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光七年秋,樞密使裴澈率大軍踏平西戎王庭,西戎王率殘部北逃。
自此,天山以南,蔥嶺以東,昆侖山以北之地皆納入桓朝版圖之內,裴澈之名更是傳遍九州大地……
永州城外的寂心庵里,樓以禾身著緇衣,閉目跪坐在蒲團上,一邊誦經一邊敲擊木魚。禪房里只有她一人,可往日里令她感到心安的寂靜卻在此刻不斷地擾亂著她的心神。
數日前,她下山采買茶鹽之物,路過一說書攤子前,時隔兩年之久的人名便在那一刻倏然出現。
“裴澈”二字仿如旱天雷一般在她的耳畔炸裂開,裹挾著那些早已被埋入她心底的往事洶涌而來……
手中之物盡數落地,她倚在墻角,蹙眉捧心,難受到喘不過氣來,她想要快些出城,卻慌不擇路,入了一條更為繁華的街道。
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她走五步便能聽見一聲“西戎大敗”,走十步便能聽見一句“裴將軍用兵如神”……
人人都在稱頌裴澈的功績,可樓以禾什么都聽不進去,她只是濕紅著眸子,如行尸般走在大街上,想起裴澈告訴她孩子沒了的那一刻,想起裴澈將休書遞給她的那一天!
身后的房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推開,樓以禾睜眼回身,便得知庵主命人來請她速去大殿。
長廊之上,樓以禾一邊走,一邊問:“小師父可知所為何事?”
小尼姑搖了搖頭,回道:“不知,但聽聞來人顯貴,庵外停的是八抬大轎!”
2
十二月里的永州已經開始飄雪,樓以禾撐著紙傘緩緩拾階而上,不知為何,她的心莫名其妙地慌亂起來。
她站在檐下收了傘,轉身要進殿時,殿中人也已聽見聲響抬眼看了過來,四目相對之時,樓以禾怔立在原地,只覺四肢僵直,血液直流。
她覺得自己一定是生出了幻象,否則,她怎么會在這樣一個薄情的男子眼中,看到毫不掩飾的愧疚、的思念以及那失而復得的狂喜?
裴澈朝她快步走了過來,就在他要將她擁入懷中時,樓以禾終于回過神來,往后退了一步,讓他生生撲了空。
“施主認錯人了。”樓以禾神色淡淡地看著眸閃痛意的裴澈說道,隨后她便轉身快步朝外走去。
風雪那樣大,一道一道像冰刀子般刮過她的臉頰,可她一步都不敢停下,因為,她怕自己一旦停住,便再也生不出逃開的勇氣。
盡管如此,可一個女子的腳程豈能敵得過常年行軍的武將,不過片刻,修長挺直的手便從后往前環住了她那纖細的腰身,輕輕一帶,人便落入裴澈懷中。
“禾兒,給我一個機會,聽一聽我的解釋可好?”溫溫的唇輕貼在她的耳際,裴澈小心翼翼地向她求道。
樓以禾含淚抬眸,望著遠山朔白,彎著唇角緩聲回:“好啊!你將我們的孩兒還給我,我便聽你的解釋。”
身后寂然無聲,樓以禾輕眨眼眸,木然道:“你既無死而復生之力,我便無意聽你的解釋。世人皆知,樓以禾已于熹光五年墜崖身亡,希望你也能牢牢記住此事,日后莫要再來尋人!”
說完,樓以禾便趁裴澈恍神之際,用手肘狠狠地向后擊打,掙脫了他的桎梏。
她迎著飛雪快步往前走去,可沒走出多遠,便聽見身后傳來一聲驚呼:“裴大人!”
她的理智告訴她不要回頭,可身體卻不受控制地停了下來,于是,她一轉身便看見裴澈用手按著心口,痛到半跪在了雪地里。
有血自他的指縫間滲了出來。
樓以禾看著那刺目的殷紅才意識到,其實,從見到他的第一眼起,他的臉色便如冬雪般蒼白,絲毫沒有橫掃大漠歸來后意氣風發的勛臣模樣,反倒像個重傷在身的孱弱公子。
兩人隔著漫天雪簾對視,他見她終究為他駐足,那雙盈著水霧的眼閃出了光彩,可也只是一瞬而已,因為他隨后便闔眸倒了下去。
山間回蕩著暮鼓之聲,樓以禾無力地跪坐在雪地里,看著被眾人簇擁著扶往禪房的人影,垂淚遙想起了熹光二年。
倘若那時她便知自己會與他淪落至這般不堪的結局,她便是死在那冷榻上也不會答應嫁給他為妻的!
3
熹光二年元月里的一日,裴澈奉詔入宮。
他原以為桓紹召自己前來是為了商談軍國大事,卻不料一入勤政殿,高坐在龍椅上的人便開口道:“若是朕沒記錯,子湛比朕小兩歲,過了這年,也有二十三了,是時候成家了。”
裴澈聞言怔立在原地,良久才回過神來,垂眸緩答:“是啊!陛下若不提起,臣都忘了,自己已無家近十年了……”
裴氏一族在裴澈十三歲時牽扯入了一場通敵的大案之中。
裴澈的父祖在獄中以死明志,先帝有所驚,卻礙于多方考慮未還裴氏清白,只是免了余下之人的死刑。女子罰沒為官奴,男子則流放邊疆充軍。
一夜之間,裴澈從清貴無憂的世家公子淪為任人打罵的流犯。
離開長安那日,裴澈回望巍峨高墻暗暗發誓,只要他沒有死在塞外寒天以及那西戎彎刀之下,他便一定要回來,堂堂正正地還父祖一個公道!
桓紹雖是嫡出的皇子,但因先帝不喜皇后,連帶著也不將桓紹放在心上,聽了兩句寵妃的枕邊風便將十五歲的桓紹送去了邊疆。
美其名曰“歷練”,實則是想借刀殺人,為寵愛的兒子掃去一個繼位的障礙罷了。
兩個身懷憤懣的少年就那樣在飛沙走石、狼煙四起的死境中不期而遇,從最初的惺惺相惜到后來的并肩作戰,他們經歷過無數次生死困局,所幸的是每一次都能化險為夷。
最后他為他奪回了本該屬于他的至尊之位,而他則還給他應有的清白公道。
“子湛可有意中人?”桓紹的聲音將裴澈從回憶之中拉了回來。
裴澈搖了搖頭,彎著嘴角頗為無奈地笑道:“臣早年無心情事,如今諸事繁雜更無暇顧及,不如陛下將這樞密使的差事交予旁人,如此,臣才能分出一二心思來考慮成家一事。”
“那可不成,樞密使掌全國軍政,朕只信子湛一人。既然子湛心中無所念,不如由朕來賜婚如何?”
“陛下可是覺得臣這張皮相尚有幾分顏色,要將臣推出去親睦新舊臣僚?”裴澈彎著唇角玩笑道。
桓紹聞言不禁白了他一眼,答道:“朕若是這般想,剛登基時便要將你送出去了,何必等到今日!
“也就你敢這般,若是旁人,朕早就命人拖出去打上三十大板了。好了,言歸正傳,朕問你,你近來行事可有受阻?”
裴澈聞言眸光一閃,而后老老實實地答道:
“當年那場通敵的案子牽連甚廣,那些舊臣或多或少都干過捧高踩低、落井下石之事,他們擔心臣會攜私怨報復他們,所以頗有抱團相抗之意,確實生出些許不便之處。”
桓紹一臉了然地看著裴澈緩聲問:“那子湛可有攜怨報復之心?”
裴澈笑了笑,開口答道:“實不相瞞,十三歲的裴澈確有此心,總想著有朝一日要讓那些人也嘗一嘗抄家流放的滋味。
“但歷經這些年的生死磨難之后,臣可以學著看開一些,不去計較那些小仇小怨。”
桓紹頗為感慨地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朕有一個法子可解子湛的困局。”
4
在勤政殿通往浣衣局的宮道上,裴澈一邊走,一邊回想著方才桓紹對他說的話。
“你祖父曾經為你與濟陽樓氏定過一門娃娃親,裴家出事之時,樓家為明哲保身不僅作壁上觀還退了親事。
“先帝駕崩的前一年,樓家被卷入黨爭之中,全族敗落,與你有過親事的那位樓家小姐被罰沒宮中,淪為了一介浣衣的婢女。”
“陛下想讓臣娶那女子?”
“樓家時運不濟,若是未敗,當與今日阻礙你的那些家族一樣,你若能不計前嫌娶了樓以禾,那些老謀深算之人自當看懂你的意思,不會再像如今這般滿心戒備。”
桓紹見他有所遲疑,復又開口道:“你放心,那樓以禾是個才貌雙全的妙人兒,皇后與其乃昔日官學同窗,也贊其心性高潔堅韌,與其父不同。
“朕不迫你,你先去瞧一瞧人再給朕答復。”
腳步停了下來,“浣衣局”三個字赫然出現在裴澈眼前,引路的太監進去喚了一聲,不多時,管事嬤嬤便來到了裴澈面前。
當她得知裴澈是來找樓以禾時,神色一滯,額間冒出了冷汗,而后他便聽見她道:
“回稟裴大人,那樓以禾身嬌體弱,落雪那日在外洗了半個時辰的衣裳便暈了過去,這幾日高燒不退,正在房里躺著。”
嬤嬤請裴澈先在大堂上稍作休息,容她命人將那屋子收拾干凈再請裴澈進去,可裴澈瞧她眼神有異,不待她繼續說話便繞過她徑自走了過去。
數九寒天的時節,榻上的人兒僅蓋著一張破舊的薄被,一雙纖足還被人故意扯了出來,裸在外頭受涼。
裴澈看著眼前這個憔悴不堪的女子,仿佛看見當年自己的娘親與幼妹淪為官奴不久便相繼病逝時的模樣,久久未起波瀾的心突然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裴澈將樓以禾抱起時,她已現出昏死之態,秀頎的頸與纖瘦的臂皆無力地垂懸在半空中,彷如風中弱柳一般,令他生出不小的憐惜之意。
“方才嬤嬤可說讓人好生照料著,可本官瞧著,若是再晚來兩日,這人便要被一方草席卷著送去亂葬崗了!”言罷,肅凜著臉的裴澈便抱著樓以禾快步朝太醫院走去。
引路的太監意味深長地看了那嬤嬤一眼,開口道:“當初我奉皇后娘娘之命來給你傳話時,可是實打實地說過要你照顧些那樓家小姐。
“只可惜你沒有將我的話聽進去,反而縱容那些善妒之人欺負她,如今事已至此,嬤嬤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年近四十的婦人聞言雙腿一軟便跪坐在了地上,懊悔垂淚,只可惜時已晚矣,因為從裴澈看見樓以禾的那一刻起,她這管事兒的差事就算是到頭了!
三日后,轉危為安的樓以禾倚在軟枕上兀自出神,方才她看了放在枕邊多時的書信,男子的字傲骨勁瘦,猶如寒松霜竹般挺逸有力。
裴澈一字一句地將來龍去脈說清,卻絲毫不提當年樓家退婚一事,以免惹她不安,甚至直言如若她委實不愿,他亦不會強人所難。
她乃一介罪臣之女,本已是終生為婢之身,可命運卻如此垂憐,是以縱然明知入則為棋,又有何人舍得言拒?
于是,在熹光二年的春日到來之際,樓以禾冠上了裴姓,也安了舊臣的心。
5
數月之后,皇后平安誕下嫡長子,桓紹龍心大悅,于宮中設宴歡慶。
席位依著官位品級次第排開,樞密使乃從一品,裴澈與樓以禾自是坐在前頭。
這是樓以禾初次以“裴夫人”的身份出席宮宴,因她那段罰沒宮中的經歷,旁人不免對她好奇,灼灼目光由四方投射而來,像是要將她淹沒其中。
樓以禾以為自己將不安隱藏得很好,卻不料裴澈早已覺察,不過片刻,男子的手便自廣袖下悄悄地游移過來,而后用修挺的指一筆一劃地在她的掌心寫下“莫怕”二字。
她驚訝地轉頭看他,可他卻端然而坐,目視前方歌舞,仿佛從未做過那撥動心弦之事。
樓以禾緩緩轉過頭,以袖掩面進了一杯酒,在那無人可見的一瞬里,有嫣然之色劃過她的唇角。
待樓以禾平靜下來,她漸漸發現,那些目光之中雖有探究之色,但更多的其實是羨意。
因為按照正常的升遷之序,一個人就算出身世家,一路通達,也要在而立之年方有可能躋身一品之列。是年她不過二十,便因夫勢得了郡夫人的誥命。
若是老夫少妻,旁人或許還能自我安慰一番,可她的夫君偏又年少有為,還生就了一張引人擲果盈車的好相貌,天時地利人和皆讓她占了個齊全,豈有不令人生羨之理?
桓紹的族妹成芳郡主曾對裴澈有意,也曾請托桓紹代為轉達心意,奈何卻被裴澈當場婉拒。
自那時起,她心中便憋著一口氣,想看一看究竟要什么樣的女子才配得上與他并肩而立,只可惜她千算萬算也沒有料到,最后站在他身邊的竟是一個罪臣之女。
她心中積壓多時的怒意在見到樓以禾的那一刻陡然升起,于是在酒宴過半之時,她當眾向桓紹提議,將那些喧鬧的歌舞撤下,由重臣家眷展示才藝助興。
待桓紹應下之后,她才悠然開口道:“聽聞裴夫人自幼師從瑤琴名家,能將一曲《鳳凰臺上憶吹簫》彈出天籟之音,不知今日能否借天恩一飽耳福?”
浣衣局那是個什么地方,一日之中有十來個時辰都要將手浸在水中,倘若到了冬日,那水便如寒冰一般,冷到刺進骨子里。
樓以禾的一雙手早已被凍出了毛病,雖然平日里看似與常人無異,但若持重物過久或頻繁撥弄琴弦,指骨便會生出難言的刺痛之感。
桓紹聽了這話方才想起那檔子陳年舊事,他知道這妹妹心里不甘,想要讓樓以禾當眾出丑,可君無戲言,他也不好再說什么。
成婚以來,樓以禾還未見過裴澈生氣的模樣,原來他不高興的時候便會抿唇,唇角平直,無一絲弧度。
在她還沉浸在這一新發現里時,耳畔突然傳來裴澈的聲音:“待會兒我便裝出酒醉的模樣向陛下告辭,陛下定會應允,我們早早回府便是,不必理會成芳郡主的刁難。”
樓以禾聞言心頭一暖,抬眸與他對視,回道:“多謝夫君愛護之心,但禾兒的手疾并沒有夫君想象得那般嚴重,雖不復當年靈巧,但也不至于連首曲子都彈不下來。”
裴澈阻止未果,只能由著樓以禾上臺,待樓以禾一曲奏畢,成芳郡主臉色鐵青地坐在席間,耳畔傳來眾人由衷的贊嘆之聲,氣得她恨不得當場拂袖而走。
晚間,樓以禾雙手疼到難以入眠,她見裴澈雙目緊閉,以為他已熟睡,便想下床取藥,誰知她剛掀開被子,身旁的人便睜開了眼。
纖瘦微顫的手搭在裴澈的掌心,他雖肅著臉一言不發,上藥的動作卻十分輕柔。
“夫君莫要生氣了,禾兒不會再這般逞能了。”樓以禾小心翼翼地看著裴澈。
“為何一定要上去彈那一曲,給自己平添病痛?”
樓以禾沉默了片刻后,語氣黯然地解釋道:“禾兒已無家世傍身,給不了夫君任何助力,倘若連這點小事兒都沒有辦法應承下來,真不知自己還能為夫君做些什么。”
聞言,裴澈手里的動作停了下來,半晌之后,他低首垂眸,繼續給她上藥,一邊涂一邊道:
“禾兒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你愿意成為裴夫人便已幫了我一個大忙,余下的你都不用為我操心。
“日后若是有人欺你,你便如實告訴我,她欺你三分,我定還她丈夫九分,縱使鬧到御前,腿軟的怕也只會是他們!”
裴澈這話說得像個孩子,可樓以禾心里卻很歡喜,那一霎,她的腦海中閃過一個貪婪的念頭。
或許自己對于他而言,不只是一枚用來安撫舊臣的棋子,或許,埋藏在自己心中多年,那無人可知的愛意有可能得到同等的回報。
6
樓以禾從小便知道祖父為自己定了一門親事,只不過她常年隨外放的父親在江南生活,從未見過旁人口中善騎射、美容止的裴家公子。
十歲那年,她隨父回了長安,卻不料在二人即將會面的前夕,裴家遭了大難。
她的父祖自知裴家是為人所害,奈何力不從心,為免累及族人,只能毀了那一紙婚約。
因為心中有愧,裴澈被押送出長安那日,樓以禾的祖父親自帶她去送,只可惜出門前因瑣事耽擱了片刻,待她趕到時,只瞧見一個清減消瘦的少年背影負枷遠去。
小小年紀本不知愁,可那一霎,她的心中竟莫名地生出了一絲悵然之感。
及笄那年,樓以禾隨母親前往平寧府探望舅父王徽。平寧府乃邊塞重鎮,風物人情自與長安大不相同。
那一日,樓以禾正在長街上挑選異域小物,幾個紈绔在一旁縱馬嬉鬧,其中一匹馬為驟然響起的鑼鼓聲所驚,肆意沖撞百姓,最后竟朝樓以禾直奔而來。
就在樓以禾以為自己要命喪疾蹄之下的那一刻,有人伸手攬住她的腰,將她拉出了險境。
救她的是一位身著將官服的清雋男子,樓以禾的心還在狂跳,卻不忘朝恩人抱拳行禮。
男子顯然知道她是女扮男裝,卻頗為體貼地為她遮掩道:“多禮了,舉手之勞而已。”
樓以禾想知道男子的姓名以便日后報恩,可男子聞言只道“不必”,隨后便轉身離去。
不知為何,男子高挺的背影忽然與記憶中那個瘦削的人影重疊在一起,反復出現在樓以禾的夢里。為了印證自己的想法,樓以禾自平寧府太守,也就是王徽那里看到了軍籍冊。
返回長安前夜,樓以禾借道別之名,入了王徽的書房。
“樓家于裴家有愧,祖父臨終前仍念及此事,如今既知他身在平寧府,還請舅父于方便之時照料一二。”
她這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聽起來皆是為了父祖在求,卻不料對面的長者早已洞察一切,只是唏噓他們二人姻緣淺薄,為免戳破情思徒惹她感傷而強作不知而已。
“禾兒難得開口求人,舅父豈有不應之理?”因此,裴澈得以在平寧府度過了極為平順的兩年時光。
7
熹光四年夏,桓朝與西戎停戰和談。樓以禾此時已有六個月的身孕,為了安胎她足不出戶,只是隱約聽聞西戎有意和親,要將班雅公主嫁入桓朝。
桓紹接見西戎使團那日,樓以禾也隨著裴澈的車駕入了宮,只不過,裴澈去的前朝,她入的是后宮。
款待使團的夜宴未開,身負誥命的貴夫人皆在皇后宮中作陪。
百無聊賴之際,有人開口道:“聽聞西戎的班雅公主十六歲便能領兵作戰,且還生就了一張絕世容顏,不知傳言可有夸大之嫌?”
自古以來,美人便從來都不是獨屬于男子的談資,此言一出,廳上頓時熱鬧起來。
皇后見狀,便開口道:“既然各位夫人都這般急切,那本宮就派人去前朝瞧上一瞧。”
一炷香后,眾人便自歸來的女官口中得知傳聞不虛。只不過,女官說完這話后并未退下,頗為糾結地開口道:“臣在殿上還聽說了一件事,不知當說不當說。”
“可是軍機要密?”皇后問道。
“并非密事。”
“既然如此,但說無妨。”
女官抿了抿唇,開口道:“西戎想與我朝和親不假,但班雅公主心有所屬,不愿嫁給宗王為妃。”和親歷來是由兩國宗親結合,不愿嫁給宗王,難不成還想成皇妃。
皇后聞言臉色煞白,靜默半晌后開口問:“那她想嫁何人?”
“臣親耳聽見那使臣說,班雅公主心悅之人乃……”女官抬眸看了看樓以禾,繼續道,“曾在戰場上與之多次交手的樞密使大人!”
聞言,樓以禾手中的杯盞隨之應聲而落,名貴的青瓷碎了一地,就如同她此刻的心一般。
片刻之后,在那喧鬧的嘩然之中,樓以禾聽見有人朝女官發問。
“西戎使臣之請可得上允?”
女官萬分尷尬地看了樓以禾一眼,而后默然地低下了頭。
那一刻,掛在樓以禾眼角的淚倏然垂落,打破了她心底最后一絲冀望。
其實,她這一絲冀望連生出的必要都沒有,畢竟,在兩國軍力不相上下的情況下,倘若一個臣妻之位便能換來邊疆的長久安穩,根本不會有人心疼她這枚微不足道的舊棋。
裴澈與班雅公主成婚那日,恰是樓以禾臨盆之日。只可惜,數月以來的郁結令她氣虛體弱,牽累孩子一出娘胎便沒了氣。
將軍夫人喪子當日,鄰國的和親公主,被將軍敲鑼打鼓迎入府
樓以禾因此自責不已,逐漸變得瘋癲無常。高傲的西戎公主豈能與一瘋婦共事一夫?于是,裴澈將樓以禾送往京郊的荒僻別苑,數月之后樓以禾失足墜崖的消息傳遍長安。
8
桓朝的樞密使位同宰執,這樣的大人物在庵里舊傷復發,高燒昏迷豈是尋常小事?
于是,暮色四合時分,永州太守便出現在樓以禾的面前,她原以為太守大人是來捕她的,卻不料他竟畢恭畢敬地請她往大殿一行。
寂心庵落成已有五十余年,從未有過三品以上的官員踏足于此,誰能料到就在熹光七年的這一個尋常秋日里,白日進了一位樞密,暮時入了一位天子。
盡管如此,可樓以禾的目光并未落在桓紹身上,因為大殿之上還有一個粉雕玉琢的小人兒。
她難以置信地怔立在原地,最終在桓紹肯定的目光中知曉,原來她十月懷胎,吃盡苦楚誕下的那個孩子并未離開。
在桓紹對樓以禾解釋原委的同時,尚在昏迷的裴澈也陷在舊日迷夢之中無法自拔,因為,那些夢里藏著他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裴澈十六歲那年在桓紹的安排之下返回長安刺探消息,為了便宜行事,他扮作難民混跡于大街小巷。
一連七日,他都看見一戶人家在城隍廟旁施米賑濟,直到第八日時,他才無意中自旁人口中得知,不遠處那位身著錦衣的嬌小姐便是曾與他有過婚約的樓以禾。
就在他出神之時,突然有一袋米出現在他的眼簾,待他緩緩抬眸,一張靜美如寶相的臉便撞進了他的眼底。
樓以禾隨母親施米多年,知道有些人淪為難民之前也是富貴之身,而這樣的人往往寧可挨餓也不愿拉下面子接受賑濟。
彼時裴澈雖布衣襤褸,蓬頭垢面,但少時良好的家教讓他即使身處陋巷也始終腰板挺直,讓人一眼便瞧出他的不同。
離開長安那日,裴澈頭懸星夜,蹄踏流皎,耳邊一遍又一遍地響著樓以禾贈予他這陌生少年的勉勵。
“人生一世,浮沉與共,逢難不頹,遇辱不棄,屈伸自如,青山復來!”
裴澈心中的芥蒂在她開口的那一瞬間猝然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顆為之劇烈跳動的年輕的心。
9
“當年,西戎使團入京之前,朕與裴澈便自諜人口中得知了他們的計策。
“真正的班雅公主其實早已病故,只不過西戎人施異術將她的臉留了下來。西戎王打算讓假的班雅公主嫁給裴澈,伺機毒殺,這樣便可除去西戎的心腹之患。
“按照西戎風俗,遠嫁的女兒需要在次年帶著夫婿返回娘家一同祭祀天地,假裝病弱的裴澈由此得知西戎王庭的所在之處,這才有了此后的大勝局面。
“裴澈起初不愿用這將計就計之策,因為它會傷害到你。他跪在朕的面前說,他不想和班雅公主成親,他可以領兵出關,十年、二十年地打,總有一日會將西戎人趕出那片土地。
“可話說完,他自己都沉默了,十年、二十年的戰爭要耗費多少銀錢糧草,又要讓多少離子散,那樣的代價太過沉重,沒有人可以負擔得起。”
殿外夜色深染,樓以禾淚眼婆娑地看著正在懷中沉睡的稚嫩臉龐,低低地問:“那這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原來孩子出生的時候情況確實危急,需要送往別處救治。裴澈本欲告知她真相,可開口之時卻發現門外有西戎細作,為免他們生出斬草除根的念頭,他只能那樣騙她。
他知道她裝瘋賣傻想要離開,便借著班雅公主開口的時候將她送去別苑。
那里沒有西戎耳目,他本有機會向她解釋一切,可誰知在他開口前夕,她竟用錢買通看管的下人,假死脫身,一度令他陷入無盡的悔恨之中。
終
桓紹離開寂心庵前去見了裴澈一面。
“朕聽大夫說,你這傷口并非由外力推碰所致,而是你自己用內力崩裂的?”
裴澈聞言即刻掩唇輕咳不置可否。
桓紹深諳他的腹黑,不再繼續追問,只道:“朕為了讓她早日原諒你,扯了一個謊。”
裴澈聽完桓紹的耳語,臉色一白,冷著臉問:“陛下這謊可不高明,日后臣若活過頭了,要拿什么來圓?”
“倘若子湛用十年還不能解開她的心結,換她一個原諒,那朕也無話可說了。”
裴澈聞言覺得有理,于是便照著桓紹的這個計策騙了樓以禾十年。因此,熹光十七年后,裴大人又開始了一場長途漫漫的追妻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