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八年這年春日多雨,南方澇災(zāi)不斷,一連三道圣旨降罪欽天監(jiān),由監(jiān)正至司晨,上下官員都忙成一團(tuán),算天相、祈雨停。我抱著一沓經(jīng)書,從《三官》抄到《玉樞》。
月中輪到我守夜,更深露重,我用鎮(zhèn)尺將經(jīng)文壓好,點上一盞燈,推開房門瞬時就有寒氣灌進(jìn)來,檐外雨聲不停,狂風(fēng)嗚咽而過,竄入咽喉,我沒忍住咳了半晌,再抬眼正望見不遠(yuǎn)處禁宮之中懸掛的盈盈燈火,在雨夜明明滅滅,像錯落的光陰。
粗粗算來,這是我入欽天監(jiān)為官的第三年了。
三年間,我從九品監(jiān)侯做到六品監(jiān)副,縱使本朝不信奉牝雞司晨,女子亦可入朝為官,欽天監(jiān)這條官路也已走到了頭。
手上無權(quán)的芝麻綠豆小官當(dāng)久了,容易把人慣得胸?zé)o大志,得以溫飽便高枕無憂,更何況,還有個人時常接濟(jì)我。
接濟(jì)我的這個人,身份大不簡單。
現(xiàn)今不過年二十一,卻早已官居一品,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在波詭云譎的朝政中旋運自如,正是本朝丞相謝紓。
起初聽聞謝紓大人權(quán)傾朝野,我想著師父說這類高官大多是什么奸邪佞臣,輕易招惹不得,不曾動過和他結(jié)識的心思。
恰在那一日,陛下欲南巡,我替監(jiān)正送去往后幾日的天象演算,剛從御書房出來,便看見了一道瘦削的背影。光看朝服便知此人官位甚高,待他聞聲轉(zhuǎn)過頭,瞧見正臉,當(dāng)即確認(rèn)了他的身份。
往昔只知謝大人年紀(jì)輕,卻沒想到他生得那么好看。眉如遠(yuǎn)山,目似朗星,唇角微微抿著……看著有些嚴(yán)肅,倒是個冰美人。
他既看見我,我便不好視若無睹,只得硬著頭皮主動湊上前跟他打招呼:“謝大人早。”
周遭靜默了一瞬,謝紓未回話,我悄悄抬眸,見他皺了皺眉,才后知后覺地自報家門:“下官欽天監(jiān)衛(wèi)躚。”他仍未回我,我順著他視線低頭看去,我的鞋正不偏不倚踩在他逶迤及地的外衫上。
霎時晴天霹靂,我連連退后兩步,嘴上告罪不止。謝紓一言未發(fā),轉(zhuǎn)身拂袖而去。他的身影漸行漸遠(yuǎn),我的心跳卻一波一波加快,腦中把得罪當(dāng)朝丞相的一千種死法過了一遍。思及此,我趕忙加快步伐,沿著抄手游廊追上他,攔在他面前,氣還未喘勻,說:“謝大人留步。”
他攢緊眉,道:“何事?”
“下官昨夜夜觀天象,今日巳時三刻將有大雨,現(xiàn)已巳時過半。此處走到宮門還需一段工夫,下官帶了傘,謝大人不如和下官同行?”
我話音剛落,廊外一道驚雷劈下,天光沉下來,如謝紓此刻臉色。
他冷哼一聲,我心中嗚呼哀哉,想此事大約已無轉(zhuǎn)圜余地,求保命唯有辭官一條路可走,故而摸摸鼻子,駐足原地,不再自討沒趣,耳邊卻驀地傳來謝紓的聲音:“還不跟上?”
雨勢漸漸大起來,我舉傘舉得有幾分吃力,眼前橫了一只手,白皙修長卻不失力道,從我手里接過傘。
“衛(wèi)躚。”他驀然叫我,“哪兩個字?”
我愣了片刻,反應(yīng)過來,道:“保家衛(wèi)國的衛(wèi),起舞翩躚的躚。”他點點頭,再未說話。
走到宮門馬車前,自有相府奴仆獻(xiàn)上傘,我自覺退后,被他拉住:“你府邸在何處?”
府邸兩個字言重了,其實不過是和欽天監(jiān)里同僚合租的一處院落,我道:“下官住處離這不遠(yuǎn),就不勞煩謝大人費心了。”
他聞言脫下了外衫,我忐忑不安地接過,又想到那一踩,口中忙不迭道:“下官一定會給您洗好、晾干,整理妥當(dāng),再送過去。”
謝紓面色一僵。
難道是我的話暴露了他的想法,掃了他的面子?正疑惑,他已登上馬車揚(yáng)長而去。
雨水朦朧,遮住我的視線,我捧著他的外衫,摸了摸唇角,不知何時笑了。
2
我自幼被師父養(yǎng)得洗衣做飯樣樣精通,即便如此,在清洗謝紓外衫時,還是費了一番力氣,務(wù)必保證纖塵不染,連給他送衣服那天,也是算好了日子的。
辰時天光大盛,我站在他下朝的必經(jīng)之地等他,間或有宮人舉目打量,我臉上被蒸出騰騰熱氣,逐漸察覺自己的行為有點傻。這個認(rèn)知在謝紓走過來,他身側(cè)同僚紛紛掩笑時,更加得以確定。
謝紓步子停下,我挪步上前,道:“謝、謝大人,衣服洗好了。”
他垂眸,道了聲:“多謝。”聲調(diào)平淡,不含一絲情緒,我有些訕訕,更多的還是釋然。
不曾料想的意外在他伸手接衣時發(fā)生,一個藕粉色的荷包從外衫一角掀落,顫巍巍掉在他腳邊。謝紓伸手撿起,我的腦袋轟然炸開。
四下窒息一般的寂靜,直到有人的笑聲打破沉默,那人語帶調(diào)侃道:“謝郎容色,亦堪引得擲果盈車。”
笑聲此起彼伏,我尷尬得手足無措,想在地上扒開條縫鉆進(jìn)去,卻不得不強(qiáng)撐著作解釋,顫聲道:“謝大人,這、這真不是故意的,我昨日……”
我昨日繡荷包就將你外衫擺在一側(cè)收針線盒時不小心順手把荷包擱上去了。這話在腦海流暢到頓都不打地過了一遍,說出口卻結(jié)結(jié)巴巴。
話沒說完,眼前的人便只留下一道背影,荷包被他捏在手上,隱隱已變了形狀。
追上去這種勇氣,一次用完就再沒有第二次了。我心里很難過,既為堪憂的官途,也為那荷包。雖則荷包上針腳粗糙,花紋也不精致,但對于一向不善女紅的我,真的是好不容易才繡好,里面還塞了不少安神藥草,然而想來被謝紓帶回去也是銷毀。
沒出息地因一個荷包失落許久,久到過了大半個月,我不但沒有被辭官、排擠、穿小鞋,反倒官晉一級,我才意識到,謝紓并非是我所想那般睚眥必報。
適時又聽聞民間傳言,謝紓謝丞相為官清廉,是朝中難得的清流,唯一點不足,年逾二十還未娶妻,令望城無數(shù)春閨少女心懷希冀夜不能寐人比黃花瘦。
我忍不住抿唇笑起來,被監(jiān)正大人敲了一下腦袋,立即肅容在御書房前站定,等待陛下傳召。謝紓剛巧從我身旁走過,目光若有似無地在我身上繞了一圈,我欲抬頭去尋,他已走出好遠(yuǎn)。碎金般的日光傾瀉在他身上,偏偏照得他形單影只,我看著不禁發(fā)出一聲嘆息。
高處不勝寒。
嘆完又覺得自己好笑,妄斷他人喜樂。而這個他人宵衣旰食日理萬機(jī),怕也早忘記我姓甚名誰,是哪個衛(wèi),哪個躚。
這之后再見謝紓,我皆低眉順眼,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果然再無交集。
宣帝六年冬,陛下迎娶南國公主,宮中設(shè)宴,無論官職大小,皆可入宮湊個熱鬧。
宴席座位按官位而排,謝紓在首我在尾,隔著這么遠(yuǎn)的距離,我可以肆無忌憚地看他。他酒量好,同僚來敬酒,他來者不拒一杯接一杯灌進(jìn)去,臉上不顯醉色。
我沒喝多少酒,見他如此,卻有醉意上涌,緩緩起身去到御花園中吹風(fēng),未料會撞見一位金枝玉葉的小公主。
小公主在和宮女游戲,大冷的天,玩的是潑水,見我一個生人也不懼,直拉著我加入戰(zhàn)局。當(dāng)然只能她潑我,一瓢冷水灌頂而下,我終于清醒不少,嗅到空氣中暗香浮動,眼睫掛著水珠,模糊見有人沿著月色降臨的方向走過來。
身影漸近,目光漸明……是謝紓。
他低聲對小公主說了什么,年紀(jì)小小的女孩子噘了噘嘴,碎步跑到我跟前,牽了牽我的衣角:“姐姐,對不起。”我笑著說無礙,心里飄忽地想,謝大人對教導(dǎo)孩童頗為精通,日后大抵是位嚴(yán)父。
回過神,謝紓剛解開大氅,遞過來,似是想到什么,說:“披著。”
我從善如流,跟著他走回去的一路,所到之處皆有花綻開,不由心情大好。
步至宴席前,我叫住他:“謝大人。”
他回頭看我,眸光染上水色,波光瀲滟。
我一彎唇角,道:“明日有雪,謝大人記得添衣御寒。”這些事,想必謝府管家都會一一提醒,可我總覺得,要親自叮囑他一聲,方才安心。
當(dāng)夜回屋后,我不住用頭撞案幾。
一邊撞,一邊告誡自己,衛(wèi)躚啊衛(wèi)躚,他那樣的人也是你肖想得起的么?
可額頭都撞腫了,那份不可言說的心思反而愈演愈烈,橫亙整個夢境不止息。
3
翌日便是年二十八,朝中放假七日,我裹著被子睡得天昏地暗,饒是窗外折竹聲不斷,也不能把我叫醒。我是渴醒的,醒來發(fā)覺渾身冒了層虛汗,額頭滾燙,不是撞的,是風(fēng)寒燒的。
我身體一直不大好,昨夜被冷水澆過,早知今日必然要生一場大病。聲嗓嘶啞地想喚住在一旁的同僚蔣靈臺替我燒壺水,側(cè)首卻見床邊案上已放好一杯茶并一碗黑乎乎的湯藥。
茶和湯藥都還冒著裊裊熱氣,我喝完水后捏著鼻子一口灌下藥,正想著蔣靈臺何時如此體貼,便聽他推開門。
望見我醒來,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謝相今日來探望你,見你染了風(fēng)寒,特地叫大夫抓了藥來,又命人煮好,現(xiàn)在人剛走不久。”頓了頓,嘆道:“不愧年紀(jì)那么輕就身居高位,謝相真是料事如神,說你大約這個時候醒,你果然此時醒了。”
我一口苦澀的藥汁含在嘴里要噴不噴,憋得眼淚汪汪。
他道:“哎哎哎,雖說謝相是你們這些姑娘家的夢中良人,你也無需這般感動吧?”
我趴在銅鏡邊,看著里面眼圈青黑面容慘淡的人,聯(lián)想謝紓過來看見我就是這么一副模樣,一時間心如死灰,想找根長壽面就這么吊死算了。
可不管再怎么心死,還是要掙扎著去謝府道謝。謝紓叫來的大夫醫(yī)術(shù)高超,只一帖藥就讓風(fēng)寒老老實實地偃旗息鼓再不復(fù)發(fā)。
不用想也知年初一謝府定當(dāng)門庭若市,怕是擠都擠不進(jìn)去,我在年三十上午提了拜年禮叩響了謝府大門。
來開門的竟是謝紓本人。難得見他穿常服,月白天青色的長衫更襯得他眉目如畫,身如玉樹,我不自覺屏住呼吸,聽見他輕輕叫了一聲我的名字:“衛(wèi)躚?”
我應(yīng)了聲,笑道:“下官來給謝大人拜個早年,答謝謝大人前日照料之恩。”
說著不動聲色朝里頭望了一眼,沒有張燈結(jié)彩,沒有奴仆成群,清冷得出乎我意料。后來才知他每年除夕都將家在望城的下人放回家過年。
理應(yīng)最熱鬧的一天,他卻過得最冷清。
雙親早逝,大哥歿于頑疾,二哥戰(zhàn)死沙場,偌大的謝府,也不過只余他孑然一人。
晃神間,謝紓回我道:“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我沒忍住說:“今日望城西市有舞獅表演,謝大人若無事,和下官一起去看看如何?”剛說完便有些后悔,還沒摸清他的性子,就貿(mào)然邀他,一個不慎難免要讓他厭惡我?guī)追帧?br>思量著要說什么話補(bǔ)救,他接過我手中禮盒放入府中,轉(zhuǎn)過身,說:“好。”
我掐了自己一把,生怕是在做夢。
云破日出,雪霽天晴,身側(cè)站著心上人,縱使他不喜歡我,也美滿得像一場夢。
來到人群熙攘的西市,借著怕走散的名義,我攥緊了謝紓的衣袖,似乎能握住他一縷體溫。鑼鼓喧天震耳欲聾,雖然吵,但好歹有一絲過年的味道了。我暗自端詳謝紓神色,看他沒有不耐,方緩緩松了口氣。
看完舞獅已過晌午,謝紓帶我就近尋了一個酒樓用飯。望城物價高,來了三年我依舊囊中羞澀,下館子還是第一遭,一時沒禁得住誘惑,吃得有些多,謝紓沉默地看了我一眼,剛要喚人加菜,我連忙停杯投箸,道:“不用不用。”
心里哀嘆一聲,丟人丟到心上人面前,衛(wèi)躚你真有出息。
我心情低落了一下午,待暮色散盡才驚覺,謝紓居然也就這么陪我在望城中走了一天。
夜幕中隱約亮起了幾粒星子,他突然道:“今夜月色甚好。”
我仰頭望去,一彎冷月掛在城樓上,清輝脈脈灑下,融化在無邊夜色和他的眼眸中。心尖卷起一絲溫柔,我笑笑說:“今日缺月美,半月之后,元宵那日圓月也美。”
他面色微不可見地僵了一下,隨即道:“時辰不早了。”不遠(yuǎn)處已有大人帶著自家孩童放起了煙火,煙火升到半空綻成錦簇花團(tuán),帶來一瞬白晝。
謝紓把我送到家門口,我向他道了別,合上門靠在上面想,原來京中傳言他討厭元宵節(jié)是真的。
4
傳言中說謝紓討厭兩樣?xùn)|西,一樣是元宵節(jié),一樣是梅花。
前一樣已得以驗證,后一樣,我在宣帝七年元宵后三日,親眼撞見謝紓?cè)谛渲小D敲分ι眯忝溃凰票狈降氖莨轻揍局星吨稽c紅,大約是什么人自南方寄來。
這哪里是不喜,分明在意得很。
他轉(zhuǎn)身時,我裝作什么都沒看見,提著食盒迎上去。食盒里裝著桂花糕、菱粉糕和杏仁酥,都是我家鄉(xiāng)那邊的小吃。
自和謝紓交好之后,不知是他可憐我食不果腹,還是戶部的人發(fā)了善心,欽天監(jiān)萬年不變的俸祿破天荒地漲了一回。盡管不多,也夠打打牙祭提壺好酒的了。不管原因為何,我用這筆天降橫財買了些原料,給謝紓做成了糕點,算是投桃報李。
這是我第一回正兒八經(jīng)地進(jìn)謝府,亦步亦趨跟在謝紓身后,看他將袖中那枝梅在后院植好,動作極盡溫柔,卻弄得自己額角鼻尖沾了點泥沙。
光風(fēng)霽月的謝大人少有這樣狼狽的時候,我不覺翹了翹唇角,抬眼望去,園中零零散散植了好幾株梅,南方的梅花在北方不易存活,卻被他養(yǎng)得很好。
不是愛梅人,偏做惜梅事。也不知是誰寄來的梅花,能得他如此重視。
我笑了笑說:“這梅花和我家鄉(xiāng)姑蘇城的梅花看著很像。姑蘇的梅期很長,春日也有花開。”
“姑蘇……”他垂著眼瞼,喃喃道,“江南嗎?”
“是啊,江南春日不僅有梅花,還有梅子酒。”我問他:“謝大人喝過梅子酒嗎?前一年梅子熟了,浸泡在壇中,埋在梅樹下,等其發(fā)酵,待來年春梅初綻,酒便釀成了。”
我提梅子酒完全是出自私心,盼他能有點興趣,也能借釀酒之名與他再多一份獨處的機(jī)會。可見他面色淡淡,我唯有咽下后面的話。
故而當(dāng)六月初,第一撥梅子成熟時,他主動邀我去府上一同釀酒,我震驚到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未眠。次日頂著兩個又大又青的眼圈抵達(dá)謝府門口,謝紓罕見得面露錯愕之色。
我拍拍臉攢了個笑說無礙,昂首闊步地抱著瓦罐青梅往里走,企圖表現(xiàn)得精神點,可頭腦到底混沌一片,腳下不慎踏錯,幸而被他從身后扶住,“小心。”
心跳還沒來得及平定,他已經(jīng)松開了手,接過我懷中瓦罐,徑直向前走去。
好歹、好歹讓我道聲謝啊。我惆悵地跟他一道鋤了土,將梅子酒埋進(jìn)去。正午陽光燦爛,我抹去額際的汗水,想到一事,躊躇著道:“監(jiān)正大人近日五十大壽,他平時愛讀些詩典孤本,我想著謝大人應(yīng)有不少收藏,不知可否向大人借兩本,謄抄完再給您送回來。”
謝紓頷首,給我指了書房的方向,讓我自行去取。
我推開書房,有墨香撲面而來,里面不說插架三萬,藏書量亦足夠驚人。畢竟是書房這種私人之地,旁人不宜多待,我匆匆挑了幾本,就準(zhǔn)備離開,經(jīng)過案幾前卻一個踉蹌,碰下了窗臺上的什么東西。
仔細(xì)一看,腳步不由頓住。
那是我繡的荷包,清寒臘梅的圖樣,背面右下角還有一個“躚”字。
荷包表面落上一層灰塵,上面的圖案也完好如新,不像被人觸碰過。
我彎腰拾起,將它放回原處。
其實這荷包的確是繡給謝紓的,安神草也是我見他面上掛著抹憂色,特意加進(jìn)去的。彼時繡完不知怎么才能交到他手中,如此那般倒是陰差陽錯殊途同歸。
他大概是隨手放在一側(cè)。可沒有扔也沒有焚毀,這便夠了。
就如他雖不喜歡我,但我們同朝為官,同住在望城之中,時不時能瞧上他一眼。
如此就好。
5
宣帝八年三月初三,謝紓率人馬前往南方賑災(zāi)一月整還未歸來,我自請去支援。
直到人在江南,我才知曉水勢究竟有多兇急。陸路因有山石滑落被封住,我等不及,花重金雇了船夫帶我走水路過去。一路波濤更迭,我被顛得七葷八素,雨水拍打在臉上也喚不來絲毫清明。
及岸時,我跌跌撞撞地一頭栽在岸邊的礁石上,腦袋被撞得青天白日里冒了一圈星星。一定是我神志不清,不然怎么會在此時看見了謝紓,還是一個形色匆忙驚慌失措的謝紓。
冷水中浸透的衣衫明明冰寒刺骨,可在他抱起我的那一刻,灼熱得如同一團(tuán)火將我圍住,他摟在我后背的手仿佛在顫抖,我強(qiáng)撐著睜開眼睛,也只能迷蒙看到他嘴唇張合,除卻“衛(wèi)躚”二字,其余都辨不清。
衛(wèi)躚什么呢?
我想著,昏迷前還微微咧開了嘴角,頃刻扯得五臟六腑一并痛到淚流滿面。
醒來時是在一張軟榻上,顛簸那么多日,難得睡了場好覺,我想睜開眼睛,上下眼皮像被黏在一塊,費了好大氣力才睜開。
漆黑一片。
我眨眨眼,再眨眨眼,還是伸手不見五指,“失明”這個詞在我腦中一閃而過,眼淚頓時就下來了,伴隨著壓抑不住的抽咽,有人伸來手絹替我擦了擦臉。
屋子也隨燭火點燃亮起來,謝紓就站在床邊,什么失明不過是我在自己嚇自己。我窘迫得不想抬頭看他。
門被人推開,我剛好錯開視線看過去,從屋外進(jìn)來一雙男女,瞧姿態(tài)應(yīng)當(dāng)是對夫妻。青年模樣生得和謝紓有幾分相似,那姑娘見謝紓握著一張手絹,“噗嗤”笑出聲來。
令我詫異的是,謝紓臉紅了……
一向清冷孤傲、泰山崩于前都不變色的謝紓,臉紅了。他扭頭飛快地瞥我一眼,我立刻低下頭。
他咳了聲,斂著眉同我介紹:“這是我二哥和二嫂。”
我連連點頭向眼前二人行禮:“二哥好、二嫂好。”說完自己先是一驚,險些咬掉舌頭。謝紓臉色由紅轉(zhuǎn)黑又轉(zhuǎn)為深紅。
我忽然想起什么,愣愣地盯著眼前這兩個人。
察覺我睜大眼睛,謝紓他二嫂將屋里兩個謝家人都趕了出去,與我促膝長談了一段七年前的往事。
七年前,太子昏庸,謝紓二哥與幾位朝中重臣欲推二皇子繼承大統(tǒng),設(shè)局令先帝愈發(fā)寵信二皇子,太子被逼謀反,發(fā)兵渝州。謝紓二哥奉命南下阻擊,卻不得不在這一戰(zhàn)中假死達(dá)到和太子“同歸于盡”的目的,二嫂隨后下江南與之會合。
那時謝紓多大?剛過十三歲的年紀(jì),我還在因一個節(jié)氣推算不出,被師父追得滿園子逃打,他的肩上就已擔(dān)起了整個謝家的重?fù)?dān)。
我又想起御書房外初見,那道瘦削的身影。
一時胸腔酸澀,謝紓二嫂的話將我心神拉回來:“小紓帶你來這,想必是很信任你。”我茫然看著她,她兀自笑道:“他身邊有個人照料就好,省得我和他二哥掛心,每逢正月十五再寄一枝梅花過去惹他心煩。”
正月十五……元宵……梅花。
原來是她。
只是梅花并不會惹謝紓心煩,能讓他心甘情愿留在身邊照料的人,也不是我。
我剛從病中脫身,她并未多言,囑咐我好好休養(yǎng)身體后便離開了。我端起一旁的茶盞,抿了一口,從清凌凌的水中看見自己的倒影。我抬手細(xì)細(xì)撫過眉梢,和謝紓二嫂極為相似的眉梢。
我于其他方面是不大聰明,但對自己在意的人,總是格外敏銳。我何德何能讓謝紓對我特殊一些,除了這張臉不作他想。
謝紓再來探望我時,我約莫是病糊涂了,主動和他提起了這事。
他擰著眉,道:“你同她長得哪里像?”我不清楚他語意,不敢作答。他倏爾展眉,“不過有一點倒真同她有點像。”
我看向他,他慢條斯理一字一句道:“一樣麻煩。”
這場傷寒來勢兇猛,據(jù)說之前為了吊著我一條小命,耗費不少名貴藥材。“麻煩”一詞安在我身上一點都不錯。
可這樣會開玩笑的謝紓,我也是第一次見。他眉目疏朗,我卻猜不透他眸中笑意,是因她還是我。
庭中央被月色鋪滿,他一哂:“沉舟側(cè)畔千帆過……”
我覺得他是在考我腦袋還好不好使,于是脫口而出:“病樹前頭萬木春。”
他回首看我,目光溫溫,像是對我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竟如今才想明白。”
為了使自己顯得不那么麻煩一點,打醒來后,我便幫著謝紓探看天象,治理水患。
待水治好,已到了暮春時節(jié)。小桃謝后,落英繽紛。
因這里與姑蘇離得不遠(yuǎn),我準(zhǔn)備回故居一趟,看看師父。謝紓派人先回望城稟報消息,自己和我一道來了姑蘇。他解釋說,想來看姑蘇春梅。可如今,早已不是梅開時節(jié)了。
我嘴唇嚅動兩下,終究還是將話題轉(zhuǎn)開:“謝大人,此番回去后,我可能要辭官了。師父他年事已高,還需人照顧。”
我企圖從他面上看出一絲不舍挽留,卻一絲也沒有,他連杯子都握得很穩(wěn),只道:“應(yīng)該的。”
這樣,就只能死心了吧。我笑了笑,怕眼淚掉下,合上眼睛裝作閉目養(yǎng)神。
師父的故居修在姑蘇城郊一處村落內(nèi),他一向說自己是大隱隱于鄉(xiāng)間。我推開門,有塵煙滾來,我嗆了一下,沖里面喊:“師父!”
無人回我,翻遍每處角落,都不見一個高瘦的老叟身影。周圍熟悉的鄉(xiāng)里聞聲過來,看見我說,打我走后師父的身體就不大好,前些日子去了,墓就修在后山。
我向替師父收殮的幾位鄉(xiāng)里道了謝,爬到后山山腰,一座小墳包立在山林間,孤零零的,墳前長滿了雜草。
趕我入京時,他怕就已得了重病,不想讓我知道拖累我,才將我一腳踹出姑蘇城。傳信來京,也只說一切都好,讓我好好做官,不要回去啃老。
我跪在雜草上,磕了三個響頭。謝紓站在我身后,弓著身子灑了杯清酒。我擦了擦淚,說:“師父,這位是丞相謝大人。”
“謝大人身居高位,為百姓謀福祉,是個好官。”我扯了下嘴角,“倘若投胎,不要再說大官都是什么奸邪佞臣了。”
6
回京后,我沒提起辭官的事,謝紓也沒有問過我。
梅花凋盡,梅子酒卻還未動。我和謝紓將酒挖了出來,擺在院中石桌上,又備了兩個酒盅。他不言,我不語,就只你來我往推杯換盞,一壇酒很快見了底。我喝得暈乎乎被送回家,有些后悔沒有借酒裝瘋抱他一回。
后來一切如舊。每次我得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兒或者做了新式的點心,都想送去謝府。怕去得勤了,引來流言蜚語讓他不快,往往攢一兩個月再一起送去。他不忙的時候,禮尚往來,請我去京中某家新開的飯館嘗菜色。
隨幾位皇子日益長大,朝中權(quán)力相互傾軋,卻好像永遠(yuǎn)影響不到他。
也對,他本就是中流砥柱,哪派沒落,謝相也屹立不倒。
偶爾從欽天監(jiān)回家時,會半路遇上他,他棄下馬車步行在我身側(cè),就這么隔著一臂距離,不遠(yuǎn)不近。晚風(fēng)得閑,拂起他衣袖,吹過我臉頰。我撿些有趣的民間傳聞?wù)f給他聽,等到家門前時,依慣例告知他明日的天氣。
小院仍然是那個小院,月落日升,有盞孤燈伴我黃昏。大抵是經(jīng)書抄多了,我愈發(fā)心如止水,也愈發(fā)明白,知足常樂,方得永恒。
有時我想,謝紓心上的人遠(yuǎn)在天邊,可我念著的人就在身旁,從這點看,我要比他幸運。
過了三年,蔣靈臺娶妻,從院子搬了出去,這小院便剩下我一人。
走前他幾番猶豫,問我:“你是……還在等謝大人么?”
我搖搖頭,起初是在等他的吧,可等待本身是一件消磨時光的事情,時間一長,我執(zhí)念也一日一日淡了下去。
人生在世,能握在掌心的東西太少太少,就如我占卜天氣,天象再清晰地顯示晴天,我也不能斷定隔日不會有傾盆大雨。
更何況……虛無縹緲的人心。
又是三年,又是恩科時,當(dāng)年御花園見到的小公主已長成聘婷少女,榜下捉婿,點了金科狀元做駙馬。
提到狀元,我便想到謝紓。
我十四歲那年初至望城,正逢十六歲的謝紓高中榜首騎白馬游街而過,耳邊有人說:“快看,狀元郎是謝家的謝紓公子。”我從眾人中望去,他堪堪投來一瞥。一眼驚鴻。
這才是我們的初遇。
三年后我去了欽天監(jiān),他從翰林院出來,做了丞相。身份更加高不可攀,但總算能再讓我遙遙望見他一面了。
一面十年。江湖夜雨十年燈。
宣帝十六年清明前,我告假回姑蘇。師父駕鶴西歸八年整,昔日承歡膝下時,我覺得他苛待我,什么活都讓我做,年紀(jì)大了,倒常常憶起他的好。我想再去陪陪他。
這一去除了準(zhǔn)假的監(jiān)正無人知曉。謝紓近來政務(wù)繁忙,我們已有數(shù)日未曾碰面,若因此去尋他一趟,不免有些刻意,統(tǒng)共來回不過半月工夫,何苦勞煩他掛心。
一路山長水闊,回望城正是惜春之時。我?guī)Я斯锰K的特產(chǎn),準(zhǔn)備回府?dāng)R下行囊就送到謝府去,未料一回京即聽聞他要娶妻的消息。
連新娘都沒打聽出自哪戶人家,就急火焚心一個沖動殺去搶親,我看見大紅喜服的謝紓,目似點漆地望著我,我張了張口,話未說出,便有利刃穿胸而過。
下一刻,汗水砸下,夢醒了。
我正趴在石桌上,額角冷汗涔涔,對面的謝紓站起身。
盧生原當(dāng)自己已兒孫滿堂,榮華一生,誰知米飯都沒煮熟。我這一夢,反而恐其成真。
心頭滾過思緒萬千,我想叫住謝紓,縱使要被他拒絕,也要親口告訴他,我喜歡他已經(jīng)很久很久。
他卻先叫了我:“衛(wèi)躚。”
“去姑蘇時,我其實在想,待你辭官,領(lǐng)著師父一同來望城,就住在謝府內(nèi),不必再辛苦操勞。”
我怔怔抬起頭,見他身后梨花鋪了一地,清風(fēng)盈面,他拂去眉心花盞,一勾唇角,語氣鄭重:“保家衛(wèi)國,起舞翩躚。不妨——再冠以‘謝庭蘭玉’。”
淚盈于睫,我不敢置信地望著他一步步走上前,一手握著那寒梅荷包,拇指按在“躚”字一側(cè),我用暗紋繡的“紓”字上,一手輕輕挽起我一縷發(fā)絲。
丞相年過二十未娶妻,我用一個荷包,給自己撩來完美姻緣
“勞你等我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