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鐘意的?”惠妃好像聽了笑話一樣,輕笑:“她在騙你。她喜歡的是一個沒本事的琴師,為了徐家的權勢才嫁過來的。”
“不,這不可能!”
惠妃走過去攬住她的肩:“你再大一些就會明白,情愛都是虛無縹緲的,再濃烈的愛意也有消磨的一天,只有牢牢抓在手里的尊榮才能護佑你一生。”
“不,你這樣想很可怕。”瑯月推開她的手,從寢宮跑出去。
深夜的皇宮,寂靜而寒冷,她越跑心里越亂。
在皇帝賜婚前,她身邊的人都哄著她,說她是徐家最受寵愛的三小姐。可賜婚之后一切都變了,她不再是徐家三小姐,只是徐家的女兒,一個必須要為著家族去聯姻的女人。她的所有尊貴傲氣都被收回去了,她成了一個物件,一個必須好用聽話的物件。
要是沒有那道圣旨就好了,要是她還沒有長大不用嫁人就好了。
瑯月走著走著,不知走了多遠,突然聽到一陣婉轉凄厲的歌聲。
她下意識退了幾步,陡然想起姑姑和她說過被貶的陳淑妃積怨難平,失了心智,常常在夜里高歌不止。于是她又往前走了幾步,果然看見不遠處的匾額上寫著靜思殿三個字,正是陳淑妃被貶后的居所。
據說陳淑妃和皇帝是年少相識,曾經極受寵愛,當日進宮時沒有遵嬪妃之禮,而是穿著大紅嫁衣,在所有朝臣的注視下,被皇帝親自迎進宮門的。可惜后來陳淑妃不知怎么惹怒了皇帝,被奪去封號,貶至靜思殿,至今已有八年。
后宮里孤獨哀怨的女人不知有多少,瑯月從來沒有放在心上過,但現在她突然生出了一絲好奇,她想去看看。
靜思殿與冷宮無異,宮人們月俸低待遇差,自然懈怠懶散。宮門無人看守,瑯月只輕輕推了推,門便開了。
進去后,入目更是敗落,一地的落葉瓦塊無人清掃,仿佛許久沒人住過一般。瑯月慢慢往里走,走到石階前,隨意瞥過殿外的桃樹,模糊看見樹下似有人影。
她又仔細瞧了瞧,發現那居然是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在幽會,而那個做侍衛裝扮的男人竟然就是韓釗。
4
韓釗正在給一個頗為美貌的年輕宮女涂手膏,他握著那宮女的手,目光溫柔得似乎是在捧著什么易碎的珍寶。
瑯月從來沒想過,狠辣薄情如韓釗,居然也會有那樣溫柔的時候。她先是驚訝,然后便是興奮。
她終于找到這個機會了,不用去苦求父親姑姑,不用被當做物件一樣隨意嫁掉。她有了足夠的理由,可以退掉這門婚事。
只要讓陛下知道韓釗和這宮女的私情,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
她努力地高聲呼喊,然而,她連著喊了幾聲,卻一個人都沒有來。
“別白費力氣了,他們都被我點了睡穴,聽不見。”韓釗冷冽的聲音由遠及近。
瑯月下意識往外跑,可韓釗太快了,她才跑了兩步,韓釗已經掠至她面前。她的穴道也被點住了,動不了,說不了。
“我原不想殺你,雖然那是解除婚約最簡單的法子。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搗亂,這是你自找的。”韓釗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想要做成瑯月失足撞在石頭上的假象。
“別,不要殺她。”那宮女看出他的用意,連忙沖過來拉住他的衣袖。
方才還冷得要殺人的韓釗,目光頃刻間緩和下來,他看著那宮女說:“你先回去,這里我來解決。”
宮女沒有動:“她以前幫過我,你不要殺她。”
“她看見了你的臉,姑姑又是惠妃,以后在宮里為難你怎么辦?”
“我以前被宮人們欺負,是她救了我,證明她是個心地善良的人。我們好好說,她會明白的。”
韓釗猶豫許久,終是放下石頭:“好吧,你先回去,我和她解釋。”
“你不會騙我對吧?”宮女直直地看著他,一時之間瑯月有種錯覺,雖然韓釗在外面掌握著很多人的生殺大權,但在這宮女面前,韓釗才是那個處于弱勢地位的人。
韓釗嘆了口氣:“你放心,我不會。”
宮女得了保證回去了,韓釗看著她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見了,才回過頭來,解開瑯月的穴道,把她拉至隱秘角落:“想活命就老實點,聽我把話說完。”
瑯月被嚇得不輕,連忙點頭表示自己會聽話。
韓釗一邊警惕地環顧四周,一邊說:“你想做的無非就是解除婚約,我也有此意。所以我們不沖突,你沒必要鬧得魚死網破。”
“你想怎么做?”
“陛下登基十五年,一直想要收復北方失地,但朝中老臣堅持先帝輕徭薄賦、止戈維穩的舊政,陛下師出無名。我打算幫陛下解決這個困擾。”
韓釗在西郊五十里外的皇陵附近偽造了一祥瑞之相,祥瑞旁有一張預言銅牌,銅牌上大概寫著收復北部乃天命所歸,想要減輕戰亂損耗,需找一個命格極硬無妻無子的領兵之人。
“我已買通了欽天監,待陛下傳召后,他會把我的名字報上去。為了滿足預言所指,我自然不能娶妻,我們的婚事也就順理成章地作廢了。”
“你這是欺君之罪,萬一有疏漏是要殺頭的。”韓釗的計劃居然如此冒險,瑯月就算怨他,也忍不住開口勸道。
“不會有萬一。就算陛下不相信,為了實現他的大業,他也會讓假的變成真的。”
“那你呢?戰事兇險,你就不怕有來無回?”
“建功立業收復故土,本就是我男兒該做的事,有何何懼?”都說韓釗醉心權術,狠辣鉆營,可說這句話的時候卻是一身正氣,讓人動容。
“原來你早有計劃。”瑯月再是天真也明白,牽連如此之廣,需打通多方人脈的計劃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可能在旨意下來的那一天,他就在籌謀了:“對不起,今天在脂粉鋪是我誤會你了。”
他搖搖頭:“你怎樣看我不重要,只要守住今晚看到的一切,不要告訴別人就可以了。”
“你放心,我不是多事的人,我會讓這件事徹底爛在肚子里”她說完又想到了什么,問道:“按你這偽造的預言,除非收復北地,否則不只是我,你以后都不能娶妻了,不覺著這代價太大了嗎?
“在北地收復之前,我本就無意婚娶。”
“因為那位姑娘嗎?”姑姑說男人不可靠,承諾、情話都不可信,可看韓釗對那宮女的態度,分明就是話本冊子里說的情之所鐘,矢志不渝。
“這和你沒關系。”他又變成了那副冷淡模樣,警告說:“如果讓我知道你在外面亂說,我會讓你后悔今天活下來。”
5
瑯月回去不久,韓釗所說的那個祥瑞預言果然在長安城里傳得沸沸揚揚。
約莫又過了一個月,皇帝下旨取消他們的婚事,并封韓釗為主帥,來年春天正式領兵收復北地。
雖然終于如愿,但瑯月的暢快日子并沒有過太久。
她已經到了議親的年紀,即便不是韓釗,城中還有許多出身高門的年輕公子。
母親時常帶著她去各種宴會相看,每到一處便被人拉著問年紀、讀過什么書,被認識的不認識的夫人們虛偽地恭維樣貌好出身好,還有那些被父親和姑姑按照家族、派系、官位選出來的年輕后生們,更是滿口的身份地位的,還偏偏要端出一副清高名門的架子,著實讓人生厭,還不如那個冷冰冰的韓釗。
她終于意識到,一切煩惱的源頭并不是皇帝的那封賜婚詔書,而是她作為一個女子,到了該嫁人的年紀,被挑選、被交換,就是她的宿命。
她不想認命。她不想像母親一樣,只能抱著一張琴暗自神傷這么多年。她要按自己的心意,去選自己的夫君。
可她畢竟從小養尊處優缺乏歷練,既想不出什么精巧周全的謀劃,也做不來恣意瀟灑的江湖女俠,更沒有脫離家族獨自活下去的本事,她翻來覆去想了很久,把所有可以拿來做倚仗的條件都想了一遍,最后只想到一個人,韓釗。
她在那家脂粉鋪等了十日,終于等到了韓釗:“韓大人,我有事和你說,可否移步?”
韓釗目光凌冽地打量著她,像是審犯人一樣讓瑯月渾身不自在,不過好在他最終并沒有拒絕。
他把她帶到了一家茶樓的包間:“說吧,什么事?”
“我想和韓大人做一個交易。”
瑯月以前喜歡看志怪異談話本冊子,三年前,她偶然在一家書舍淘到一本山海雜記。回到家看了半本才發現居然曾經有過一對男女借這本雜記傳情書。
男人是大家族里不被重視的庶子,他不甘心一輩子籍籍無名,為求前程,考過舉人從過軍,無數次從頭開始吃了許多許多苦,然每次才露出那么一點點轉機,他那嫡母就會以家族的名義施壓作梗。甚至有幾次,嫡母為了斷掉他出頭的機會,還在他父親的默許之下把有損心智的毒藥混在了他的吃食之中。
一次次艱難掙來的機會,就那樣眼看著從手邊溜走,被血脈相連之人構陷打壓,即便男人心堅如鐵也不免在冊子上寫下幾多失落之語。
和男人不同,冊子上女孩子寫的都是對男人的鼓勵,她夸他學問好,夸他劍法好,夸他騎馬好看,夸他心志堅韌,連他只是順手幫她摘個果子,她都能夸上大半頁紙。
只才十四歲的瑯月被那對男女深深地震撼到了,在她過往順遂得近乎淺薄的人生里,從未想過有一個人會活得那樣堅韌苦絕,更從未想過一個人會那樣熱烈真誠地相信、鼓勵另一個人。
冊子里的傳信在男人決定去邊境投軍后戛然而止,后來如何瑯月不得而知。也許男人能真的得償所愿,在邊境建功立業,擺脫家族束縛,娶到他心心念念的意中人。也許他終究沒能逃過命運捉弄,女孩子苦等多年無果只能嫁做他人婦……
他們并沒有在冊子里提及彼此的姓名,是以這么多年,雖然瑯月很想知道他們的后續,卻并沒有往長安城里哪位公子小姐身上想。
直到那日在靜思殿宮女說她曾救過自己,瑯月回去想了很久,終于想起來,那好像也是三年前的事。
那時候她去宮里玩,撞見一幫宮女在欺負新人。
數九寒天,宮女們把一盆一盆的臟衣裳往那新人面前甩,新人穿得很單薄,風吹過來好像隨時都能被吹走似的,手泡在冰涼刺骨的冷水中,都是凍瘡,嘴唇也不正常地泛起了紫色。但盡管這樣,那新人臉上依然一派淡漠,只顧洗盆里的臟衣裳。
宮女們在旁邊冷言嘲諷:“還以為自己是什么高門小姐,端清高架子呢?別做夢了!進了這深宮,咱們都一樣,都是奴才。誰比誰高貴些?”
瑯月看不下去,把那新人解救了出來。她派人去請太醫,又冷又累全憑一口氣吊著的新人回到溫暖的室內很快便昏厥過去。
太醫還沒到,新人迷迷糊糊地扯著瑯月的袖子低聲喊著“三哥,好疼”,她原以為只是那新人受了欺負想起自家兄長,可離開靜思殿之后她又去查了檔案,才知道并非如此。
那宮女名叫溫清如,因結黨營私而被流放的前任禮部侍郎的長女。溫清如沒有哥哥,她口中喚的三哥是誰呢?
瑯月猛然想起那本冊子里的男女雖未提及姓名,但有幾次女孩子稱呼過男人為三哥。
大家族的庶子,家中行三,考過舉人從過軍,經歷和韓釗完全吻合。
瑯月又去查了溫家和韓家的過往。
溫府和韓府只有一街之隔,沒出事的時候兩家人常常走動,有一回溫府的教書先生突然生了重病,公子小姐們還去韓府借讀過一年。
這樣看來,他們確實有許多相識相戀的機會。
自小被愛意包裹的高門小姐因家族關系結識了命途坎坷心堅志毅的清冷庶子,巨大的反差與吸引力,讓他們或許在某一次宴會時一見鐘情,又或許在日復一日的學堂讀書中愛意深種……
瑯月這些年的話本冊子沒有白看,只憑只言片語便猜測出許多纏綿悱惻的過往。
韓釗聽她說完,面色凝重之極,比那日在靜思殿被撞破私會時還要難看。
雖然瑯月的猜測不全然是對的,比如清如并非她以為的那樣享盡愛意,會喜歡上他也不是因為來自上位者的好奇和反差。
實際上清如生母早逝,姨母接任繼室,在外人面前端的一副慈愛和睦的長輩模樣,背地里卻處處侵占她娘留給她的嫁妝,一直想借她的婚事給自己兒子謀前程。
清如性情孤高,會在韓家那么多子弟中獨獨看重他,偏愛他,是因為他和她一樣,都被至親之人漠視放棄,被家中主母狠辣算計。
他們沒有多么纏綿悱惻的過往,有的只是在寒冷吃人的深宅大院里相互支撐相互慰藉。
但就算瑯月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如何相戀的,那本冊子上的過往也已經足夠給清如招來禍端了。
韓釗既自責又生氣,態度更陰沉了幾分,威脅道:“我雖然答應過她,不會傷你性命。但你若以為知道了我些陳芝麻爛谷子的閑事,就能拿捏要挾我,可是打錯算盤了。我想對付一個人,就算要留著她的性命,也有的是法子讓她生不如死。”
“我沒想拿捏要挾你,我真的只是想和你做一個交易。你幫我,我也會幫你。不吃虧。”瑯月努力讓自己不那么害怕,解釋說:“按宮規,清姐姐”
聽到清姐姐三個字,韓釗又投來一記駭人的眼刀,瑯月只好改口道:“溫姑娘,溫姑娘至少還要等兩年才到離宮的年紀。雖然你幫她調到清閑又少是非的靜思殿,但宮中詭譎叢生,到底不如在身邊安心不是?”
“你有什么法子?”
“我姑姑的女兒,孝安公主下個月大婚。我幫你去求她,讓她出嫁的時候把溫姑娘帶上。等到了公主府,也不用溫姑娘侍奉,獨給她收拾出一間院子,住上一年半載隨便找個由頭把她放出府,你們便能相聚了。”
清如久困在皇宮里,一直是韓釗的心結,他處處兵行險招爭權奪位,除了想要掙脫家族束縛,也是想早日把清如解救出來。
韓釗聽完瑯月的辦法,態度終于柔和下來:“你想讓我做什么?”
“我父親一直在幫我相看夫家,他挑的那些人我都不滿意,我希望你想辦法幫我推掉,直到我找到意中人為止。”
“好,我答應你。”韓釗沒有絲毫猶豫。
瑯月得了承諾,終于松了口氣,鄭重行了一禮:“瑯月在這里先謝過大人了。”
瑯月行完禮又把那本山海冊子還回去。
韓釗接過冊子,看著眼前這個眉眼依舊卻已看不出嬌蠻之態的小姑娘,不免感慨:“你好像和以前不同了。”
瑯月愣了愣,隨即淡然一笑:“像我們這種人家,有時候改變只是一瞬間的事。”
6
有了韓釗的幫助,瑯月父親給她尋的那些人家,都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情不了了之了。
時間一長,城里甚至已經傳出她克夫不詳的謠言。
但瑯月本人并不在乎。如若不是真心所愛,她寧愿一直不嫁。
瑯月二十二歲那年,終于遇到了滿心滿眼都喜歡的意中人,雖然不是她父親所期望的高門望族,但許是之前瑯月已等待了太久,所以他們并沒有經歷太多波折,很快便成了親。
婚后夫妻恩愛,家庭和順,一晃幾十年仍是長安城里夫妻情深的典范。
至于韓釗和清如,他們修成正果比瑯月還早了半年。
韓釗領兵出征的第三年,終于收復故土。皇帝賞賜爵位、銀兩,他都沒要,只求一道賜婚旨意。
他給清如做了新身份,說她是邊境商戶之女,偶然間在他受傷的時候救過他。
韓釗已是軍功赫赫的大功臣,皇帝無需再為他增添助力,反而要警惕他在朝中勢力太大心生異變。
時移勢易,他能主動求娶無家世根基的邊境民女,斷掉聯姻的可能性,也算是給皇帝一顆定心丸,是以旨意很快就求下來。
第二年春日,北地收復,朝中一派清明景象,皇帝設春日宴,邀百官及家眷同樂。
瑯月和清如自那日靜思殿后首次相見,沒有旁人想象的尷尬,反而相談甚歡,瑯月還和清如約了下次去府上看戲,直到夫君來尋才戀戀不舍地回去了。
至此,這段原因皇權制衡而訂下的糊涂婚事徹底畫上句號,再無人議論揣測。
瑯月這個原本嬌蠻任性的大小姐,也終于在命運齒輪無情碾向她的時候,抓住了難得的機會,扭轉命運,收獲良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