面兒忽然咳了血,倒在地上的時候,我心里十足慌亂,腦子里一陣轟鳴。
“青晚,青晚,快叫大夫,叫長公主。”我手足無措地坐在床榻上,半抱著魏辰的身子。
長公主府里常年備著給魏辰調養身子的太醫。
他把過脈,看了長公主一眼。
長公主就站在那太醫身邊,她的神色不冷不淡的,看不出來到底關不關心魏辰的死活,我強抑制住心里的怒火,朝那太醫道,“愣著做什么?”
長公主沒理會他,他轉而又神色避諱地看了我一眼。
我被他看的心慌,“怎么了?你倒是說話啊?”
太醫見長公主神色淡淡,始終不說話,揣度著小心翼翼開口,“興許是因為世子許久不曾用藥了!
“只是聽說幾日前皇上才勸動了世子,讓進宮取過藥引!碧t似乎對“藥引”二字頗有避諱,看著我猶疑道,“夫人也是隨著一塊兒去的!
“世子難道沒用藥嗎?怎么今日還是病發了呢?”
藥引?我心下一動?
“世子的藥引是什么?”
“世子患有寒癥,需以世間至純至陽之物為引方可好轉,這味藥引是,是……”太醫支支吾吾道,“是龍血!
龍血?世上哪有什么龍血?龍血可不就是皇帝的血嗎?
我迅速聯想到幾日前看見他持刀同皇帝獨處一室的場景。
就在這時,榻上的魏辰動了動身子,我首先察覺到他的清醒,“世子?”
長公主淡淡掃了魏辰一眼,轉身離開了。
我想我終于知道魏辰為什么不喜歡皇帝,卻要每隔一段時間去一次皇宮了。
……
但是這一次,魏辰為什么不曾取血就徑自出宮回府?
“魏辰,和我講講你的事,好嗎?”
我承認解謎的過程確實很有趣,但如果在謎題盡頭等我的只剩一個被宮闈秘辛折磨的面目全非的魏辰。
那實在抱歉,我等不下去了。
我想提前知道答案,然后抱他,親吻他,陪著他。
“我不是長公主和端陽王的親生子!
房內沒有別人,只剩下我和他兩個,他半靠在我懷里,沉默良久,病弱公子,半啟朱唇。
“你不是好奇為什么公主從來不允她府中下人稱我為世子嗎?”
“因為我是當今皇帝和先帝后妃的孽種,不配沾染端陽王的爵位。”
11
魏辰的話就像是一道驚雷一般炸開在我耳邊,我想自從我嫁進長公主府,伴在魏辰身邊,先是他陰晴不定與傳聞差距甚大的樣子,再是他同長公主彼此冷待的關系,再是他在皇帝身邊所受的非常待遇,每走一步都是步步驚心。
直至他今天親口與我吐露,我才終于窺見這驚天秘聞的冰山一角。
震驚之余,我不得不佩服自己良好的心理承受能力。
魏辰看著我倒吸一口冷氣的樣子,驀地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怎么,怕了?”
“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我問道。
魏辰被我問的一愣,似乎沒想到我問出口的第一個問題竟然是這個。
“小時候!蔽撼胶,“約莫八九年前吧。”
八九年前。
魏辰與我同年,八九年前也不過是個十歲孩童,比我六歲時孤身在相府里周旋輾轉的年紀大不了多少,而他的敵人卻顯然比我可怕的多了,他承受的東西也顯然比我沉重的多了。
端陽王與長公主的唯一一個嫡子,一出生就榮寵加身,生得無雙容貌,進學堪稱才子。
那樣一個生于榮耀,長于浮華,傲骨錚錚,心高氣傲的孩子驟然知道自己身上背著這么一樁不倫孽債,他會怎么樣呢?
我不敢深想。
因為我已經看見了結果,看見了今日這個站在我面前的陰郁冷清的魏辰。
“當年長公主宮中產子,于夜半子時產下一名死嬰,剛巧后妃生產,皇帝一時鬼迷心竅去母留子,命人悄悄處理了后妃和小世子的尸體,假稱我就是長公主生下的孩子!
魏辰淡淡道,“端陽王在世時,他與公主二人都不知道我的身份,被蒙在鼓里,待我如親生子。”
寥寥幾字,絞盡肺腑。
“王爺過世之后,我的身世機緣巧合之下暴露,那時公主傷心欲絕,一度想親手將我掐死,寒冬臘月將我溺在寒潭,皇帝以雷霆手段鎮壓了她,我也從此落下寒癥,靠著他的血做藥引才能茍延殘喘。”
我聽著心下一陣陣發疼,下意識的抓緊他的手。
“段玉雙,我幼時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這個人溫軟過分,日后任人揉搓,難免被欺負,難成大器。”
魏辰說到這里,長長的睫毛垂下,看著我抓著他的手腕,輕笑一聲,“沒想到是我錯了,我看走了眼!
“我不幫你,你也能混得風生水起,說不定此刻已經遠走高飛逍遙自在了!
“反倒我自己……”魏辰言語未盡,他其實是想說,反倒是我自己成了現在這般惹人厭棄的樣子,成了你的累贅。
可他的話被我打斷了。
我勉強穩住心神,也朝他笑,卻忍不住撩撥他,“你看走了眼,我卻沒有!
“我幼時第一眼見你便覺你甚惹人愛,少時如此,如今亦然!
他怔了怔。
我說,“魏辰,龍血雖是稀罕物,可天下未必就沒有旁的能救你的至陽寶藥!
我想到皇帝自覺對不住身世始終不曾大白于天下的魏辰,甚至不惜為他取血,而魏辰于他卻只剩下森然殺意與無邊怨懟,更有甚者,故意糟踐自己的身子,隱隱有求死之志。
我心里咯噔一下,“你不想要他的臟血,咱們就去找別的藥,好不好?”
“至陽寶藥哪里是那么好找的?”魏辰聞言看了我一眼,嗤笑了一聲,似是在笑我孤陋寡聞,見識短淺。
“是啊,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就委屈你先拿皇上的血吊著命了,好不好?”我笑著看他,眼中滿是對他的依賴祈求。
魏辰怔了一瞬,最后嘴角扯出個似是無奈似是悵然的笑意,“好,我不求死,我陪著你。”
“那你可要說話算話啊。”我輕輕道。(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