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房里,魏慈將一碗參湯放在了方巍的床邊,方巍搖頭苦笑道:“姑姑,你覺得這東西對我還有用嗎?”
“試試總是沒有壞處的。”魏慈輕聲道,“這參湯好歹也是我魏家前輩積攢了多年的野參,活血補氣,喝了。”
方巍無奈地搖頭,端起了參湯,他的臉色發白,原本在魏家祖宅的時候,因為三雷合一,他的身體便遭受了重創,昏迷了很久才醒過來,結果醒過來便馬上對王云光施術,傷上加傷,所以現在躺在床上,整個人的身子都不聽使喚,如果這個時候黃老殺過來,那是手到擒來之事。
但是這個險,方巍冒得太值得了,因為他讓王云光和魏柔同時有了肉身,不用迫于無奈去輪回。
這個術,方巍用了三天三夜的時間才堪堪施展完畢,將生魂活活納入木偶之中,復五臟、歸三神,這比之當年黃老為了救方巍用的蓮花化身雖然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但是黃老也需要多年用陰公廟奶滋養方巍的生魂,才能夠施法相救,而方巍沒有任何準備,倉促施法,不僅僅兇險高了萬分,而且難度也比之當年黃老之術高了不知道多少。
好在一切盡如人意。
方巍放下了碗,對著魏慈道:“姑姑,王前輩和魏柔前輩還好嗎?”
“還好。王云光原本就是高人,雖然你在施術中對生魂有著一絲損害,好在前輩道法高強,現在只需要他自己用道法彌合那一絲破綻,便可以如正常人一般了。”
“王云光前輩和魏柔前輩一生孤苦,好在現在所有的厄運都已經過去了,希望他們以后能夠平平安安,一切順心如意,再也不用為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煩惱了。”
“嗯。”魏慈點了點頭,將方巍喝過的碗拿走,道,“你也是一樣,好好休息,祝由還需要你來主持大局。”
魏慈轉身離開,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回頭道:“你是不是一直準備叫我姑姑?”
方巍一愣,搖頭啞然失笑。
王云光坐在蒲團之上,吐納完畢,抬了抬手,雖然現在身體依然不是很聽使喚,但是好歹也能動彈了,相信在不久的未來,自己就可以和正常人一樣了,雖然在道法上會帶來永遠無法彌補的損失,但是對于已經看破一切的他來說,爭強好斗之心早就煙消云散,他現在眼中只有坐在自己對面,身子依然無法動彈的魏柔。
魏柔和王云光不同,一則她的修為和王云光原本就不再一個水平線上,二來,她肉身失去多年,早已經忘記了那種感覺,不過她需要的是時間,雖然這段時間會遠遠多于王云光。
王云光癡癡地看著魏柔,忽然情到深處,情不自禁地起身,在她的臉上親了一下。
魏柔頓時臉色大變,奈何自己身子不聽使喚,大聲叫罵道:“你。下流坯子,你要什么。”
王云光呵呵笑著,不以為意。
多少年來,王云光第一次笑的如此開心。
也許這一切都應該拜托方巍所賜,當然也是命運。
魏柔死后,王云光便鬼使神差地造了這桿大旗,然后將魏慈的陰魂收入其中,但是那時候的他,在精神上已經失常了,他無法面對魏慈,也無法原諒自己,所以只好用那種辦法讓自己內心的痛苦稍微降低一點,正如方巍一語中的。
他不是找不到魏柔,而是找不到如何去面對魏柔的辦法。
好在有方巍這個少年人在自己和魏柔之間搭起了一座橋,讓他能夠直面自己內心的恐懼,放出魏柔,而又是方巍,用判術將自己和魏柔重塑肉身,讓自己和魏柔能夠如一對正常人一樣在一起。
回頭看起來,王云光感慨萬千,對方巍的感恩之心更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把方巍形容成自己的再生父母也不為過。
魏柔忽然道:“你打算什么時候動手?”
王云光愕然道:“什么意思?”
魏柔嘆口氣道:“王云光,你不要瞞我,你心里在想什么,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打算什么時候動手?”
王云光遲疑了一下,搖頭道:“我不知道。”
“看來是真的了……當天,你看著方巍拿出那截木頭的時候,你的眼神已經告訴我了。”魏柔點頭道:“看來你真的已經動了這份念頭了。你打算殺了他對么?”
王云光慘笑一聲道:“我現在早已經不是他對手了。”
魏柔道:“當年你的和法海之間的差距,不會比你和方巍之間的差距來的更大,但是結果呢?你贏了……王云光我知道,你若是要做一件事情,你會比任何人都堅持,任何人都能夠隱忍,這是我最怕的地方……”
魏柔忽然笑了笑,嘴角牽扯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但是這也是我最欣賞你的地方,還記得那年的趕尸大會上,你為了我獨抗鄔家數百高手,而當時的你,不過只有十四歲。從那時候起,我就打算這輩子跟定你了。”
“成年往事,還提他干什么……”
“是啊,都是成年往事了,你我也是兩世為人了,但是你的眼神告訴我,你并沒有變,你依然還是那個少年,那個倔強的,自以為是的,認為自己什么都對的蠢蛋。”
“是,只有蠢蛋才會像我這樣……”王云光喃喃道。
“你是害怕方巍會變成另外一個法海?”魏柔道:“對不對?”
“嗯。”王云光道,“但是他讓我想起了另外一個人。”
“他?”魏柔道,“當他拿出那截木頭的時候,我想到的人也是他。”
王云光徐徐道:“你知道他這個術,有多難嗎?”
魏柔僵硬地搖頭。
“我簡單地打個比方吧。”王云光道,“什么是判,一言而決人生死。是為判,就如同閻王手中的生死簿,只要閻王輕輕地在上面勾上一筆,任何人都會死。”
“而方巍掌握了這個術,就等于掌握了閻王手中的這本生死簿,誰人能生,誰人能死,俱在他的一念之間。”
“為什么會這樣。”
“人,生老病死,投胎,轉世,消亡,然后在投胎,這就是一個輪回,一個生死的輪回。這個輪回是有跡可循的,有的人能夠活到九十九,而有的人卻連十歲都活不過,這一切,既是天意,也是業。”
“業?”
“對,也就是因果,這里面它復雜了,復雜到我們人類窮其一生也難以探究,我們人道修道,其實也就是在修業。我們常言的功德圓滿,就是業行圓滿,這樣我們就可以突破生死輪回的限定,白日飛升,修成正果。”
“這個我明白,但是這和方巍有什么關系。”
“方巍已經漸漸掌握了這個輪回的鑰匙所在,他是判師,判師不墮輪回,所以給他了掌握輪回的先天條件,而我們,當局者迷。看得輪回永遠沒有判師看得清楚。所以這個輪回,以我們修為是永遠無法看透的。”
“那唐方?”
“贏勾百世輪回,其實也就是為了掌握這個輪回的鑰匙,而在唐方這一代,他掌握了,所以他創造了一個新的輪回。”
“那方巍……”
“這正是最擔心的地方。”王云光搖頭苦嘆道,“如果是你,你會怎么做?”
魏柔搖頭道:“但是方巍看上去并不像是壞人。”
“沒有人天生就是壞人。”王云光徐徐地道,“人為善,因為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但是一旦你發現這舉頭三尺的神明只是你手中的利用工具的時候,你會怎么做?”
“我不明白。”
“很好明白。人活著,就會有欲,而這個欲會驅使你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打個簡單的比方,比如我想和你在一起,但是代價就是一個和我們不相干的人,短壽一年,你會怎么做。”
魏柔想了想道:“我會和你在一起,但是我會補償那個人的。”
王云光啞然一笑道:“這就是問題的所在,你覺得你可以補償那個人,是因為你自己覺得你身份地位能力都在他之上,你有能力補償他,可是他短了一年的陽壽,就是短了一年,哪怕你用其他道術補償他十年百年,甚至長生不死,但是短了的這一年,再也找不回來了,他沒有義務為你付出任何事情,所有的原因只是因為,你強,他弱。”
魏柔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而這僅僅只是一個極簡單的小事,如果有一天方巍要復活唐方的女兒呢?”
“如果他真的有本事,那是一件好事啊。”
“但是如果復活唐方女兒的代價是需要一百具尸體呢?”
魏柔呀的一聲,道:“是真的嗎?”
王云光苦笑道:“我只是打一個比方。”
魏柔想了很久,才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你說方巍或許本性不壞,但是人是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但是你我都會有節制,因為我們遠遠沒有超越一般人的實力,但是方巍一旦悟通了那個術,他就是這個世間無法節制的存在,因為他可以隨意操控任何一人的生死……而這個誘惑是沒有人能夠靠著本性去控制的,你是擔心他終有一日會走上邪路?”
“沒有節制的力量,本身就是邪惡。”
“所以,你要在方巍尚有節制的時候,鏟除他?”魏柔大聲道,“你于心何忍,他剛剛才救了我們啊!”
王云光閉上了眼睛,道:“你忘記了法海嗎?”
“可是唐方,他同樣擁有這個世界的終極之力,為什么你沒有想過殺他?”
王云光面色痛苦道:“你何嘗知道,我沒有想過?”
魏柔怔怔地看著王云光,道:“王云光,你的內心好黑暗,原來你……你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不行,我要去告訴他,他是我魏家的子孫,我不準你傷害他半根毫毛!”
王云光緩緩道:“你覺得我的推測都是錯的話,你大可告訴方巍,他現在殺我,比捏死一只螞蟻都簡單……但是你要知道,如果我死了,這一切都會在不久的將來發生。沒人會是十全十美的,一旦有了那么一點私欲,就會如汪洋一般傾瀉出來……而這片汪洋大海,足可以毀滅整個人道,整個輪回……甚至,天道!”
魏柔如同泄氣了一般,低聲道:“世間上,為什么會有法海、唐方、贏勾、方巍這樣的怪物啊!!”
“不,不是他們是怪物,而是我們太弱小了,在這個鴻蒙之中,我們人類只是一粒渺小的不能再渺小的塵沙,人類之前是什么,人類之后又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生而為人,便就想在我有生之年,讓人類這個卑微的種族,能夠活的更久一點吧。”
“而當我死后,管他洪水滔天,管他世界末日,我都管不了了,但是我還活著,方巍救活了我,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這個世界又一次面臨大劫,我做不到……”
魏柔低頭喃喃低語道:“王云光,方巍當真不應該救你,真的不應該救你……你,你才是披著圣人外衣的惡魔!方巍才救了你啊,他對你毫無猜忌,甚至把你當成他的導師,他的家人,你居然下得了手?”
“殺了他之后,我會自裁。”王云光斬釘截鐵道。
“那我呢?”魏柔發出了撕心裂肺的聲音,“你就一點都不為我考慮嗎?”
王云光沉默了一陣子,嘴里硬生生地吐出了三個字:“對。不。起。”